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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湘籍画坛怪杰萧松人】许康2020年3期总121
2020-10-14 20:00:30   来源:   评论:0 点击:

  十多年来我收集有关萧松人的点滴材料,虽然积累起来也才寥寥,但自信这篇成果在美术史界和地方史界要算最为丰富的了。凭据是:近八十年来的报刊上未见关于萧氏的专题报道,美术界的知情人应也皆归道山,留下的公开发表的片段回忆文字极少,《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卷》和省市地方志等未见他的踪影……不妨说,当代外省籍美术史家们和本省的史志工作者都不会无缘无故花大功夫去搜求。我近些年来稍有发掘美术史料余力,因网络信息和网上购书的发达,使得旧书刊及新论著查找搜集日益方便,从而可以超迈前人。

 
一、萧松人何许人也
  萧松人是湖南宝庆人,这位“宝古佬”生在邵阳地区什么县?什么镇、乡、村?一概未见记载。他的出生年分,唯一的记述竟是捷克现代美术史家、博物馆研究员贝米沙透露,得以公开的:1906年(?)。另据文化大师王森然(1895-1984)三十年代的文字,萧氏出身乡村,“家本小康,以农为业;后以兵匪交迫,遂至家破人散——他于是就不能不抛弃他未了的学校生活而为流浪的孤鸿。”“他二十余年的生命,在这家庭,学校,流亡三种不同的生活里辗转!除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以外,找不出人家所谓幸福来。因为他的家是孤立在一座山隈里,他六岁以前,就只有对着山鸟野花,默诉他脆弱的童心。六岁以后一直到十九岁,他过的是若断若续的学校生活——课程既不如意,同学又多对他无理,于是便造成他特立的埃佛勒斯峰(注:珠穆朗玛峰)。十九岁到如今,他处处是死里求生;他经过了几次战役,他饱受了许多人的白眼,他不但知道了没有吃的饥饿,他还领略了没有衣的寒冷,他也做过在家的和尚,他也做过不疯的疯子。”“他爱画是天性,从小就非常热烈,他故乡的山水是那样的雄奇秀丽(舍下存有《飞雪关山图》颇类其故乡山水),他母亲的刺绣,又是特别的美巧精致(这早种下了他对图案装饰的趣味),所以一直到现在,虽然家庭阻止他,经济限制他,环境压迫他,他终于把他嗜好绘画的心苗维护培养起来,而有前次的花卉,今日的结果。”
  王森然大师在近现代画坛的话语权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可以参看1984年5月9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王森然逝世纪念会上,习仲勋代表中央作的评语:“王森然同志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革命思想家、社会活动家”,“他在新文化传播、教育学、文学、史学、哲学、美学、语言文字学、社会学、文学教育、史学教育、艺术教育、美术理论研究和国画创作诸方面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注:王森然逝世于当年清明日,这是追思会。转引自王润琴文章《在父亲王森然身边的日子》)
萧松人怎样从湘中(偏西南)的山隈里到了北京(1928年以后称北平)?什么身份?
初见者的描述:“一个戎装的青年军人突现在我的眼前,领教之下,才知道不是个拿枪杆杀人不见血的恶魔,是挥笔杆启发世界美术宝藏的那怪杰萧松人……”(笔公《介绍萧松人和他的创作》,北洋画报1929年11月9日)报刊上普遍给予他的赞语:“青年革命画家。”(《北洋画报》等)
笔者这里将当年各种报道结合近代史大背景串联(稍加想象)一下。因为恰逢第一次大革命席卷湖南,19-20岁的萧松人参加了北伐军(或稍早已投入湘军?),兴许还进过黄埔军校(或是在长沙或武汉办的分校?例如黄埔六期随北伐进程陆续招生,包括广州本校的张宗逊、廖耀湘、戴笠等,武汉分校的罗瑞卿、彭伯钧、臧克家等,女兵如长沙招生的曾宪植、谢冰莹等),与进步同学(和搞政宣的文化干部?或他本人就是政治部、宣传部的官兵?)有联系。所谓“几次战役”,包括北伐必经(叶挺独立团打先锋的)汀泗桥、贺胜桥之战,武昌城下之战,应当还有东征或北进……
  (按:笔者查网络所载黄埔军校六期名册,湘籍萧姓约20人,如萧劲,字竹轩,22岁,湖南邵阳人,通信处是邵阳北乡芭焦塘戴玉美号代转。名字含岁寒三友,与松人最为相近,但竹轩成为国军高官。又,萧松人或许是化名或改名。不过这名单可能不全?只收录步炮工三科?也没见那些女兵。)
1927年四一二事变(到七一五宁汉合流)后,武汉军校中的共产党员和进步师生奉命参加南昌起义,却迟了一步没赶上;有些人想方设法跟到广州参加起义,后又被打散。萧松人此时(或早或迟)离开了军队,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若干曲折的身份改变(如臧克家是返乡,又流亡东北,回读山东大学,发表新诗,几年后出版《烙印》而扬名),他悄然到了故都北平。这些猜测,也参考了他在北平重见的战友、青年作家谷万川、谢冰莹(女)那几年类似的经历。萧松人远不及他们的文坛渊源和地位,在没有任何美术学历师承(或有旁听经历?当然中小学上过美术课,十分爱好绘画练习)的情况下,居然闯进美术殿堂,甚至当过美术教师(兼职?或临时工?)。通过自己努力创作和卖画,得到一些画家和文化人(鉴赏家,收藏家,和爱好者)的赏识,有了一定的社会知名度。
  他的迅速崛起,首先是天赋加悟性。王森然说:“他作画既乏师承,又无友助,完全是他眼里的东瞅西看,心里的胡思乱想,手里的横涂直抹,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是中国画,西洋画,日本画,印度画的大联合;他统制这些于他那严峻的命令之下,显不出一点杂乱。”
