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是近代湖湘诗派的领袖,主盟诗坛数十年,冠于一代诗人之首。与其诗歌理论相比,他的词学观未成体系,反响不大;他的词作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表现社会生活的丰富性上,均无法与其诗比肩。但是,他的词学观自有特色,他的词作也引起了后人的关注。
一
王闿运存词不多,有《湘绮楼词钞》一卷,马积高主编的《湘绮楼诗文集》仅录其词59首,远少于其诗文作品。王闿运进入中年,主讲成都尊经书院后才开始关注填词,故从时间上看也晚于其诗文创作。虽然他早在咸丰二年(1852)游南昌时,就与当时享有盛誉的词人和词论家孙月坡结为忘年交,求教过填词门径,但对作词一直不甚在意。《湘绮楼词选》自序云:
往者,孙月坡工填词,为陈希唐师。同在南昌,与邓辛眉日相唱和。余弱冠,方抗意汉魏诗文,未屑屑也,亦实不解其佳处。及还长沙,闻李伯元及希唐并殉国守,独对所题燕子图,吟想悲凄,始自作小令。长、慢虽不能工,于月坡所言门径固识之矣。而辛眉先德邓七丈寄声来戒,言作词幽怨,非富贵寿考徵,且大雅不为。邓丈意以箴其子,托意于我耳。自此方乡学多所未闻见,亦不暇寻摘矣。及至成都,年垂五十,粗识文学之津,与及门诸子谈艺,间及填词。稍稍为之,则阑入北宋,非复前孙氏宗旨。[1]
王闿运详述了他学词、作词的经历,有三点值得关注:其一,他年甫二十即问词于孙月坡,较早接触到词学,虽声称五十岁后“非复前孙氏宗旨”,但其词作、词评和选词标准均可见孙月坡影响;其二,他早年倾心于诗文创作,又不解词之妙处,尤以邓绎父所言作词“非富贵寿考徵,且大雅不为”为是,故不喜词,亦不耽于作词;其三,他对词的感悟和喜爱直到“年垂五十”方入佳境,但也只是“间及填词”而已,并未投入过多精力。笔者查阅相关资料,确未见他有笃好填词的记录。
从现存资料看,王闿运作词的时间持续很长。他最早的一首词是在咸丰九年(1859)正月游西湖后作的《丑奴儿·西湖游宴》,他时年28岁。当时,太平军横扫江南,势如破竹,影响波及江、浙、湖、广、赣等七省,他忧虑清廷统治危殆,多次向曾国藩进言军策,却不被采纳。咸丰八年(1858)底,他落寞地离开曾国藩在江西建昌的驻地,入浙江游览杭州。词中描写了西湖在江南岌岌可危之际歌舞升平的反常气象,流露出时光飞逝、人生孤寂的隐忧。光绪十五年(1889),王闿运首次自录其词集,起因是王先谦的有意刊印:“王祭酒欲刊《湘绮楼词》,检所存旧稿,自书与之。府君所作词殆数百首,皆随手散失,今其存者殆十之一焉。”[2]这一年,王闿运58岁。他自编的《湘绮楼词》录词不过几十首,后王先谦辑《六家词钞》时收入16首,而大凡王闿运自认为“精华名篇”者,多未入选。如其颇为自得的《归国谣·为俞廙仙题彭雪琴画梅》:
姑射貌。[3]旧日酒边曾索笑。春风吹醒人年少。
花开花落情多少。明蟾照,人间只有西湖好。[4]
思怀往昔好友、惋叹时光流逝之意蕴含在寥寥数语中。王闿运吟罢叹赏,自称“笔有仙气”,“亦值千金,召女妇、孙女夸示之”。[5]他的最后一首词是写于民国三年(1914)的《水龙吟·岳云闻笛图》。该词小序云:“图为程穆庵为其师顾印伯作。印伯,余弟子。叶焕彬误以康有为为我再传弟子,故戏比之。……甲寅寒露日,闿运记于宣武门西馆,时年八十三。”[6]王闿运于民国五年(1916)八月去世,享年八十五岁,这首词是他离世前两年的作品。
二
