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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走徐霞客《楚游记》之茶陵篇】刘见华2023年4期总134
2023-11-01 10:01:39   来源:   评论:0 点击:

每年5月19日是中国旅游日,这个日子是依据《徐霞客游记》开篇《游天台山日记》的日期(公元1613年农历三月三十,公历5月19日)而定的,以纪念明代伟大的旅行家、地理学家徐霞客。徐霞客在二十六年中,行程两万余里,遍及十六省,大半个中国,留下五十万言游记,对中国山川地貌尤其是南方山川做了详尽的考察,甚至已有学者提出“徐学”的概念,从地理、历史、到民俗甚至文学等各个方面研究徐霞客和他的著作。
几年前笔者在《潇湘晨报》“湖湘地理”版工作时曾对徐霞客湖南旅行部分做了重走与考察,现依据当时考察所见所闻,与《徐霞客游记》作一对比,来展现湖湘山川、人文景观在四百多年中的变迁。
 
徐霞客及其湖南游概述
1587年,一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出生于江苏江阴的一个没落大家族。他本名弘祖,字振之,霞客是他的号。幼年的他,喜读《山海经》等地理、探险之类的书籍,他的族兄徐仲昭说他“性酷好奇书”,若是“囊无遗钱”,就卖衣服换来。
称其为地理学家,是现代地理学界的推崇。在那个年代,他是一个异类。科举入仕,是那时读书人的价值观和毕生追求的目标,但徐家祖上几代人屡次科场不第,到徐霞客时,家人已心灰意冷。他仅参加了一次失败的科考,从此便与科举绝缘,终以丈量山海走完54年的人生。
徐霞客是一个孝子。他父亲早逝,但有老母在堂,“父母在,不远游”的原则虽然没能恪守,但一直坚守“游必有方”的原则。临行前徐霞客与母亲订好日期、目的地,约定在何时归来。《徐霞客游记》中那些早年出游的名山大川,就是按照这个原则去旅行的。但这毕竟是一大限制,难以解决徐霞客长期考察的夙愿。直到母亲去世、两个儿子也相继成婚后,徐霞客才决意进行万里西游,这一去就是三年多。
1636年,徐霞客与家中的顾姓仆人和僧人静闻,从江阴出发,一路游历江苏、浙江、江西、湖南等地。僧人静闻欲登佛教圣地、云南大理鸡足山,礼拜迦叶,请求跟从。于是他们一主、一仆、一僧,跋涉于中国南方的山山水水中。因为与以往短期出游不同,这次徐霞客带了很多书籍、行李。有时行走山路,金钱允许的情况下,他们也会雇挑夫、轿夫。
1637年,他们一行人自江西入湖广(当时湖南、湖北合为一省湖广),本意主要游览茶陵云阳山、南岳衡山、永州柳宗元遗迹,然后就溯湘水入广西。但不幸在衡阳郊外遇上劫匪,匪徒杀伤静闻,劫掠了他们所有资财。在静闻于衡阳养伤,远行资费还未筹措时,徐霞客以家中田产为抵押,从一个叫金祥甫的“他乡故知”处借得“二十金”,作短线之游,行走湘南,这才有了徐霞客在楚南三府十八县(现湘南27县市)、历时115天、行程约1500公里、留下57000余字游记的“楚游”。不然,他的“楚游”日记会少很多。
后来静闻不幸亡故,徐霞客与顾仆继续西游广西、贵州,直至云南丽江,大致完成了他万里西游的计划。在他的旅途中,徐霞客“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记录观察到的各种现象、人文、地理、动植物等状况,使他的游记成为宝贵的历史地理资料。许多蛮荒之地,甚至无人曾踏足,他们的到访,不能算后无来者,也应当是前无古人。
