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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湘籍画坛怪杰萧松人(上)】许康2020年2期总120
2020-07-17 08:25:31   来源:   评论:0 点击:

  十多年来我收集有关萧松人的点滴材料,虽然积累起来也才寥寥,但自信这篇成果在美术史界和地方史界要算最为丰富的了。凭据是:近八十年来的报刊上未见关于萧氏的专题报道,美术界的知情人应也皆归道山,留下的公开发表的片段回忆文字极少,《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卷》和省市地方志等未见他的踪影……不妨说,当代外省籍美术史家们和本省的史志工作者都不会无缘无故花大功夫去搜求。我近些年来稍有发掘美术史料余力,因网络信息和网上购书的发达,使得旧书刊及新论著查找搜集日益方便,从而可以超迈前人。
 
一、萧松人何许人也
  萧松人是湖南宝庆人,这位“宝古佬”生在邵阳地区什么县?什么镇、乡、村?一概未见记载。他的出生年分,唯一的记述竟是捷克现代美术史家、博物馆研究员贝米沙透露,得以公开的:1906年(?)。另据文化大师王森然(1895-1984)三十年代的文字,萧氏出身乡村,“家本小康,以农为业;后以兵匪交迫,遂至家破人散——他于是就不能不抛弃他未了的学校生活而为流浪的孤鸿。”“他二十余年的生命,在这家庭,学校,流亡三种不同的生活里辗转!除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以外,找不出人家所谓幸福来。因为他的家是孤立在一座山隈里,他六岁以前,就只有对着山鸟野花,默诉他脆弱的童心。六岁以后一直到十九岁,他过的是若断若续的学校生活——课程既不如意,同学又多对他无理,于是便造成他特立的埃佛勒斯峰(注:珠穆朗玛峰)。十九岁到如今,他处处是死里求生;他经过了几次战役,他饱受了许多人的白眼,他不但知道了没有吃的饥饿,他还领略了没有衣的寒冷,他也做过在家的和尚,他也做过不疯的疯子。”“他爱画是天性,从小就非常热烈,他故乡的山水是那样的雄奇秀丽(舍下存有《飞雪关山图》颇类其故乡山水),他母亲的刺绣,又是特别的美巧精致(这早种下了他对图案装饰的趣味),所以一直到现在,虽然家庭阻止他,经济限制他,环境压迫他,他终于把他嗜好绘画的心苗维护培养起来,而有前次的花卉,今日的结果。”
  王森然大师在近现代画坛的话语权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可以参看1984年5月9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王森然逝世纪念会上,习仲勋代表中央作的评语:“王森然同志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革命思想家、社会活动家”,“他在新文化传播、教育学、文学、史学、哲学、美学、语言文字学、社会学、文学教育、史学教育、艺术教育、美术理论研究和国画创作诸方面都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注:王森然逝世于当年清明日,这是追思会。转引自王润琴文章《在父亲王森然身边的日子》)
萧松人怎样从湘中(偏西南)的山隈里到了北京(1928年以后称北平)?什么身份?
初见者的描述:“一个戎装的青年军人突现在我的眼前,领教之下,才知道不是个拿枪杆杀人不见血的恶魔,是挥笔杆启发世界美术宝藏的那怪杰萧松人……”(笔公《介绍萧松人和他的创作》,北洋画报1929年11月9日)报刊上普遍给予他的赞语:“青年革命画家。”(《北洋画报》等)