王闿运的词论也迟至中年以后才开始出现。据《湘绮楼词选·自序》,光绪二十三年(1897),66岁的王闿运“既坐东洲,日短得长,六时中更无所为,爰取《词综》览之,所选乃无可观。姑就其本,更加点定,余暇又自录精华名篇,以示诸从学诗文者”[7],即于湖南东洲船山书院评点张炎词,并选录张炎小词为《湘绮楼词选》三卷。这本《湘绮楼词选》的选词倾向和自序文字,以及对诸词家只言片语的评论,表明了王闿运论词的一些观点。除此之外,王闿运入民国后为张雨珊词集所作的《张雨珊词序》也记载了他的某些词学观。这些是目前我们探讨王闿运词学主张的主要依据。
可见,王闿运阐发其词学观的文字并不多,其词学理论也谈不上自成体系。在这些零星的记载中,有如下四点可关注:
第一,注重真性情。王闿运认为情真是词美的前提,只有优美纯正地表达真情实感,才能使词臻于高妙之境,这与他崇尚性情的诗学观可谓一脉相承。他将人性的伸展归入词意抒发的范畴,强调词不同于诗与文的求真、求美而不必求善的独特美学追求。他在《湘绮楼词选·自序》中说:“人心既正,要必有闲情逸致、游思别趣。如徒端坐正襟,茅塞其心,以为诚正,此迂儒枯禅之所为,岂知道哉!学者患不灵,不患不蠢,荡佚之衷,又不待学。”[8]从“心正”入手,感悟词不废人之真性情的本色内质,非常契合词的文体特征。他不仅以“情”品词,而且其词作充满了真心与天趣。总的看来,他的词基本不涉及社会政治问题,亦无秽媟之色,多是情之所至的心灵吟唱和饱经忧患的真情咏叹,充满了纯真的自然美和人性美,别具特色。
第二,涵容多种词风。《湘绮楼词选》选入南唐二主、冯延巳、韦庄、孙光宪、宋祁、欧阳修等大家清雅绮丽的词作,约占所选词的四分之一。王闿运叹赏这些纯情唯美、风格香艳的小令,表现出对婉约风格的偏好。同时,他对苏轼、辛弃疾、张孝祥等人慷慨纵横、雄浑浩莽、气势磅礴的长调也多有夸赞之语,丝毫不鄙夷弃绝艳情、摆脱剪翠裁红一脉而别立宗派的豪放词,认为词风的这种变调亦能吟唱出真性情,自当肯定。他词作的风格也不是单一的,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格调,与浙、常两派词人主婉约而轻豪放的倾向不同。
第三,张扬湖南词人。王闿运在《张雨珊词序》中云:“词盛于宋。南渡至今,苏、杭濡染其风,吴中犹有北宋遗响,越中则纯乎南音。数百年来,浙人词为正宗,天下莫胜也。……湘人质实,宜不能词,故先辈遂无词家。……王益吾自负宗工,乃选‘六家词’,五湘而一浙,欲以张楚军。”简略分析了浙江词人百余年来引领词坛风骚,以及各派词人承继宋词不同风格的情况;指出了湖南先辈“无词家”的客观事实,只是以“质实”解释个中原委,不能令人信服;还有意识地点示了王先谦编辑《六家词钞》录用“五湘”“一浙”词人之作的鲜明倾向是标榜宗派,“欲以张楚军”。从王闿运编选《湘绮楼词选》的独特标准看,他是认同“自负宗工”的王先谦这一做法的。他希望改变浙、常两派长期占据词坛主导地位的现状,力图创造一种具有湖湘地域特色的风格。故而,他在《张雨珊词序》中批评浙江人朱竹垞所选词“汗漫如黄茅白苇”,所作词“乃如嚼蜡”,是“浙词之末者”;赞扬湖南“近代乃有杨蓬海与雨珊并驱,闿运不能骖靳”。[9]又说“雨珊才清思深,而尤好为词,好者,缘也,才思所以满缘者也”[10],“欲以张楚军”之意朗然可见。虽然王闿运对湖南词人的张扬无可厚非,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做法正是狭隘的地域观念的表现。