徐霞客在地理学上主要有两大贡献:一是他对许多河流的水道源流进行了探索,像湖南潇水源头、广西左右江源头、云南南北盘江以及长江源等等,其中以长江源的探索影响最为深远,直接纠正了《禹贡》里“岷山导江”的说法,确信金沙江才是长江源头。这一点,为现代地理学所证实。二是徐霞客在世界上最早对石灰岩地貌进行科学考察,他在湖南、广西、贵州和云南都对石灰岩地貌作了详细的考察,对各地不同的石灰岩地貌溶洞作了详细的描述、记载和研究,在世界石灰岩考察史上做出了先驱性的贡献。
 
皇雩仙庵今仍在
罗霄山脉在江西莲花县与湖南茶陵县交界处跌宕成低矮平缓的丘陵,这丘陵内,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官道把两省连接。近代以前,行走湘赣两省的商旅都从这丘陵、河谷或山岭上穿过。公元1637年正月初十,已断续游历了24年,踏遍半个南中国的徐霞客也是从这小道上离开江西武功山,进入湖南。他在湖南的首站目的地是茶陵的云阳山,顺路穿行了这湘赣边界。彼时他经济还算宽裕,有“二舆夫、二担夫 ”随行。
近四百年后,我们从稍微靠北的320省道寻找沿线徐霞客的足迹,来到了界头山的山脚下,这里有一座小道观“皇雩仙”,是徐霞客进入湖南的第一站。令人惊奇的是,几百年了,这个小庙居然没有荒废,依然存留在山脚里。如今“皇雩仙”的主人叫蒋圆龙,老家安徽,50岁的他带着一个20岁的徒弟守在这里。蒋圆龙到此,自己想住下来,但“上头”一直将他们换来换去,他不喜欢被“调来调去”,但又认为这轮换本身也是“因缘”,又释然。
皇雩仙庵在徐霞客时代为道士所居,徐霞客到来时,还“索饭于道士”。后来改为佛堂,现在又变成道观,这也被蒋圆龙看成“因缘”。道观里现在仍有佛像,在旁边香客看来很怪的现象,蒋圆龙反倒不在意,“同为修行,彼此相安无事就是”。他徒弟于2011年来此,之前读过书,做过幼教,一脸斯文气。
徐霞客当时对庙旁有七个出口的皇雩泉颇为赞叹,我们到来时,它水量很小,并不能称之为奇观。但它是山下溪流的源头,这些溪流入茶水、洣水,最终汇入湘江。
 
时光穿梭灵岩八景
1637年正月中旬的那几日,始终没有好天气。徐霞客在“微雨飘扬、朔风寒甚”之时,往城东的灵岩而去。灵岩并非一岩,而是附近村落的八个岩洞或石梁,也有“八景”之称。这是一系列有着丹霞地貌的低山,中国丹霞地貌研究专家黄进也曾于2000年到此考察。不过,因为灵岩“石质粗而色赤,无透漏润泽之观”,徐霞客对它并不满意,惟把八景中的“石梁桥”列为第一。
“石梁桥”名为“桥”,其实是一个横跨的山岩,就是专业术语中的“天生桥”。“石梁桥”三字刻写在岩上,是嘉靖甲辰年(1544年)的题款,在徐霞客到来之前就已存在,却并未出现在他的游记中。在徐霞客大量描写自然风光的日记里,很多题刻被他忽略,这也是他个人的喜好所致,他对自然的眷恋远远大于对所谓儒家文化的向往。
徐霞客当时来此,是没有向导的,他要在沿途不断打听,确定位置。今天我们是由茶陵县文物局工作人员带路。徐霞客每到一处,依照地方志所列“八景”等寻找景点,但途中行程艰难,往往是“山穷水复疑无路”,而待到“柳暗花明又一村”时,看到一景,就心情格外舒畅,溢美之词油然而生。
“八景”中的月到岩,传说是茶陵第一个进士——唐代的陈光问读书处。这里每当夜月,月晖倾斜洞内,如同白天,陈光问即是借月读书。这种类似“囊萤映雪”的传说频频出现在中国古代的“劝学”故事里,徐霞客也是通过《茶陵州志》知道这个人。
徐霞客之时,距陈光问的时代已有八百余年,但陈的后裔“犹有读书岩中者”。再过近四百年的今天,寺内仅有一人看守,吃、住均在此。于地上支锅,砍山里的松枝当柴火,像农村里常见的单身汉。