笔者这里将当年各种报道结合近代史大背景串联(稍加想象)一下。因为恰逢第一次大革命席卷湖南,19-20岁的萧松人参加了北伐军(或稍早已投入湘军?),兴许还进过黄埔军校(或是在长沙或武汉办的分校?例如黄埔六期随北伐进程陆续招生,包括广州本校的张宗逊、廖耀湘、戴笠等,武汉分校的罗瑞卿、彭伯钧、臧克家等,女兵如长沙招生的曾宪植、谢冰莹等),与进步同学(和搞政宣的文化干部?或他本人就是政治部、宣传部的官兵?)有联系。所谓“几次战役”,包括北伐必经(叶挺独立团打先锋的)汀泗桥、贺胜桥之战,武昌城下之战,应当还有东征或北进……
  (按:笔者查网络所载黄埔军校六期名册,湘籍萧姓约20人,如萧劲,字竹轩,22岁,湖南邵阳人,通信处是邵阳北乡芭焦塘戴玉美号代转。名字含岁寒三友,与松人最为相近,但竹轩成为国军高官。又,萧松人或许是化名或改名。不过这名单可能不全?只收录步炮工三科?也没见那些女兵。)
1927年四一二事变(到七一五宁汉合流)后,武汉军校中的共产党员和进步师生奉命参加南昌起义,却迟了一步没赶上;有些人想方设法跟到广州参加起义,后又被打散。萧松人此时(或早或迟)离开了军队,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若干曲折的身份改变(如臧克家是返乡,又流亡东北,回读山东大学,发表新诗,几年后出版《烙印》而扬名),他悄然到了故都北平。这些猜测,也参考了他在北平重见的战友、青年作家谷万川、谢冰莹(女)那几年类似的经历。萧松人远不及他们的文坛渊源和地位,在没有任何美术学历师承(或有旁听经历?当然中小学上过美术课,十分爱好绘画练习)的情况下,居然闯进美术殿堂,甚至当过美术教师(兼职?或临时工?)。通过自己努力创作和卖画,得到一些画家和文化人(鉴赏家,收藏家,和爱好者)的赏识,有了一定的社会知名度。
  他的迅速崛起,首先是天赋加悟性。王森然说:“他作画既乏师承,又无友助,完全是他眼里的东瞅西看,心里的胡思乱想,手里的横涂直抹,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是中国画,西洋画,日本画,印度画的大联合;他统制这些于他那严峻的命令之下,显不出一点杂乱。”
其次是态度端正,路子对头。“他画里的东西,是现在社会的暴露,是未来世界的预示。他好像是自来水的龙头开了,把人类的怪现象喷射出来:也有甜,也有酸,也有苦,也有辣……”“在黎明之前的烟雾弥漫的歧途中,他为早起的行人指出一条坦途……”,“松人先生的画,多半是美丽精彩的,充满了活泼,愉快,甜美,幸福。确实,他是个天之骄子,呈现在他目前的与他想象中的一切是如何地有生气,有希望,前途的如何地伟大,无量……”“松人先生的画又好像杂货摊一般,什么都有,无论是农工商学兵,和尚,尼姑,小姐,太太,小孩,……走进(萧松人画展)来都有他们看的对象。”   
第三,萧松人得到某些超越时代的老画家和超越地域的洋人(画家)的赏识和提携。前者以衰年变法成功的齐白石为代表,发自内心的认同,恰如其分的赞誉;后者以北平美术专门学校教授齐蒂尔(捷克人)为代表,敏感、明察、识货,收购展出萧的佳作。齐白石题松人山水《夏山晨曦图》:“吾六十以后作画,人多骂之,以为糊涂乱抹,吾斯之未能信,自觉惭愧。今见松人同乡此画,……笔情老辣,颜色深厚。年未三十,思想老成,殊使吾又惭愧。老年能知学之不易成,不有进,必不(按:疑这个不字是白石误植,应去掉?)退也。”(《世界画报》1929年9月22日,图面字)齐蒂尔称赞萧松人“是北京美术专门学校中大部分青年画家的领袖,以及在那一时代中保持无畏的人。”
王森然1929年12月据此作评:“萧松人先生为现代中国艺坛之俊杰……西人曾谓‘开东亚之奇花,发神州之宝蕴!'其影响中国美术者甚巨。”