第四,“小词”可观。王闿运从“小词”固有的特点出发,探寻其有异于诗歌的可称道之处,指出:“宋人又有小词,体既纤微,语能小巧。诗所不能咏者,词皆可以状之。盖文心日新,斯小大胥当。虽非学诣,亦逞才华。弄笔为奇,亦可乐矣!”[11]认为词与诗存在差异,承认词是“靡靡之音”,但又指出它“自能开发心思,为学者所不废也”,尤其是“小词”。他对“学诗之功甚笃,然未秀发”的弟子杨度、杨庄兄妹教以“小词”,以启发其心智,舒展其性情,且于《湘绮楼词选·自序》云:“俾知小道可观致远不泥之道。”[12]他认识到“小词”的特性,坚持“小道”可开发心智,学者不当因其“小”而有所偏废,十分可喜。
据上可见,王闿运对词的看法眼光独到,颇有新意,多与时侪流俗相异。
三
从写作时间上看,王闿运作词延续了五十余年,词作大多集中在他的中年时期。所存词多唱和题寄、写景咏物之作,风格多样,其荦荦大者有以下诸端。
(一)咏怀寄情,含蓄委婉
王闿运有些词借物咏怀,别有寄托,风格含蓄委婉。如《南乡子·赋得〈惜花春起早〉》描写“细雨欺花”,花色难再,寒风侵人,衣单难耐,自然界的风雨引来无边“春恨”,也寄寓着词人深沉的哀思。全词色相朦胧,风格婉美,寄意幽隐,费人寻绎,实为婉约一派的韵调,无怪乎词人自评道:“此词有北宋人意致。”[13]《辘卢金井·废圃寻春,见樱桃花,感赋》也有类似的格调,通过状写风雨“妒杀”下“妖桃”的“瘦损”和“香残”,表现对佳人抑或命运的深切惋惜之情,辞丽语绮,铺叙委婉,寄慨身世,一往情深。钱仲联以为“亦可谓从有寄托入,从无寄托出”[14],不愧为情辞兼胜之佳作,叶恭绰将其收入《全清词钞》。
叶恭绰编《全清词钞》,将王闿运取冠于附录,共录其词三首,另两首为《长亭怨·纸煤》和《宴清都·和卢浦江》,都是深致委婉之作。前者有:“正妆罢、搓脂掐粉。早又拈起,麝煤纤笢。巧削葱跟,细吹兰气,口脂晕。……问那日、细写相思,待烧了、成灰教认。莫去点孤灯,长是照人离恨。”[15]咏物寓志,琢句精工,思致分明。后者云:“春梦无拘管。人去后,粉墙花影撩乱。分明月在,阑干倚处,佩香犹暖。……良缘若道真断。怎犹得、欢情在眼。耐思量、惟有闲愁,依依傍晚。”[16]在往日欢情的回忆和对友人的追念中叙写“闲愁”,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流露出深深的眷恋之情。
王闿运这类寄送之作情味不薄,大多抒发离愁别恨和两地相思。如他写给爱妾莫六云的《倦寻芳·湖曲待风,寄半山》,遥想分别后自己思念的人是如何失魂落魄:“料别后、红窗暗坐,计日量程,早过巫巘。肯梦相寻,梦定比人行远。自是无心随去棹,争知有恨销年箭。”[17]她独自在幽暗的“红窗”前为远行人“计日量程”,到夜里又辗转反侧,以梦相寻;把对方从白天到夜间的心绪描摹得如此细腻生动,当是借此衬托自己对对方的刻骨思念,立意精警,表现巧妙。又如为应和邓辅纶细雨词《睡鹤仙》而作的《瑞鹤仙·赋得〈镫[灯]前细雨檐花落〉》,上阕首句“别愁凄满院”即点明凄婉悲愁的情感基调,引出晚来时分帘疏、雨卷、花断、风寒的清冷环境,以景衬情;下阕抒写用“诗共酒”排遣天涯阻隔、难通声气的抑郁苦闷,又以“西窗剪烛”“东阑对雪”的典故渲染相忆之情,寄托美好幻想。[18]全词意境萧散,隶事情切,笔触深细,非一般迂阔之笔所能及。其他如“湘水泛舟何时,早燕子、分明樯上见。算别后、便佳期误了,垂杨如线”[19],以对旧燕、新杨的吟咏寄寓与友人延误佳期的怅惘;“前度暗咽琼箫。怨春风梦远,枕上遥遥”[20],将恍惚迷离的愁怨写得淡远婉致,别具风味;“瘦蕊襛花,更不管人愁,香满凉夜。欲睡还休,长记玉窗镫[灯]下”[21],在花蕊不解人意而幽香四溢的无理之怨中倾诉对亲人的深切思念;“如今好久住神仙地。岂不肯、挽尽银河水。且付与、织剩余丝,织人间锦字”[22],以牛郎织女的故事传达两地相思之情。这些词作都充满了幽怨与柔情,丽句艳语,多可吟诵。