徐霞客碰到的,是乱世之中的苦难,“豺狼昼行,山田尽芜”。这里的苦难史,可从当地人的名字中想象。一路走来,已听过不少人名字中有“朱”、“苟”字,感觉不雅,问及原因,原是寓意孩子可以像“猪”、“狗”那样容易养活。苦难年代孩子不易养活的反映,仍作为习惯保留下来。
 
古今对比云阳山
明嘉靖《茶陵州志》的“形胜”篇中将云阳山列在第一,这也被徐霞客注意到了。云阳山原在茶陵城西十里,四百年后县城扩大,已逼近城区,它是徐霞客入湘之后流连的第一座名山。
云阳山因黄帝之子少昊云阳氏始封于此而得名。“峰丛洼地型岩溶地貌,间有溶蚀漏斗,洼地中有竖井,地下暗河发育。”这是现代现代地理科学描述的云阳山地貌,徐霞客可能对这些名词陌生,但他却是为此而来。徐霞客醉心于山水自然,已不仅是乐趣那般简单。少年时站在长江尾,他遥想江源的模样;青年时摒弃科举,已向俗世挥手作别;五十岁辞家远行,对家人说“譬如吾已死”,不复归意。
1637年正月十三,云阳山大冰雪。一片荒山野寺外,整座山并不见几个人影,也没有成型的山路可走。“冰块满枝”、“大者如拳”,“萦雾成冰,玲珑满树”,徐霞客总能在山林中忘我。观音庵的老僧告诉了他近路,青莲庵的僧人“亦依依近人”,坚决“留饭”。除去自然之外,陌路之人的热情,也给一介布衣远游的徐霞客多了一丝欣慰。
那天天黑的时候,徐霞客在山腰的赤松坛里住下。他对这以道教神仙赤松子命名的小庵并不在意,除了“殿颇古”,殿前有古松树一株外,赤松坛“并无他胜”。今天赤松坛已改名赤松仙,民国八年(1919年)重建,谭延闿题写的“赤松仙”匾额,依然“颇古”,但不是徐霞客时代那个庵子了。
徐霞客当日感激庵内的僧人葛民“近人”,今天,看守小庙的是老两口,不是道人,但依然“近人”。他们在门口晾晒野生的藤茶,邀请我们品尝。微苦。
一直不在意“阴翳”、“寒甚”的徐霞客,在此也终于为天气慌神,他对着庙里的神位,祈求第二天能有“半日晴霁”。但神仙并未显灵,他十四日再次登顶时“风雨交至”,只能停留在一个洪山庙内,用一点柴火烘干衣服,如此过了一天。
他在江西过的新年,正月十五,又在这云阳山,与顾仆冒雪登山。这种天气,没有人肯为向导,何况四下里除了山僧,并无行人。他们“攀崖隙而据石笋”,本意往峰顶的老君岩而来,但因没有向导,走到了另一个山峰。徐霞客索性直接从山顶离去,往西南而去,那里溶洞集中,而这对他有更大的魔力。
近四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也登顶了老君岩。茶陵“八景”之首的“洣水环流”在山下,徐霞客之时贯穿茶陵东西、南北的两条驿道分别从东麓、北麓近山而过,他从山脚下的洣水登岸,那时乘船可直通山下。因为上世纪的沿河造田,已将洣水与云阳山隔开,现在中间是一片田地,直接乘船上岸、登山已成为历史。
 
麻叶洞天无处寻
茶陵县发起的“寻找麻叶洞”无功而返,却让徐霞客这个名字在当地尽人皆知
在徐霞客之前,从没有人像他这么痴迷于溶洞。1637年正月十六日,徐霞客从云阳山下来,四下里皆是“冰冻所胶结,上不能举首,下无从投足”,他们本想返回,回望“计难再下”,在无奈之下“复望山崩而上”。冰冻,使“乱石森列,片片若攒刃交戟”,他们主仆二人“从其中溜足直下”,就那样勉强坐在山崖上,此情此景,虽然艰险,却让人“益觉自豪”。  
终于走到没有路的地方,那是一块直立的石壁挡在面前,烧山为炭的人也“至此辄返”。在这块巨石两侧,一边是树木被烧毁、焦黑一片,一边是烧炭的人也没有踏足的青山。无路可退,也无路可走。早已决绝的徐霞客已不在乎,他们就直接从悬崖上滑下来。他们抓着“悬藤倒柯”滑下,像三国时邓艾下阴平那样,然而邓艾还是裹着毡子的,他们连毡子也没有,就听天由命吧!