第四,作品征服观众,引发共鸣,符合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下那辈知识界很多人的革命趋向和审美情趣。例如张慰慈(1890-1976)是早期留美的哲学博士,政治学泰斗,晚年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他当时赞扬萧松人是“艺术界的革命家。”王芸生(1901-1980)是著名报人(学者、评论家、记者,《大公报》主笔),他评萧画作是“雄劲中有纤巧,创造中有沉淀,应打破人道主义,更进一间。”希望突破泛泛的人道主义,更上一层楼。程前评萧:“允称黑暗里的摄影师。”王见心:“真是人画画,不是画画人。”评论家们拥护为人生的艺术,排斥为艺术的艺术。再收集几人的短句:“生龙活虎”(张膺芳)。“奇逸不群”(李准)。“融汇中西”(言教沅)。“简直给宗法社会一个手榴弹吧”(落伍者)!“别具苦心”(王恩溥)。“悲天悯人”(李培芝)。
第五,媒体见机帮他鼓吹。当时既无电视又少电台,主要就是新闻纸媒体(报刊),读者起码要识字断文,对艺术的欣赏水平不低。而画刊的读者面更大些,美术作品比一般照片精彩,编者很需要。为此,发掘些新人新作,形成编者读者作者三赢的局面,皆大欢喜,符合市场规律。不但如此,其他商家也会介入,尤其是画廊、拍卖行、掮客等,愿意与媒体合作。当然,作者(画家)也乐意配合。萧松人不乏营销自己的本领,甚至是一位行为艺术的先驱者,可以想出一些噱头,表演一番。
从笔者看到的现存资料,具体情况是,从1929年到1935年,萧松人出现在公众面前,以举办画展(个展,他作为唯一的作者)为主,见于报载的,不少于十番;一般配合有报纸预告,展览现场报道,作品选登(乃至占据整幅版面),观众留言,专家评论,功课做得十足。例如湘乡人成舍我(1898-1991,人大前副委员长成思危之父)与萧松人也算小同乡,1925年起在北京陆续创办《世界晚报》《世界日报》《世界画报》,尤其是后者,乐于刊载萧松人的画作。首发、声援、鼓吹,皆不遗余力。还有《京报》(邵飘萍创办,死后其妻汤修慧续办)的图画周刊(报),以及《新晨报》的日曜画报(即星期日画刊)等,都有铜版精制图片印刷优势,可以复现原作风采,而予以刊登宣扬,引人入胜。连北平的《顺天时报》(日资中文报纸,文字新闻报道多,曾是华北第一大报)也及时预报展览消息,如1929年9月9日标题《萧松人个人绘画之展览会》报道:“兹悉该画家作品,定于明日(十日)起至十二日止,假中山公园(注:天安门西边,当年重要展览活动举办地)董事会(会址,俱乐部)陈列,共计最近创作六十件……爱好艺术者,曷往一观,一饱眼福。”旗开得胜,展出后社会反响强烈,萧松人趁势而上,风风火火夜以继日搞创作。于是又见《顺天时报》10月9日报道《萧松人二次绘画展览会》,“青年画家萧松人,最近又得作品二十幅,已装裱完好,定今日(九日)起,仍假中山公园董事会,开第二次展览会。”
萧松人挟京展的猛烈声势,转移阵地,1929年11月,首次来天津办画展。得到刘云若编辑的《北洋画报》(主笔是王小隐)力挺,继续造势。“9日起在福禄林大饭店展览三天,不售画,不收门票。”(北洋画报11月9日),一炮而红,扩大了影响力。
冯武越为北画专刊题字配合萧松人首次亮相
次年12月4-7日萧松人又来津,在大华饭店开画展。大华饭店也坐落于法租界,原为国务总理顾维钧在津的一处旧居。1927年夏开业,经理为赵道生(即张学良的赵四小姐之兄)。这里成为上流社会的交流场所。前大总统黎元洪、京剧名角梅兰芳、余叔岩、尚小云等来此就餐。也是新闻界的沙龙。《商报》、《益世报》、《北洋画报》等报馆,每有重要活动,均在这里设宴款待佳宾。也是文化人活动的舞台,经常举办画展、书展、摄影展或菊展,也是戏曲活动的舞台。真乃惠风和畅,长幼咸集。
其次是友人的文章,对他日常生活和创作的介绍,箪食瓢饮,苦心孤诣。例如北师大的铭三这样说:“‘萧松人’三个字,是‘痛苦’的结晶,是‘奋斗’的象征。其人正和松树之饱经严寒,而仍然挺拔不屈。”“现在国内的艺术环境太不完备,研究不易,”“但是他年来在流亡颠沛中,随时是他学画的时候,随地是他作画的所在,随事是他描画的对象,随人是他教画的老师。”“他并不是个孤独的人,他早就想找些同志一起研究,但,打起灯笼无处找。”“在他作画的时候,他是从来不感觉到疲乏的,这也就是他将来可以大成的唯一保证。”(《(介绍)萧松人》新晨报副刊1929年9月8日)