(二)抒写胸襟,慷慨悲凉
王闿运不仅踵武婉约一派,将细腻的心绪写得缠绵悱恻,哀婉动人,而且不排斥豪放词风。他的一些词抒写胸襟,气韵深稳,风格慷慨悲凉。《摸鱼儿·庚午题岳阳楼,用稼轩韵》就是一首抒发壮士千古之恨的词作。词云:
问汀洲,几多芳草,青青远黏天去。少年儿女春闺意,又对流光重数。留不住。烟波恨,逡巡踏破湖边路。凭栏不语。待更不伤心,此心仍似,一点未飞絮。
人间似,离合悲欢总误。无情犹有痴妒。愁来漫写《登楼赋》,不遇解人谁诉?梁燕舞。还只恐、洞庭也化桑田土。当年战苦。休更说周郎,风流尽在,千古浪淘处。[23]
这首词是王闿运于不惑之年赴京会试,途经岳阳,再登岳阳楼后写下的。岳阳楼乃当年湘军将领彭玉麟、杨岳斌率水师与太平军激战之得胜处,那次战役在清廷与太平天国的对峙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彭、杨二人亦因此一役而扬威天下。词人登楼凭眺,面对绿意盎然的汀洲和碧波粼粼的湖水,联想到家国多遭磨难,自己怀才不遇,于是问芳草数度,悲时光飞逝;又追忆往昔,探问王粲登楼之意诉与谁,感慨东坡赞周郎之旨随江流永存。该词虽步前人韵,度律工整,内容上却自开新境,寄托了以英雄自许、寻求生命辉煌的悲壮情怀,凸现出卓然兀立、雄视古今的抒情主体形象,磊落仗气,沉雄恢阔。这抗壮之音便是王闿运词的骨节,较之当时一般词人的靡靡之音,要高出一筹。
与此词风格相似的还有《琵琶仙·孔东塘所藏韩滉小忽雷叶东卿拓本,今在陶斋,乙巳上元日感题》。该词本为鄂抚端方得小忽雷拓本后嘱请题诗,且称“好诗题”,而王闿运谓为词题,作毕复自赞叹,以为“悲壮空灵,词中上乘也”[24]。作者于词中感怀古事,以小忽雷的传奇经历串连起千余年的历史沧桑,“安、史乱后”“元相征歌”“想秦、蜀,流落千年”“又新染、桃花扇边血”均契合小忽雷的沉浮遭际,而琵琶的“凄切”和“呜咽”不仅唱尽了“玉颜漂泊”“腥膻宫阙”的戚情与悲怀,而且“把古今、积恨弹彻”[25],这就是该词的可贵之处:怀古伤今,蕴藉深隐,包孕甚富,借一把小忽雷纵笔抒发深沉博大的历史情怀,将郁结于心的现实悲恨无限地推衍开去。《玲珑四犯》是应陕西布政使樊增祥索诗而作。光绪三十一年(1905)十一月,王闿运离开西安,樊增祥等送至长安城东的八仙庵,叹赏庵内交荫数亩的黄杨古树,请王闿运作诗。王闿运以为不能用他所擅长的六朝诗体咏唐事,就改用了后起的词体。词的上阕以“汉柏唐槐”起兴,用“荒尘”“斜照”营造古奥悲凉的气氛,引出汉、唐盛世已成陈迹的怅惘和清廷统治日薄西山的嗟叹,一种历史的沉重感油然而生;接着聚焦古黄杨树,“绿阴寒罩”的冷峻上承苍凉萧瑟之意绪,“碧玉交枝”的瑰丽下开畅怀灵动之气韵,两者形成鲜明对比,而黄杨盘曲葱郁的枝干象征着顽强旺盛的生命力,阅尽无数世事变幻的古树何尝不是年过古稀、历经了许多家国飘摇风雨的词人的象征呢?下阕在直叙诏改八仙庵为八仙宫之事时追忆清朝盛世的“梦痕”,美梦的难以寻觅透露了词人的失望之情,但看遍盛衰演绎的黄杨“吹香密叶藤花外”,仍然勃勃生机,经历战火洗礼的“灞上柳条”依旧绿意盎然,这是一种人情与物态的比较,更是一种超越“空杳霭、云昏晓”之幽暗境界的希望。[26]全词借古树的沧桑经历寄托历史兴亡之感,抒发俯仰古今之情。与上述两首词一样,这首词写得情致绵邈,蕴含着极为沉厚的情感。类似的词还有《二郎神·过西安北院感题》《采桑子·题郑幼惺分巡醉携红袖看吴钩图》《长亭怨·沙市晴望》等。