其次是态度端正,路子对头。“他画里的东西,是现在社会的暴露,是未来世界的预示。他好像是自来水的龙头开了,把人类的怪现象喷射出来:也有甜,也有酸,也有苦,也有辣……”“在黎明之前的烟雾弥漫的歧途中,他为早起的行人指出一条坦途……”,“松人先生的画,多半是美丽精彩的,充满了活泼,愉快,甜美,幸福。确实,他是个天之骄子,呈现在他目前的与他想象中的一切是如何地有生气,有希望,前途的如何地伟大,无量……”“松人先生的画又好像杂货摊一般,什么都有,无论是农工商学兵,和尚,尼姑,小姐,太太,小孩,……走进(萧松人画展)来都有他们看的对象。”   
第三,萧松人得到某些超越时代的老画家和超越地域的洋人(画家)的赏识和提携。前者以衰年变法成功的齐白石为代表,发自内心的认同,恰如其分的赞誉;后者以北平美术专门学校教授齐蒂尔(捷克人)为代表,敏感、明察、识货,收购展出萧的佳作。齐白石题松人山水《夏山晨曦图》:“吾六十以后作画,人多骂之,以为糊涂乱抹,吾斯之未能信,自觉惭愧。今见松人同乡此画,……笔情老辣,颜色深厚。年未三十,思想老成,殊使吾又惭愧。老年能知学之不易成,不有进,必不(按:疑这个不字是白石误植,应去掉?)退也。”(《世界画报》1929年9月22日,图面字)齐蒂尔称赞萧松人“是北京美术专门学校中大部分青年画家的领袖,以及在那一时代中保持无畏的人。”
王森然1929年12月据此作评:“萧松人先生为现代中国艺坛之俊杰……西人曾谓‘开东亚之奇花,发神州之宝蕴!'其影响中国美术者甚巨。”
第四,作品征服观众,引发共鸣,符合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下那辈知识界很多人的革命趋向和审美情趣。例如张慰慈(1890-1976)是早期留美的哲学博士,政治学泰斗,晚年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他当时赞扬萧松人是“艺术界的革命家。”王芸生(1901-1980)是著名报人(学者、评论家、记者,《大公报》主笔),他评萧画作是“雄劲中有纤巧,创造中有沉淀,应打破人道主义,更进一间。”希望突破泛泛的人道主义,更上一层楼。程前评萧:“允称黑暗里的摄影师。”王见心:“真是人画画,不是画画人。”评论家们拥护为人生的艺术,排斥为艺术的艺术。再收集几人的短句:“生龙活虎”(张膺芳)。“奇逸不群”(李准)。“融汇中西”(言教沅)。“简直给宗法社会一个手榴弹吧”(落伍者)!“别具苦心”(王恩溥)。“悲天悯人”(李培芝)。
第五,媒体见机帮他鼓吹。当时既无电视又少电台,主要就是新闻纸媒体(报刊),读者起码要识字断文,对艺术的欣赏水平不低。而画刊的读者面更大些,美术作品比一般照片精彩,编者很需要。为此,发掘些新人新作,形成编者读者作者三赢的局面,皆大欢喜,符合市场规律。不但如此,其他商家也会介入,尤其是画廊、拍卖行、掮客等,愿意与媒体合作。当然,作者(画家)也乐意配合。萧松人不乏营销自己的本领,甚至是一位行为艺术的先驱者,可以想出一些噱头,表演一番。
从笔者看到的现存资料,具体情况是,从1929年到1935年,萧松人出现在公众面前,以举办画展(个展,他作为唯一的作者)为主,见于报载的,不少于十番;一般配合有报纸预告,展览现场报道,作品选登(乃至占据整幅版面),观众留言,专家评论,功课做得十足。例如湘乡人成舍我(1898-1991,人大前副委员长成思危之父)与萧松人也算小同乡,1925年起在北京陆续创办《世界晚报》《世界日报》《世界画报》,尤其是后者,乐于刊载萧松人的画作。首发、声援、鼓吹,皆不遗余力。还有《京报》(邵飘萍创办,死后其妻汤修慧续办)的图画周刊(报),以及《新晨报》的日曜画报(即星期日画刊)等,都有铜版精制图片印刷优势,可以复现原作风采,而予以刊登宣扬,引人入胜。连北平的《顺天时报》(日资中文报纸,文字新闻报道多,曾是华北第一大报)也及时预报展览消息,如1929年9月9日标题《萧松人个人绘画之展览会》报道:“兹悉该画家作品,定于明日(十日)起至十二日止,假中山公园(注:天安门西边,当年重要展览活动举办地)董事会(会址,俱乐部)陈列,共计最近创作六十件……爱好艺术者,曷往一观,一饱眼福。”旗开得胜,展出后社会反响强烈,萧松人趁势而上,风风火火夜以继日搞创作。于是又见《顺天时报》10月9日报道《萧松人二次绘画展览会》,“青年画家萧松人,最近又得作品二十幅,已装裱完好,定今日(九日)起,仍假中山公园董事会,开第二次展览会。”
萧松人挟京展的猛烈声势,转移阵地,1929年11月,首次来天津办画展。得到刘云若编辑的《北洋画报》(主笔是王小隐)力挺,继续造势。“9日起在福禄林大饭店展览三天,不售画,不收门票。”(北洋画报11月9日),一炮而红,扩大了影响力。
冯武越为北画专刊题字配合萧松人首次亮相
次年12月4-7日萧松人又来津,在大华饭店开画展。大华饭店也坐落于法租界,原为国务总理顾维钧在津的一处旧居。1927年夏开业,经理为赵道生(即张学良的赵四小姐之兄)。这里成为上流社会的交流场所。前大总统黎元洪、京剧名角梅兰芳、余叔岩、尚小云等来此就餐。也是新闻界的沙龙。《商报》、《益世报》、《北洋画报》等报馆,每有重要活动,均在这里设宴款待佳宾。也是文化人活动的舞台,经常举办画展、书展、摄影展或菊展,也是戏曲活动的舞台。真乃惠风和畅,长幼咸集。
其次是友人的文章,对他日常生活和创作的介绍,箪食瓢饮,苦心孤诣。例如北师大的铭三这样说:“‘萧松人’三个字,是‘痛苦’的结晶,是‘奋斗’的象征。其人正和松树之饱经严寒,而仍然挺拔不屈。”“现在国内的艺术环境太不完备,研究不易,”“但是他年来在流亡颠沛中,随时是他学画的时候,随地是他作画的所在,随事是他描画的对象,随人是他教画的老师。”“他并不是个孤独的人,他早就想找些同志一起研究,但,打起灯笼无处找。”“在他作画的时候,他是从来不感觉到疲乏的,这也就是他将来可以大成的唯一保证。”(《(介绍)萧松人》新晨报副刊1929年9月8日)