说他打起灯笼找同志,例如天津城西画会组织参观穆园菊花,有他的踪影,照片载于报端(见图,北洋画报1929年12月?)。穆园是银行家、大茶商穆氏家族(穆竹荪)的花园,园主亲自接待。城西画会由天津书画界领衔人物陆辛农(1887-1974,解放后是天津文史馆馆员)于1929年创立,提倡突破传统绘画技艺的窠臼,在继承和发扬小写意花鸟画的基础上,渗入西洋画法,推陈出新。萧松人获这位前辈邀请参加画会活动,甚表器重。
1929年11月,天津撷芳画社举办“菊花画影联合展览”,萧松人绘制了一幅《渊明赏菊图》,画面“怪诞不羁,极能表示其胆量”。撷芳画社是天津最早的女子美术组织,成立于1929年6月17日,社长为陈乐如女士,李子申被聘为名誉社长,冯武越、王小隐、龚礼田等名家被聘为顾问。此次联展,“同人等共惜芳华,夙耽个赏,爰邀雅集,期成大观,特于16日至18日止,于大华饭店举行菊花大会,公开展览。广征佳品,兼罗丹青,貌取丰神,并及摄影。”这就是集菊花、菊花美术及菊花摄影为一体的展览,即使在全国,“亦属破天荒之举。”
参展绘画作品中,绿蕖画会的西洋油画18幅集中挂放在显目位置。天津绿蕖美术会成立于1928年,是经市教育局立案的专业性美术组织,由苏昌泰等7人组织的眠龙画会发展而成,成员有苏吉亨、胡奇、赵松声、李捷克、周维善、沈硕甫、孙观生、冯志庚、潘一缘等人,都是该市活跃的一线画家。活动包括请专家学者讲演、办展览,每月雅集一次,出版《绿蕖画刊》、《绿蕖会刊》等。他们与撷芳画社是兄妹组织,互相支持,交流切磋。萧松人在天津可谓左右逢源。