王闿运的慷慨悲凉、雄奇豪壮之作大都将历史与现实结合起来,吊古伤今,写出一种深沉的兴亡之感。后人云:“闿运才气纵横,不可羁束,然其所为词,不逞才性,而能敛以南宋词人之矩度,故颇具清刚之气,自为词家一作手。”[27]此番评价当针对这类词作而言。
(三)描述生活,天然清朗
王闿运还有一部分词作非常贴近生活,呈现出天然清朗的风貌,是词人最真率的吐属。《玉漏迟·滋摘蚕豆寄窊,为作一词,索才女和》是其中较具代表性的一首。词云:
好春蚕事早。竹外篱边,豆花香了。自挈筠笼,摘得绿珠圆小。城里新开菜市,应不比、家园风调。樱笋较。甘芳略胜,点盐刚好。
曾闻峡口逢仙,说姊妹相携,世尘难到。二兄、四姊于巫山逢仙女数人岸旁摘蚕豆。近日相煎,怕被豆根诗恼。寄与尝新一笑。想念我、晨妆眉埽[扫]。风露晓。园中芥荃将老。[28]
这首词充满田园生活情趣,其创作冲动就源自日常生活:看到六女王滋在自家菜园摘蚕豆,预备寄给姐姐,词人以为此情事是入词的好材料,遂提笔作词,引来儿媳杨庄、儿子王代懿的应和,平添了一段文坛佳话。上阕从“豆花香了”、蚕豆熟了、开始摘了写起,夸赞自家蚕豆不仅比菜市里卖的鲜嫩,而且比“樱笋”香甜,末句“点盐刚好”朴实无华,极为自然地传达出蚕豆的清香甘美;下阕将女儿的劳作与巫山下仙女摘豆的场景联系起来,而眼前这番景象又何尝不是令人向往的清幽妙境呢?更何况其中还蕴含着醇厚的亲情——“绿珠圆小”的蚕豆传递的是家人的思念与问候。词作表现劳作,叙说家常,抒写亲情,绝去雕饰,由事物本身显现其和美融洽,显得清新自然。
王闿运有四首送灶词,对民间这一流传极广的习俗作了生动描述。其中的《真珠帘·送灶》云:“糕甜粥嫩催年事。年刚被、爆竹今宵催起,夜雪悄生寒,趁壶觞先醉。里巷人家争节物,早厨办、一杯香水。迎岁。便狮头腊鼓,牛鞭春意。 犹念暮景团园(该字需造字,“园”字内“元”改为“栾”),自寒扉掩后,锉烟冷腻。语笑旧儿童,悔枣梨嬉戏。镜听无人重跪拜,但老去、菱花羞对。憔悴。更凭谁说与,那时情味。”[29]将对生活的细致观察融入笔端,描写小年夜时送灶王归天时人们挑亮红烛、置办备料、饮酒嬉戏、燃放爆竹等情景,还融入了岁月催人老,往事不堪回首的苦闷。词作清丽俊逸,明快隽永,富有生活情致,具有较强的艺术表现力。其他如“二月初一,十九年前今日。正春分,酒绿香如雾,花红晕作云。 娉婷轻嫁了,旖旎暗怜人。惟有迷离梦,又逢春”[30],回忆早年新婚时酒香花艳,新妇初嫁,娇羞怜人,十九年后沉醉当年情事,犹觉恍惚迷离,笔意富有神韵;“镫[灯]影新春,蟾宫此夜,几家庭院箫管。缓缓轻舁,熟路未妨归晚。正到门,爆竹烟笼,先照著、玉梅花暖。庭畔。似云阶月地,游仙乍还”[31],写出了元夕归程的所见所闻和犹若仙境漫游的独特感受,风格清丽空灵。
描写生活的作品本来难工,王闿运却打破这一常理,用精妙之笔点化凡俗事物,笔力能使雕琢的词句回复到自然,令读者遐思不已。