说他打起灯笼找同志,例如天津城西画会组织参观穆园菊花,有他的踪影,照片载于报端(见图,北洋画报1929年12月?)。穆园是银行家、大茶商穆氏家族(穆竹荪)的花园,园主亲自接待。城西画会由天津书画界领衔人物陆辛农(1887-1974,解放后是天津文史馆馆员)于1929年创立,提倡突破传统绘画技艺的窠臼,在继承和发扬小写意花鸟画的基础上,渗入西洋画法,推陈出新。萧松人获这位前辈邀请参加画会活动,甚表器重。
1929年11月,天津撷芳画社举办“菊花画影联合展览”,萧松人绘制了一幅《渊明赏菊图》,画面“怪诞不羁,极能表示其胆量”。撷芳画社是天津最早的女子美术组织,成立于1929年6月17日,社长为陈乐如女士,李子申被聘为名誉社长,冯武越、王小隐、龚礼田等名家被聘为顾问。此次联展,“同人等共惜芳华,夙耽个赏,爰邀雅集,期成大观,特于16日至18日止,于大华饭店举行菊花大会,公开展览。广征佳品,兼罗丹青,貌取丰神,并及摄影。”这就是集菊花、菊花美术及菊花摄影为一体的展览,即使在全国,“亦属破天荒之举。”
参展绘画作品中,绿蕖画会的西洋油画18幅集中挂放在显目位置。天津绿蕖美术会成立于1928年,是经市教育局立案的专业性美术组织,由苏昌泰等7人组织的眠龙画会发展而成,成员有苏吉亨、胡奇、赵松声、李捷克、周维善、沈硕甫、孙观生、冯志庚、潘一缘等人,都是该市活跃的一线画家。活动包括请专家学者讲演、办展览,每月雅集一次,出版《绿蕖画刊》、《绿蕖会刊》等。他们与撷芳画社是兄妹组织,互相支持,交流切磋。萧松人在天津可谓左右逢源。
打铁趁热,萧松人回到北平,就不负众望,也组织画室。“现在松人为老前辈所怂恿,即在夜莺社内设立画室,售画之外,兼拟授徒。发挥其炸弹的余光,造成许多未来的炸弹。”(曲《萧松人立画室》北洋画报1929年11月30日)这里有新化人谢冰莹(1906-2000),她的家乡离邵阳很近,与萧松人的关系有迹可查。夜莺文艺社既然是萧松人在京筹备建立画会的中坚群体,集体照片中特意圈出的《从军日记》作者谢彬,那还有假?为何冰莹两个字并为一个彬字?大概她这时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不想以作家身份过于招摇,而北方报纸记者没听清湖南口音,对谢过去发表在南方报纸上的文章和出版的小说又不熟悉之故吧?