打铁趁热,萧松人回到北平,就不负众望,也组织画室。“现在松人为老前辈所怂恿,即在夜莺社内设立画室,售画之外,兼拟授徒。发挥其炸弹的余光,造成许多未来的炸弹。”(曲《萧松人立画室》北洋画报1929年11月30日)这里有新化人谢冰莹(1906-2000),她的家乡离邵阳很近,与萧松人的关系有迹可查。夜莺文艺社既然是萧松人在京筹备建立画会的中坚群体,集体照片中特意圈出的《从军日记》作者谢彬,那还有假?为何冰莹两个字并为一个彬字?大概她这时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不想以作家身份过于招摇,而北方报纸记者没听清湖南口音,对谢过去发表在南方报纸上的文章和出版的小说又不熟悉之故吧?
另有人考证,萧松人在北平的挚友还有谷万川(见《谷万川:被湮没的著名左联作家》),谷是中共党员,1927年奉组织之命进入黄埔军校第六期,与女生部的谢冰莹因给军校校刊《革命生活》投稿,及熟识武汉《中央日报》副刊主编孙伏园(原北京《晨报》副刊和《京报》副刊主编,鲁迅好友,创办《语丝》周刊),谷和谢情投意合,坠入爱河。大革命失败,谷万川后来到了北平继续学业,与陈北鸥(左翼作家)等创办了革命文学团体“人间社”。而谢冰莹回家又遭遇家庭逼婚,自由恋爱再次失败等,也去到北平。谷万川这时与周作人建立联系,作品得到周的指点。谷万川依托《益世报》创办《初步》副刊,萧松人得到谷的大力支持,同去周作人家拜访商谈“萧松人画展”事宜,成功举办了“萧松人画展”,并发行了《萧松人画展特刊》。周作人应谷万川之邀观看了画展。在这报刊上,谷万川专门撰文评述萧松人的画作,提到了《盲丐之夜》、《播种的人》、《烟煤》等。
萧松人与王森然的关系,可比钟子期与俞伯牙,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个行家里手互相欣赏,无保留地互相支持,寄托厚望。“对于松人先生,也许是希望太大了,总觉得在这个时候,这个革命来临的时候,松人先生的画,应该多多描写人间地狱,本着那绝顶的聪明,以全副的精神用在民众的艺术上,革命青年是有大无畏精神的,勇敢地多多替那些地狱中的饥民呐喊:努力负起你革命的重担,发扬你革命艺术的精神!这才是普度了众生!”
王润琴当年曾写道:“(萧松人)他赠给了一幅‘读书不易图’,警戒我的弟弟妹妹。从家乡带来了虎肉,豹肉,薇草,山蛙,鹭鸶,杨梅,请白石先生和家父去吃……”,王润琴多年后忆述,“那个时期我的家更热闹了,除了赵望云、李苦禅两位常住客,至今能记起的还有王悦之、王雪涛、王青芳、胡佩衡、邱石冥、侯子步、萧松人等常来常往。这些人来了,不是铺纸泼墨即兴创作,就是临时抓个话题,变成了时事论坛。我一生不忘的是,这些叔叔伯伯们来了之后,不是个个聚精会神的作画而鸦雀无声,像没有一个人似的;就是交相高谈阔论,一片喊声、笑声,像要冲破屋顶一般。”
1933年12月8-11日,萧松人再来津,在法租界青年会(当年各大中城市都有基督教青年会,搞的活动多,人气颇旺)举办画展,《北洋画报》等刊又一次掀起萧氏旋风。
不料,到了1935年8月,竟是现今尚存报刊上能查到的公开报道有关萧松人动态戛然中止之时。月初还有个颇为轰动的八卦新闻:“艺术家萧松人,前住宝庆会馆时,因多日未出房门,致为其他住馆人怀疑,以为萧罹患精神病。警察闻知,当将萧氏送往精神疗养院。实则萧氏并无疯病,留院一百余日,始由萧弟具保,将萧领出。萧氏出院后,即回故乡宝庆,仍专心作画。日前来平,携来近作百余幅,定于本月五日起,在艺文中学,举行展览三日。同时,艺术家李苦禅、侯子步、王青芳等,亦各将作品三五幅,一并参加展览。”(转引自沈平子《故都新枝话艺文》中华儿女·海外版(书画名家)2012年第1期90-95页)这时李苦禅是杭州西湖美专的教师,刚携带画作回北平参加交流活动,正在艺文中学举办个展;王青芳、侯子步则是华北大学艺术院的教师。报刊报道却聚焦萧松人。
艺文中学是1925年由胡适等人发起的一所新型实验学校,试行道尔顿制,讲究学校与社会联系,教学与实验结合,所以文化活动很多,美术展览的档次也很高。1933年王青芳在此任教时,曾助杭州美专“一八艺社”(骨干有江丰、胡一川等)被反动当局开除的左联学生来平转学。青年艺术家们共同奋进的精神于此可鉴,堪称一段艺坛佳话。
1935年8月9日,“故宫博物院太庙分院为成立周年纪念,免费开放三日。同时平市青年画家萧松人、丁云樵、王青芳、侯子步等十五人,各将自己中西作品共二百余幅,汇集组织中西画联合展览会,于该院艺术陈列所举行。此外尚有李苦禅所作中国画,亦由艺文中学移入太庙展览。”(转引自沈平子《故都新枝话艺文》)太庙就在今日天安门东北边的劳动人民文化宫,是当年北平举办最高级美术展览的地方,这次又是报道萧松人领衔出展。
忽忽到了1936年初,故人突然警觉萧氏“现在是不知去向了,遍寻故都,找不到他的踪迹……”
王润琴称“(萧松人)其来也飘渺,去也飘渺,画也飘渺。其文其字其言语行动思想,亦无不飘渺!家父为文(写萧),若有若无,若实若虚,若明若晦,若智若愚,盖深知松人先生者也。”王森然回忆那几年的萧松人,看到消极和积极的两面。“他的心静,如一潭秋水,他对于世事一切不问,只是一心一意地念阿弥陀佛。”“也劝人学佛,称我母亲为‘活佛’。是他执意力劝小女考入了国立艺专学塑造,润琴说是接受了他的指教,课余到妇女部教唱歌白尽义务,也是接受了他的启示。”
萧松人的真容曾载诸报端,今摘取几幅让现代读者看看:
23岁(1929年),怪异的帽子,领结长袍 23岁(1929年),分头,学生装,短西裤
 