此外,他的一些即景抒情之作也写得清新俊逸。如《翠楼吟·春信》[32]描写柳条于万木萧条时蓦地初发,带来了第一丝春的信息;寒梅花色尚未褪尽,便殷切地打探春花开期;海棠勃发英姿,一赌东风,占尽春光,“死”而无憾;春雷破空,一夜笋惊,雄拔耸立,清绝可喜。盼春、惜春、伤春之情被依次展开,构思精彩绝妙,摹写细腻动人,用笔精警奇峭,词句奇崛高妙。
总的看来,王闿运词作的风采气韵自有特色,但可一观,为晚清词坛平添了一抹亮丽色彩。钱仲联即云:“王闿运自言不能词,然《湘绮楼词》,亦是作手。叶遐庵(叶恭绰——引者注)编《全清词钞》取冠附录之首。”[33]可见人们对其词评价不低。客观地说,王闿运不能以词名家,其词影响不如诗远甚,究其原因,一是他对词的创作没有投入更多的精力,而是余事及词;二是词作数量偏少,存世之作更少;三是应者寥寥,未形成像“湖湘派”那样的写作群体。对名闻当世的王闿运而言,这当然是一种遗憾。
(作者单位:湖南工商大学文学院)
注释:
[1][2][7][8][12]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1923年湘绮楼刻本,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六辑),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1970年版,第198-199、158、200、199-200、199-200页。
[3]“貌”字当作“藐”。《庄子·逍遥游》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王词即本此。
[4][6][9][13][15][16][17][18][23][25][26][28][29][32]马积高主编《湘绮楼诗文集》,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1941、1947、390、1915、1923-1924、1925、1924、1913、1913-1914、1934、1937-1938、1943、1920、1941页。
[5][10][24]马积高主编《湘绮楼日记》,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2378、206、2638页。
[11]周颂喜整理《王闿运未刊手书册页》,《船山学刊》2001年第2期,第33页。
[14][33]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172页。
[19][20][21][22][30][31]《八音谐·成都新绿,寄怀张永州》《夜合花·和孙季蕃》《玲珑四犯·夜来盛开,归期无准。七夕秋近,作此寄家人》《拜星月慢·和樊山〈七夕词〉》《女冠子·二月初一》《月华清·丙午元夕,从东鹜山乘月还山庄》,马积高主编《湘绮楼诗文集》,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1917、1919、1922、1945、1915、1937页。
[27]《续修四库全书提要》集部第七六五。
【王闿运的词学观及词作的审美倾向】周柳燕2021年2期总124
2021-08-03 16:33:41 来源: 评论:0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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