另有人考证,萧松人在北平的挚友还有谷万川(见《谷万川:被湮没的著名左联作家》),谷是中共党员,1927年奉组织之命进入黄埔军校第六期,与女生部的谢冰莹因给军校校刊《革命生活》投稿,及熟识武汉《中央日报》副刊主编孙伏园(原北京《晨报》副刊和《京报》副刊主编,鲁迅好友,创办《语丝》周刊),谷和谢情投意合,坠入爱河。大革命失败,谷万川后来到了北平继续学业,与陈北鸥(左翼作家)等创办了革命文学团体“人间社”。而谢冰莹回家又遭遇家庭逼婚,自由恋爱再次失败等,也去到北平。谷万川这时与周作人建立联系,作品得到周的指点。谷万川依托《益世报》创办《初步》副刊,萧松人得到谷的大力支持,同去周作人家拜访商谈“萧松人画展”事宜,成功举办了“萧松人画展”,并发行了《萧松人画展特刊》。周作人应谷万川之邀观看了画展。在这报刊上,谷万川专门撰文评述萧松人的画作,提到了《盲丐之夜》、《播种的人》、《烟煤》等。
萧松人与王森然的关系,可比钟子期与俞伯牙,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个行家里手互相欣赏,无保留地互相支持,寄托厚望。“对于松人先生,也许是希望太大了,总觉得在这个时候,这个革命来临的时候,松人先生的画,应该多多描写人间地狱,本着那绝顶的聪明,以全副的精神用在民众的艺术上,革命青年是有大无畏精神的,勇敢地多多替那些地狱中的饥民呐喊:努力负起你革命的重担,发扬你革命艺术的精神!这才是普度了众生!”
王润琴当年曾写道:“(萧松人)他赠给了一幅‘读书不易图’,警戒我的弟弟妹妹。从家乡带来了虎肉,豹肉,薇草,山蛙,鹭鸶,杨梅,请白石先生和家父去吃……”,王润琴多年后忆述,“那个时期我的家更热闹了,除了赵望云、李苦禅两位常住客,至今能记起的还有王悦之、王雪涛、王青芳、胡佩衡、邱石冥、侯子步、萧松人等常来常往。这些人来了,不是铺纸泼墨即兴创作,就是临时抓个话题,变成了时事论坛。我一生不忘的是,这些叔叔伯伯们来了之后,不是个个聚精会神的作画而鸦雀无声,像没有一个人似的;就是交相高谈阔论,一片喊声、笑声,像要冲破屋顶一般。”
1933年12月8-11日,萧松人再来津,在法租界青年会(当年各大中城市都有基督教青年会,搞的活动多,人气颇旺)举办画展,《北洋画报》等刊又一次掀起萧氏旋风。
不料,到了1935年8月,竟是现今尚存报刊上能查到的公开报道有关萧松人动态戛然中止之时。月初还有个颇为轰动的八卦新闻:“艺术家萧松人,前住宝庆会馆时,因多日未出房门,致为其他住馆人怀疑,以为萧罹患精神病。警察闻知,当将萧氏送往精神疗养院。实则萧氏并无疯病,留院一百余日,始由萧弟具保,将萧领出。萧氏出院后,即回故乡宝庆,仍专心作画。日前来平,携来近作百余幅,定于本月五日起,在艺文中学,举行展览三日。同时,艺术家李苦禅、侯子步、王青芳等,亦各将作品三五幅,一并参加展览。”(转引自沈平子《故都新枝话艺文》中华儿女·海外版(书画名家)2012年第1期90-95页)这时李苦禅是杭州西湖美专的教师,刚携带画作回北平参加交流活动,正在艺文中学举办个展;王青芳、侯子步则是华北大学艺术院的教师。报刊报道却聚焦萧松人。
艺文中学是1925年由胡适等人发起的一所新型实验学校,试行道尔顿制,讲究学校与社会联系,教学与实验结合,所以文化活动很多,美术展览的档次也很高。1933年王青芳在此任教时,曾助杭州美专“一八艺社”(骨干有江丰、胡一川等)被反动当局开除的左联学生来平转学。青年艺术家们共同奋进的精神于此可鉴,堪称一段艺坛佳话。
1935年8月9日,“故宫博物院太庙分院为成立周年纪念,免费开放三日。同时平市青年画家萧松人、丁云樵、王青芳、侯子步等十五人,各将自己中西作品共二百余幅,汇集组织中西画联合展览会,于该院艺术陈列所举行。此外尚有李苦禅所作中国画,亦由艺文中学移入太庙展览。”(转引自沈平子《故都新枝话艺文》)太庙就在今日天安门东北边的劳动人民文化宫,是当年北平举办最高级美术展览的地方,这次又是报道萧松人领衔出展。
忽忽到了1936年初,故人突然警觉萧氏“现在是不知去向了,遍寻故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王润琴称“(萧松人)其来也飘渺,去也飘渺,画也飘渺。其文其字其言语行动思想,亦无不飘渺!家父为文(写萧),若有若无,若实若虚,若明若晦,若智若愚,盖深知松人先生者也。”王森然回忆那几年的萧松人,看到消极和积极的两面。“他的心静,如一潭秋水,他对于世事一切不问,只是一心一意地念阿弥陀佛。”“也劝人学佛,称我母亲为‘活佛’。是他执意力劝小女考入了国立艺专学塑造,润琴说是接受了他的指教,课余到妇女部教唱歌白尽义务,也是接受了他的启示。”
萧松人的真容曾载诸报端,今摘取几幅让现代读者看看:
23岁(1929年),怪异的帽子,领结长袍 23岁(1929年),分头,学生装,短西裤
 
名记者吴秋尘评为:“松人之美,观其衣饰可知。忽短发压眉如美女子,忽长袍为氅则美少年。其履其冠,无不奇美出俗。所作画一如其冠,神变不测。《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出,人皆以维特之衣履为衣履。‘松人装’或亦竟与其画同传。”(秋尘《松人之美》,北洋画报1929年11月9日)
徐悲鸿留法回国后长期保持花式领结(形如一朵黑色牡丹),成为其标志性形象。萧松人则不断变化,自领潮流(“松人装”未能流行,不过这帽子确实糅合了博士帽流穗和僧帽瓣叶两家之长)
20岁(1926年),女式发型,中山装制服 24岁(1930年),军装照,大盖帽无领章

萧松人因怪异的生活方式和反常的行为习性,免不了遭到物议,甚至被很多人目为疯狂。据说三四十年代著名报人(编辑)兼社会言情小说家刘云若(1903-1950,其著作的质和量被誉为可与张恨水比肩),竟拿萧作为模特儿(因为刘编辑《北洋画报》时认识萧,比较知情),制造噱头,取悦读者。写了一本几十万字的小说《换巢鸾凤》,其男主角任笑予便是,在《北洋画报》上连载一年(1936年)多。请看其中一段,采用俗套的夸张笔法(由一位京剧科班出身而沦落在北平天桥,以个体缝纫为业的大妈金海棠,讲述她早期见到的任笑予):“这是个小怪物儿……也不知他在哪个学堂上学,如今早不上了,住在西城一座庙里,跟和尚做伴儿,会画小人儿什么的,听说还能卖钱。”“我听他说话,知道他简直是个疯子,今天就许比王爷阔,明天就许比叫花子还穷。那行事和唱戏一样,早晨想装老头儿,就买一身老人行头穿上,到午后扭够了,就又买旗袍高跟鞋,装一会儿女学生。腰里有钱时进大饭庄,独自个儿吃全席,穷起来两个铜子落花生,再加一碗飘汤丸子,也在天桥对付一天。”“有时画一张遇见好主顾,就可以得到好些钱。若没有人买,就许拿出去一文不值半文地换顿饭吃。他又脾气特别,只要弄到手一笔钱,便胡作非为,满世界游荡。非到再挨了饿,绝不肯画第二张。”有天“……(任笑予)拿来一个大本子,上面都画着天桥的人物儿,什么戏馆茶棚,变戏法摔跤,简直都画全了。连我这打地摊缝穷的像儿,也在上面。一共有百八十篇,画得真像活的一样……(他说)这是画着玩的,并不要卖,又对我说了半天,他的画法怎样出色,不单中国没人比得上,就是外国人也差得多。只苦他太年轻没有名气,再过十年,他一下能进什么院,叫世界上都知道他。”