名记者吴秋尘评为:“松人之美,观其衣饰可知。忽短发压眉如美女子,忽长袍为氅则美少年。其履其冠,无不奇美出俗。所作画一如其冠,神变不测。《少年维特之烦恼》一书出,人皆以维特之衣履为衣履。‘松人装’或亦竟与其画同传。”(秋尘《松人之美》,北洋画报1929年11月9日)
徐悲鸿留法回国后长期保持花式领结(形如一朵黑色牡丹),成为其标志性形象。萧松人则不断变化,自领潮流(“松人装”未能流行,不过这帽子确实糅合了博士帽流穗和僧帽瓣叶两家之长)
20岁(1926年),女式发型,中山装制服 24岁(1930年),军装照,大盖帽无领章

萧松人因怪异的生活方式和反常的行为习性,免不了遭到物议,甚至被很多人目为疯狂。据说三四十年代著名报人(编辑)兼社会言情小说家刘云若(1903-1950,其著作的质和量被誉为可与张恨水比肩),竟拿萧作为模特儿(因为刘编辑《北洋画报》时认识萧,比较知情),制造噱头,取悦读者。写了一本几十万字的小说《换巢鸾凤》,其男主角任笑予便是,在《北洋画报》上连载一年(1936年)多。请看其中一段,采用俗套的夸张笔法(由一位京剧科班出身而沦落在北平天桥,以个体缝纫为业的大妈金海棠,讲述她早期见到的任笑予):“这是个小怪物儿……也不知他在哪个学堂上学,如今早不上了,住在西城一座庙里,跟和尚做伴儿,会画小人儿什么的,听说还能卖钱。”“我听他说话,知道他简直是个疯子,今天就许比王爷阔,明天就许比叫花子还穷。那行事和唱戏一样,早晨想装老头儿,就买一身老人行头穿上,到午后扭够了,就又买旗袍高跟鞋,装一会儿女学生。腰里有钱时进大饭庄,独自个儿吃全席,穷起来两个铜子落花生,再加一碗飘汤丸子,也在天桥对付一天。”“有时画一张遇见好主顾,就可以得到好些钱。若没有人买,就许拿出去一文不值半文地换顿饭吃。他又脾气特别,只要弄到手一笔钱,便胡作非为,满世界游荡。非到再挨了饿,绝不肯画第二张。”有天“……(任笑予)拿来一个大本子,上面都画着天桥的人物儿,什么戏馆茶棚,变戏法摔跤,简直都画全了。连我这打地摊缝穷的像儿,也在上面。一共有百八十篇,画得真像活的一样……(他说)这是画着玩的,并不要卖,又对我说了半天,他的画法怎样出色,不单中国没人比得上,就是外国人也差得多。只苦他太年轻没有名气,再过十年,他一下能进什么院,叫世界上都知道他。”
 
(上图:北洋画报连载《换巢鸾凤》之一期版式) 
显然,这部小说的产生和故事的结局,也意味着这时萧氏已经告别天桥,告别平津的友朋和观众。

悄悄的他去了,正如他悄悄的来,此后就杳如黄鹤。然后刘云若(早已脱离《北洋画报》另立门户,并为几家报刊写连载小说,需要能资胡编乱写的题材和噱头。)敢于影射他,或者由于两人翻脸?或者出于文人相轻的习气?或者是开个玩笑?或者出于怀念,知他为人洒脱,埋头作画,不会生闲气,反唇(上图:今日重版《换巢鸾凤》书影)相讥,较真骂阵?
笔者从那些熟人们对他心性的描述,可以作几种推测:一、脱离红尘出家;二、健康不佳辞世;三、出外写生坠亡;四、精神错乱失踪;五、投身抗日队伍牺牲;六、回家乡或去某地隐居;七、犯了案逃逸(注:《换巢鸾凤》借此草草收场,却没交代任笑予究竟犯了什么案)……  
   
二、萧松人的画作
王森然盛称:“松人之画,能于尺幅之间,挥寸毫,涂浓彩,使成巨制,真是一笔千里,此惟松人先生始有此胆量耳;或则于方丈之中,使铅作细绘,淡写轻描,远视如轻霞笼罩,若无物然;近之始能察其毫末。又多以此法绘佛像,令人有色空空色之感,又如入于化境也。”(1936年1月)
  1、国画山水花木(1929年)
 