这短暂的滑下竟也如此漫长,徐霞客还记得“渐闻水声遥遥,而终不知去人世远近”。不知去人世远近,也正与他“无以砥世俗之纷纭”的性格相合。听天由命的目的,仅是为了看几个溶洞。
位于“路之下、涧之上 ”的上清洞,近四百年并未改变,只是那“路”由石板变成了水泥。这是当时土人所称的“神龙蛰处”,“非惟难入,亦不敢入也。徐霞客听说,反而“益喜甚”,但害怕的向导只给他准备火把,不敢进洞。洞口积水太深,徐霞客“解衣伏水,蛇行以进 ”。这个常年与青山深谷为伴的云霞客,早已能够身体没入水中,手举火把,进洞浮出水面,而火把不灭。但洞内还有洞口,而那洞口直贴水面,连火把也不得入,徐霞客怏怏而出。
上清洞水寒,“与溪涧无异”,那正是寒冬时节,待到他出洞时,“周身起粟”,就在洞口烧柴堆取暖。我们远不是云霞客,即使在春暖时节到来,因为没有足够工具及经验,仍不敢进洞,只望着与水面几乎紧贴、仅能容人匍匐前进的低矮洞口,想象徐霞客当时进洞的样子。村支书罗春珠曾在2003年探过上清洞,据他所说,洞内仅是可以容人站起行走的高度,并称“大约有几百米远”,我们不知这个说法是否夸张,但罗春珠当时是在下午两点进洞,到晚上七点还没能走出。
徐霞客当年翻山而来,我们今天则是从公路绕山而来,一部分公路就是当年的古道所在。罗春珠几十年前到山顶走亲戚,还是像徐霞客那样由石板路上峰顶。去往山上的小径,如今还忽隐忽现残存一部分,掩没在荆棘中。
离上清洞数里的麻叶洞,是徐霞客平生所见其它溶洞“俱莫能及”者。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语文的《麻叶洞天》一文,即是徐霞客这段游记的截取。土人以“此中有神龙”、“有精怪”而不敢为向导,曾经进入的人都没能出来。徐霞客以重金雇得一向导,刚下水入洞口,向导方才得知他是儒生而不是能捉妖的术士,“复惊而出”,还连声说,岂能跟你去送死?
徐霞客不得已,与顾仆入洞。当时村民在洞口观望者数十人,“樵者腰镰,耕者荷锄,妇之炊者停爂,织者投杼,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负载者,接踵而至”。农耕社会里一个山村的各色人等都到齐了。
洞内偶有光线,“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钩月,可望而不可摘”。他们该是看到了如仙如幻的景象,“垂柱倒莲”、“光莹欲滴”、“形欲飞舞”。徐霞客的方位感和步测距离也已练就的相当精准,他们一直往洞内走了一千步,直到火炬将灭,才出洞。“恍若脱胎易世”。而洞口又增数十人,将他们看成“大法术人”。
在上世纪90年代,麻叶洞洞口还保存完好,茶陵县《平水乡志》还曾留有麻叶洞入口的照片,《徐霞客游记》中的小溪依然流在两山之间。而此后不久,麻叶洞口就被掩埋,不知当年的麻叶洞竟在何处。为见证麻叶洞真容,茶陵县曾以3万元奖金寻找能探得麻叶洞之人。从1998年开始,茶陵县政府就已派人驻扎这里寻找麻叶洞,中央电视台拍摄纪录片《徐霞客》时,也和贵州的探险队一起寻找过,但都无功而返。甚至村支书罗春珠也负有任务,他自称村里帮忙寻找的十多人也自掏腰包凑了2万多元费用。他甚至也熟记了游记中关于麻叶洞那一段,还当场背给我们看。
2005年,这里建起了一个采石场,供应附近修高速公路的碎石,刚好将麻叶洞所在山体截去一半。采石场工人对这寻找麻叶洞之事也颇为熟悉,山体挖开后只有许多排水洞,尺许宽,但不是大的溶洞,远不能和徐霞客笔下的麻叶洞天相比。
之前的寻找声势浩大,虽无果,却让徐霞客这个名字在当地尽人皆知。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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