(上图:北洋画报连载《换巢鸾凤》之一期版式) 
显然,这部小说的产生和故事的结局,也意味着这时萧氏已经告别天桥,告别平津的友朋和观众。

悄悄的他去了,正如他悄悄的来,此后就杳如黄鹤。然后刘云若(早已脱离《北洋画报》另立门户,并为几家报刊写连载小说,需要能资胡编乱写的题材和噱头。)敢于影射他,或者由于两人翻脸?或者出于文人相轻的习气?或者是开个玩笑?或者出于怀念,知他为人洒脱,埋头作画,不会生闲气,反唇(上图:今日重版《换巢鸾凤》书影)相讥,较真骂阵?
笔者从那些熟人们对他心性的描述,可以作几种推测:一、脱离红尘出家;二、健康不佳辞世;三、出外写生坠亡;四、精神错乱失踪;五、投身抗日队伍牺牲;六、回家乡或去某地隐居;七、犯了案逃逸(注:《换巢鸾凤》借此草草收场,却没交代任笑予究竟犯了什么案)……  
   
二、萧松人的画作
王森然盛称:“松人之画,能于尺幅之间,挥寸毫,涂浓彩,使成巨制,真是一笔千里,此惟松人先生始有此胆量耳;或则于方丈之中,使铅作细绘,淡写轻描,远视如轻霞笼罩,若无物然;近之始能察其毫末。又多以此法绘佛像,令人有色空空色之感,又如入于化境也。”(1936年1月)
  1、国画山水花木(1929年)
 
1929年9月京展《梅》(9月8日《新晨报副刊》),双梅树干苍劲,枝桠疏影横斜,梅花繁密有致。远看有如纷纷雪花,近覩并无冰雪,已是春天来临之报。下面四幅也基本继承传统国画技法:
 
雪林 白云深处
 
松菊犹存 夏山晨曦
 
2、国画山水(1935年)

折扇页面,画面末尾款识:“二十四年(1935)一眼行者为鼎新兄(按:黄鼎新?黄埔军校三期,湖北谷城人,1901-1959?一作1904-,官至保定绥署少将政训处长)写,赠鸿轩先生,即希法正。萧松人(钤印)”
  注:这把折扇页面是萧松人受鼎新之托画的,以配合页里(折扇反面)柯璜的诗词书法(本文略去),珠联璧合,赠予鸿轩先生。柯璜(1876-1963),浙江黄岩人,京师大学堂毕业,曾任山西大学美术教授,山西博物馆馆长,山西图书馆馆长,北平故宫古物陈列所主任。那时柯璜59岁,国宝级古物的监护者,而萧松人不足30岁,同为鼎新所景慕。萧松人称鼎新为兄,关系颇密?柯璜的学术和艺术地位很高,年资亦深,萧松人与柯氏并列,不卑不亢,毫无惭怍。
3、神怪意境作品

    这幅《到地狱里来》,正中就是令人敬畏的阎罗王(神,有光轮)?旁边是判官?还有牛头马面?以及刀山油锅?充分驰骋作者和观众的想象力。萧松人常住佛寺,参悟禅理,佛教讲轮回,降报应,劝善惩恶。由于画面印刷不清楚,今人无从细考。
    下图的标题是《仙境》,与前图迥然不同,裸体女郎,一坐一卧,皆用手托腮凝思。中间还有两孩嬉戏?都有西画手法、技巧;近处蕉叶,远处山峰,画面、意境、笔墨,又是国画。令人惊佩的乃是,两者融洽协调,共同营造出缥缈又可亲的仙山。

 4、古典派和未来派佛像(1929年及1933年)
下面这三幅佛像,右上画得最早,左上也差不多,都有光轮和宝座。下图则是近作,几何形,近似于西方康定斯基的现代派手法,还有梵文佛经?
释迦牟尼佛 神佛
4、平民生活
左下图《绳》似是反映乡民以藤、草、枝条制作绳索,捆扎篱笆器物,乡间无处不在,暗喻被其束缚,且代代相传(“绳祖”)。右下《草色上背青》,农民背负大捆树枝和草料回家,拿来作柴火和猪食等其他用途(或售卖)。劳动所得,谋生不易。引起很多读者及评论家同感(见后文)。

    而《石狮子底下》(左下图)及《卖花声里》(右下图)的阶级意识(压迫、剥削)表达得更明晰。

左下,农村大姑娘簪花锁项骑在《驴子的背上》,天真无邪行走山间小道,背景天幕上却有一群男子如黑云压城?批判男权社会?右下画的庆农历马年,马首即是岁首,还有财神?马嘴叼的是什么?
驴子的背上 岁首
5、揭露与讽刺
    下面两图也是人物国画,接近于漫画,左图题
灾余 西瓜皮
意明显,灾后城市仍然文恬武嬉,富民酒食征逐,不顾灾民母婴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右图戴眼镜的日本官僚身穿和服,在西餐厅狂啃西瓜,弃皮于桌。前侧华官陪侍?有如仆欧,形同木偶。讥刺和警报平津正在成为日本帝国主义军阀的乐园。
6、摩登时尚
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手法,萧松人都加以尝试,
并不矛盾,视题材(预设或随机,有感或应景)和目的(有或无,清晰或模糊)而定。左图《织女》
织女 行行
本是民间津津乐道的喜赴鹊桥。七夕的新月挂在天宇,无数雀儿拥戴她乘云驾雾,裸着娇媚的天体披着自织的轻纱,比古画“洛神”造型更时尚奔放。《行行》则是摩登少女出行,阳伞花冠面纱,裙衫高跟鞋,花枝招展,却又临深履薄?顾盼惊心?
    萧松人作品总是留下让人魂牵梦绕的余韵。