1929年9月京展《梅》(9月8日《新晨报副刊》),双梅树干苍劲,枝桠疏影横斜,梅花繁密有致。远看有如纷纷雪花,近覩并无冰雪,已是春天来临之报。下面四幅也基本继承传统国画技法:
 
雪林 白云深处
 
松菊犹存 夏山晨曦
 
2、国画山水(1935年)
 
折扇页面,画面末尾款识:“二十四年(1935)一眼行者为鼎新兄(按:黄鼎新?黄埔军校三期,湖北谷城人,1901-1959?一作1904-,官至保定绥署少将政训处长)写,赠鸿轩先生,即希法正。萧松人(钤印)”
  注:这把折扇页面是萧松人受鼎新之托画的,以配合页里(折扇反面)柯璜的诗词书法(本文略去),珠联璧合,赠予鸿轩先生。柯璜(1876-1963),浙江黄岩人,京师大学堂毕业,曾任山西大学美术教授,山西博物馆馆长,山西图书馆馆长,北平故宫古物陈列所主任。那时柯璜59岁,国宝级古物的监护者,而萧松人不足30岁,同为鼎新所景慕。萧松人称鼎新为兄,关系颇密?柯璜的学术和艺术地位很高,年资亦深,萧松人与柯氏并列,不卑不亢,毫无惭怍。
3、神怪意境作品
 
    这幅《到地狱里来》,正中就是令人敬畏的阎罗王(神,有光轮)?旁边是判官?还有牛头马面?以及刀山油锅?充分驰骋作者和观众的想象力。萧松人常住佛寺,参悟禅理,佛教讲轮回,降报应,劝善惩恶。由于画面印刷不清楚,今人无从细考。
    下图的标题是《仙境》,与前图迥然不同,裸体女郎,一坐一卧,皆用手托腮凝思。中间还有两孩嬉戏?都有西画手法、技巧;近处蕉叶,远处山峰,画面、意境、笔墨,又是国画。令人惊佩的乃是,两者融洽协调,共同营造出缥缈又可亲的仙山。
 
 4、古典派和未来派佛像(1929年及1933年)
下面这三幅佛像,右上画得最早,左上也差不多,都有光轮和宝座。下图则是近作,几何形,近似于西方康定斯基的现代派手法,还有梵文佛经?
释迦牟尼佛 神佛
4、平民生活
左下图《绳》似是反映乡民以藤、草、枝条制作绳索,捆扎篱笆器物,乡间无处不在,暗喻被其束缚,且代代相传(“绳祖”)。右下《草色上背青》,农民背负大捆树枝和草料回家,拿来作柴火和猪食等其他用途(或售卖)。劳动所得,谋生不易。引起很多读者及评论家同感(见后文)。

    而《石狮子底下》(左下图)及《卖花声里》(右下图)的阶级意识(压迫、剥削)表达得更明晰。
 
左下,农村大姑娘簪花锁项骑在《驴子的背上》,天真无邪行走山间小道,背景天幕上却有一群男子如黑云压城?批判男权社会?右下画的庆农历马年,马首即是岁首,还有财神?马嘴叼的是什么?
驴子的背上 岁首
5、揭露与讽刺
    下面两图也是人物国画,接近于漫画,左图题
灾余 西瓜皮
意明显,灾后城市仍然文恬武嬉,富民酒食征逐,不顾灾民母婴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右图戴眼镜的日本官僚身穿和服,在西餐厅狂啃西瓜,弃皮于桌。前侧华官陪侍?有如仆欧,形同木偶。讥刺和警报平津正在成为日本帝国主义军阀的乐园。
6、摩登时尚
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手法,萧松人都加以尝试,
并不矛盾,视题材(预设或随机,有感或应景)和目的(有或无,清晰或模糊)而定。左图《织女》
织女 行行
本是民间津津乐道的喜赴鹊桥。七夕的新月挂在天宇,无数雀儿拥戴她乘云驾雾,裸着娇媚的天体披着自织的轻纱,比古画“洛神”造型更时尚奔放。《行行》则是摩登少女出行,阳伞花冠面纱,裙衫高跟鞋,花枝招展,却又临深履薄?顾盼惊心?
    萧松人作品总是留下让人魂牵梦绕的余韵。 (作者系本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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