三、雅俗共赏的评论
青年萧松人1928年(?)来到北京,人地两生,而能在画坛发一异彩,自然有他过人之处;并征服了媒体与观众,获得继齐白石之后湘籍画家又一殊荣。他两也是艺术北漂族的先驱,作为后辈的我们,能不欣羡?再仔细看看当年大家怎么说他。
1、青年革命画家
大家知道萧松人从军北伐,曾是时代的尖兵,军服征尘犹在。现在又奉献一批力作,使人振奋,耳目一新。于是众口一词,敬他一顶青年革命画家桂冠,他也当之无愧。
大家惊叹他一鸣惊人的爆发力。“青年革命画家萧松人这次到天津来,好像向岑寂万分的天津美术界放了一个炸弹,轰动了许多熟睡的民众,引起了无数的批评……他那个炸弹总算是响了!……三五年后,行见轰然一声,打破中外美术界一切传统的思想,开辟另一奇异非凡的境界。吁,松人勉之哉!”(曲《萧松人立画室》北洋画报1929年11月30日)他是剪铁丝拔鹿砦挺药包的突击队、爆破手。
    “(他的画)构图与着色两方面,都胆大无比,为人之所不敢为”(笔公《介绍萧松人和他的创作》,北洋画报1929年11月9日。笔公即冯武越,北洋画报的社长)他敢于别开生面,第一个吃螃蟹。
其作品“实是惊倒群众,而为中国美术开一新纪元。”他不啻是报春的惊雷,晨林中的响箭。
大家佩服他再接再厉的持续力。“青年革命画家萧松人复来津门,将举行展览……萧君此次展陈之画,以新作立体派之山水居多数,其构图用色,超乎平常,确为萧君绘画境界更进展一步之表示,而非吾人素常所可及见。”(《萧松人举行画展》北洋画报1933年12月7日)发展了高深平三远法。
2、画坛怪杰
“号称画坛怪杰的萧松人君,于八日起在本市法租界青年会,展览其个人作品之一部分……”(金羽人:《萧松人画展志异》北洋画报1933年12月14日)前承扬州八怪,后启石鲁、永玉……?
齐白石为萧松人揄扬,说到节骨眼上:“松人初以画呈余看,皆山水,余以为大可,已为题跋之。今见此展览,所悬较山水尤奇矣。作画之难,难于趣,人见之愈笑,其趣愈深。如《胯下生活》、《驴子背上》、《卖花声里》等幅,何不再画赠我。”款识自称“小兄齐白石”,(世界画报1929年10月11日)态度如此谦抑,亲昵,怜爱,溢于言表。
“有人问我‘他的画到底如何?'我说我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因为凡物有比较才能显出好与不好来。松人的画是真正的创作,不是随意抄袭的;是混合许多画派的结晶;所以很难批评。反对他的也只有谩骂而说不出所以然,他的画的不好处始终没人说得出来。然而许多老派作家却十分赞扬他,这是我们所意想不到的;但是自命新派的所以诋毁他,这倒易于解释。”(曲《萧松人立画室》北洋画报1929年11月30日)木秀于林,谓之杰。
3、推陈出新  
他能化腐朽为神奇。“松人的画是能直感的给与观众一种新鲜泼辣的意味,特别是在技巧这一方面。他能把一些陈腐的材料,陈腐的意境,活用到时代上去。这是他的成功。”(蜂子《松人的画》,北洋画报1929年11月9日)他有绕指柔的功力。
“艺术是跟踪着历史进行,是必然的随著时代去转变它的形态。提取了这一个适当的形态的,就是捉到成功。第一你必须在旧世界里去找寻新的建筑材料;但是这并不是告诉你去抱定画谱作画,押着炸弹作诗,而是要你去挖取旧的宝藏,从合金里提取精金。把死人的技巧,运用到活人的手指上。松人的画在这一点是成功。他的画是尽量的接受了中国原有的式样,画佛,画花卉,画山林丘壑,画田园生活,但是在内心抑或是形式上,都充满了现代的意味,在每一笔线条上都闪烁着今日的光耀。”(蜂子《松人的画》)他有如道家烹炼金石为丹。
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所以松人的画之所以能捉住一些观众的灵魂,并不是由于独特的天才,或偶然的幸运,而是时代的腕力帮助了他。但是它的前途,仍在渺茫,它的脚跟恰好是踏在新旧时代汇转的漩涡中,它所成就了的是过渡时代的艺术。止于这过渡时代的艺术,它给与未来的助力,已经高过那古老时代的万万,它已经成为我们的画的一块稳固的基石。自然还有更美丽的宫殿,建筑在这基石的上面。”(蜂子《松人的画》)可用奠字概括。
萧松人来北平之前,王森然只看到几位青年画家在这方面的努力,“新文化运动之后,谁都承认吧!在枯脊的中国荒原里,播上完好的种子,而渐能结起繁茂的枝叶的,当然是绘画与文学了。我们应当一齐呐喊,高唱绘画革命以援助他们不?……所谓新的中国画,即是把中西艺术的真精神融合一起,新中国画才将出枝叶,要想它开灿烂之花、园美之实,则全在望云与苦禅几位新艺术家之刻苦努力。好在他们都在壮盛之年,都有同样改革国画的抱负,只要不畏威武的气焰,奋勇直前,什么能作他们的梗阻?绘画革命!新的中国画连连出现!”(王润琴文)有萧松人加盟,他们觉得更有希望了。
4、融汇中西
放眼世界神驰天外。“松人本从未出过国门,然而思想却是世界的,所以他的画法,能融合中国、日本、西洋、印度、以至印第安土人的作风,归并在一起,打破艺术界之派别与藩篱,造成空前未有的一类创作。”(笔公《介绍萧松人和他的创作》)
“萧松人是一座艺术的烘炉——他把中国画,西洋画,印度画,日本画,都变成了他炉中的钢铁;他运用他特殊思想的焦煤,把这四种东西通统融化起来,铸成他自己所需要的世界,他这种世界,好像是超现实的非非想想不可捉摸;实际上,他画里的说是这眼前的世界!因为他所表现的世界,不是我们的脚下,便是我们的头上;而和我们混在一起的,只是个罪恶的渊源。天既生就萧松人是个艺术的种子,他当然感觉到头上的美满,脚下的残破——要使这两种调和必须打破和我们混在一起的一切!”(《说说萧松人》 世界画报 1929年9月22日?)
萧松人勇于、善于接受新事物,对西方的现代派、未来派的创作风格,绝不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加以尝试。“其‘未来派’之佛像,则皆由直曲线所构成,其中包罗万象,甚足耐人寻味,此为萧君作品中之特异者,将来在国际画坛上当能获得相当地位,然在今日,恐尚非一般所能认识,盖以其过于奇特也。”(《萧松人举行画展》北洋画报1933年12月7日)是的,有如抽象派宗师蒙德里安。
有比较才有鉴别,但不必事事物物贴标签,要吃透,要消化。“我们既在不管‘国粹画’是怎样的高尚,‘西洋画’是如何的优美,可是此次萧松人的画,突然在北平放出一线异光,把中国的‘艺术'二字,照出几许真善美来,这不能不算是他超逸天才的流露,豪迈思想的表现,和坚强意志的贯彻了。”((《说说萧松人》))洋为中用,有胆有识。
探索前沿,翻新手法,“用中国的材料,去建筑世界,这是对的。”(蜂子《松人的画》)1933年萧松人作品的津展,“惟有数物可引人特别注意者,其一:为一麻葛长袍子,其上系以‘萧松人’三字顺序凑成一直立人形,有首有足,似一‘木乃伊’。据萧君云,此图案不仅代表其名字,且又为‘绘画展览会'五字。熟睇之,果然。萧君之聪明,于此可见。其二:展览会场之北面壁上,张有三个怪物,谓画非画,谓非画而其中又确有画,余无以名之,名之曰‘壁饰’。萧君对人言,此三图表示智、仁与勇三种性格(或字形?)。其中心的一种折叠式之图画,画为图案式,亦谓系萧君之师马伽法师所传佛像画法,此则吾辈所不能了解者矣。此种画重重叠叠,一张盖一张……极类生理学及医学教科书中所粘附之人体解剖图,外为人形,次为筋骨,内为腑脏,能不蔚为奇观乎?……(这组叠画)周围饰以种种中国古顾绣品,如香囊,女裙,门幔,围肩等等,尚有新婚家用之红绒彩凤等物,再配以纸条如四肢,即成一人形。此又殊似最初西洋未来派画家用铁片木质堆砌成画之风气,然萧君能利用国货,是以不可多得矣。”(金羽人《萧松人画展志异》)
    这简直与先锋前卫的现代艺术(例如制作和摆置道具)如合卯榫!当年国际上已经流行的超现实主义,着意化解向来存在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以及符合未来主义(派)的主张,作品要具有现代感觉,和表现艺术家进行创作时心境的并发性?
5、反映时代意识和接地气
萧松人“在意识的方面,它已经触到了时代,中国它已经进入现实生活的里层,已经把烟煤,粪桶,时髦女子嘴上的胭脂,抒写在中国式样的画幅上了。而且这还不尽是幽默的苦笑,至少是在那里作着软弱的挣扎的;虽然是软弱的,温柔的,然而它终于是在那里挣扎着了。”(蜂子《松人的画》)传统及绝大多数新进的国画家,既无这样的视角,也无这样的技巧(人物画),更无这样的自觉。注意,那时中共领导的左翼作家联盟还在筹备之中,萧松人的战友谷万川次年参与筹备了左联北方部。
毛荻虎的评语:“这次的草色上背青又有异味,石狮子底下又觉得要哭了,松人算为社会出了一口气。”(世界画报1929年10月11日)由画面的色感、质感,通过审美联想,有味觉、有痛觉,还进而概括萧的作品是为社会(底层人民)呐喊、呼号、发泄。他用作品唤起了人们对穷苦大众的关切。
他的画笔触摸到人的心灵。“一般人都感到松人的画,是奇怪,而我并不是这般的想法。使你感动的,就是为你所已有而不能表现出来的东西,所以奇怪只能使你战栗,然而我是被感动着了。他不过是先掘到我们心的宝藏的人。”(蜂子《松人的画》)
  时代造就了他。“所以松人的画,是自然要在中国产生出来的,这一个时代的宁馨儿。”
   6、寄予厚望
来日方长,前途无量,且行且珍惜。“萧松人的现在,固然还不是我们的理想;可是萧松人的将来,却给我们无限的希望——因为他对绘画的忠实和努力,实在不容许我们有丝毫轻视的意会。我们只有勉励他,督促他,扶助他,为着艺术是全人类的慰安的缘故。”“萧松人!站在艺术的立场上,你早已不是你自己一个人所有的了!”(欧阳恭《说说萧松人》)勉励萧松人肩负起艺术盛衰之更重责任。
  “我们不禁要想到英国的琵亚词侣(Aubrey Vincent Beardsley,1872-1898)了,他俩都是天赋特厚的青年作家,画风也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尤其都是专心向学,恨不得在极短的时间,将全副的精力,表现出极长的生命来。这固然是常人所不及的,但也是我们所忧虑的。”(欧阳恭《说说萧松人》),希望萧松人特别注意自己的健康。
  “至于松人个人所具有的能力,这也可以叫作他的天才的吧,是一种精致的技巧,和一种自由的活动力。他的画有着一种精美的特质,在思想上技巧上都是如此。固然这种精致,有时伤于纤细,不过这是必须的,在各种艺术的里面,最可爱好的是自由的活动力呀;自由甚而就是艺术的生命,他有时把各种不同的绘画形式堆积起来,因为有这种自由的活动力,才把他在旧的躯壳里挣扎出来。——这才是他给与他自己的帮助。”(蜂子《松人的画》)
7、走出国门
国外的专家也慧眼识荆,萧氏作品不胫而走。

试看1928年12月,捷克布拉格举办的“中日美术展”,由齐蒂尔(1896-1936,当年译为齐突尔,Vojtech Chytil,右2;其夫人站左2)展出其购藏的中国和日本美术作品,展览会的经理是萨杰克博士(左3,其夫人站右1)。图中华人为王绍林和孙芝泰(女),应是赴欧学习西洋绘画的留学生。(京报图画周刊1929年1月20日第2期)
仔细观察背景几幅画作,右一似是日本画(仕女的发型及和服),左一应是萧松人画的佛像(注意下有莲花宝座)。也就是说,萧松人作品在欧洲的展出比在国内公展还早!这真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捷克画家齐蒂尔(1896-1936)20年代应聘于北京美专教油画、水彩画,对齐白石(1864-1957)、陈半丁(1876-1970)、萧逊(萧谦中,1883-1944)等人(也是美专教授)的新派中国画极为倾倒。认为代表了美术发展的方向,值得西方取法。大力选购收藏,送回欧洲展览。萧松人也进入他的法眼。   
我国美术界一般熟知,20世纪30年代,具有国家支持的中国画去欧洲展览,分别是徐悲鸿1933年主持的到法国、比利时、苏联等国,刘海粟1935年主持的到德国等地的大型展出。集合了一流画家们的新作,部分作品被各该国公家和私人购藏。
然而上两种国展,不但时间迟于齐蒂尔的展出,存留于欧洲的藏品也不如齐蒂尔的多。经过二次世界大战,劫余的中国当年美术作品更少了,但齐蒂尔收购的现存于捷克布拉格国立美术馆的萧松人萧画作,竟还有九幅之多(按:应还不包括过去随展随售出的及流失的萧作,因王森然说收购了几十幅);而今天我国拍卖行及画廊却未见萧松人作品。
看看当年齐白石怎样《为萧松人书润格》:“萧君松人,湖南宝庆人,性好奇特。两目瞭然,自号一眼行者。作画出乎天性,尝作大画,捷克人以三百金购去。欲购小幅,未定润金,余为从廉订之,并可公诸世人,亦有双目瞭然者。”(《煮画多年》)
  齐白石俏皮地用“两目瞭然”短语是为了与萧自号“一眼行者”相对应。借此,点破了萧松人的“一眼”不是“独眼”而是“一次过目”(或“过目一次”),强调的是眼光快捷犀利、过目不忘,符合成语“一目了(瞭)然”之意。另外,“一眼”可作“一瞥”解,看到的是事物概况,整体印象。两者都为了纠正人们将“一眼”误解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瞎或闭)的片面和表面性,因为事实上萧松人的双眼正常、健康。萧松人以“行者”自况,从佛教术语理解是未经剃度的出家人,从字面看是巡行、流浪、游方者,四字联接,非常恰切、中肯。
  齐白石知道齐蒂尔的眼力、阅历、鉴赏力,举他豪掷三百光洋购画例子,一下就把萧松人作品的身价定位了。那么小幅作品的市场价该如何估摸?齐白石同情萧松人的境遇,即性好奇特,难被俗人理解,平日卖画收入不稳定,该助他一臂之力。于是声称是我替他压价卖给洋人的(价码这里未录入),供国人参考,相信会有识货(双目瞭然)者。

(上图:齐蒂尔在齐白石家观看齐白石作画)
要猜这润格估计有多高?可参考同时期(早一两年,也被北洋画报大咖们赏识的李世英)由齐白石代订的润例:“李世英,字子畏,自小学画……尝持画就余论定,余曰:‘惜师曾、拱北不存,无人为君说项。’余为画订润格,卖其本事亦可矣。条幅,三尺四圆、四尺六圆、六尺十圆、八尺十四圆。中堂幅,依条幅例加倍。横幅同。团扇折扇,每柄二圆、大者三圆。册页,八寸为度二圆、尺二寸内三圆。工细加倍,磨墨费加一。请用汪六吉纸。润格先惠。——丁卯(1927年)冬十月白石山翁齐璜代订。”(《北洋画报》1928年7月7日广告《子畏润格》)李世英的动态,报纸上能查到的是中止于1932年12月底,此后同样从人间蒸发。“吃人”的旧社会,天才青年艺术家们的遭际可见两斑!

而今,网络上仅能查到右边这幅“淡泊明志”篆书中堂有松人款识,书法尚可,盖的两颗印章,一为“墨缘”,另一为“松人印信”。细察之,绝对不是萧松人写的。理由是年龄不对,因为这位老叟甲申(2004年)85岁,则生于1920年左右,比萧松人小了十几岁。虹影(1962-),女作家,诗人,生于重庆,入英国籍。
据笔者所见,王森然毕生仅为齐白石、赵望云、李苦禅、萧松人四位画家写过长篇评传,都作于三四十年代;若加上四十年代他为文化大师黎锦熙写评传,则萧松人可跻身王氏青眼(熟识)的湖湘文化近代三巨头之列!而萧氏最年轻,活动时间最短。
王森然晚年喟叹且期望:“(近些年来)美术青年之多空前,美术史、论至关重要,治此学者极少,惊人著作尚称罕见,有愧于数千年文明。”“近百年来美术家夥颐,身后或荣或枯,后人考证,史料奇少,下笔艰难。确有掌故,继往开来,翔实而有卓识之作,当优先授奖。”1987年8月,文化部下达文件,批准中央美术学院设立“王森然美术史奖学金”。(参见王润琴《在父亲王森然身边的日子》)
我这八十老翁积极响应号召写此文,虽领不到该院青年学生的美术史奖学金(一笑),只是抛砖引玉,同样期望省内美术创作及美术史研究的繁荣。  
 
参考文献:
1、王森然:记萧松人.《触摸记忆——民国时期中国美术考略》(王工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
2、齐白石:《煮画多年》.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3、王润琴:在父亲王森然身边的日子(2004年稿).炎黄春秋网站(往事录专栏),2020(每日推出).
4、谢美生,张玉林:谷万川·被堙没的著名左联作家.《名人传记月刊》,2012(4).
5、贝米沙:藏于欧洲的中国现代绘画.《美术观察》2018.04
6、《北洋画报》,《京报图画周刊》,《世界画报》,《新晨报日曜画报》,《换巢鸾凤》,《一个女兵的自传》等书刊及牛俐文.
                             (作者系本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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