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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名士自风流——王闿运情感生活考略】周柳燕2014年1期总95
2015-01-03 09:41:38   来源:   评论:0 点击:

王闿运是清末民初享有盛名的湘籍学者,一个难以一言道尽的复杂人物。钱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学风》里写到他,开篇即以名满天下,谤满天下[1]这两个反差极大的短语概括其一生,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特立独行的气质和饱受
王闿运是清末民初享有盛名的湘籍学者,一个难以一言道尽的复杂人物。钱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学风》里写到他,开篇即以“名满天下,谤满天下”[1]这两个反差极大的短语概括其一生,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特立独行的气质和饱受争议的情状。

王闿运才气高绝,玩世不恭,不拘小节,往往不以传统观念看待男女关系。曾云:“偶谈司马长卿、卓文君事,念司马良史而载奔女,何可以垂教。此乃史公欲为古今女子开一奇局,使皆能自拔耳,即传游侠之意。”[2]借卓文君与司马长卿私奔之事阐发解放妇女的主张,见解自不同人。由于他狂放不羁、我行我素的个性以及不加掩饰、任人议论的做法,因此世间流传着许多有关其个人生活的逸闻佚事。现辑录相关传闻,并从可信的文献资料中加以甄别,展示其真实的情感生活。

一、初恋情人左氏

道光三十年,十九岁的王闿运与一左姓女子相识,两人相互爱慕,欲谈婚嫁,但因左氏已有婚约而未成。王闿运该年的七夕诗自注云:“平章左氏婚,以先约程氏,故不谐也。”[3]

由于相爱的人不能终成眷属,左氏郁郁寡欢,竟成痼疾,一年后满怀幽怨地离开了人世。王闿运辛亥七夕诗自注云:“其秋,纳征。其冬,左女病殇。”[4]左氏病逝前,王闿运已与蔡氏订婚,她是否因而愈加绝望,不得而知。王森然对此事如此描述:

组庵(谭延闿——引者注)云:“湘绮吊某氏,有女子见之,爱其才隽,父母窥其意,为遣媒氏,议已定矣,会有他故,事不得谐,女子遂悒悒死,即《湘绮楼文集》所谓采芬女子是也。”据湘绮云,女子姓左氏,实未一见其色。……古别离紫玉歌,实为左氏女子作,湘绮告组庵,则七夕诗所谓尚有蜘蛛屋角丝,犹象事矣。[5]

依上所述,王闿运没见过左氏,且当时已有婚约,左氏因单相思,抑郁而死。这与王闿运作品中的描述不符。而钱基博讲述王闿运在一次宴会上就所作诸篇的应对则是另一番情形:“同坐者问公集中前后《忆梅曲》、《紫芝歌》何为而作?闿运曰:‘昔年十八九时,在长沙与左氏女相爱,欲娶之。左女亦誓非我不嫁,乃格于其母,不得。左女抑郁以死。此三诗及《采芬女子墓志》、《吊旧赋》皆为伊人作者。’因戏言:‘此事不足为外人道。恐笑我八十老翁,犹有童心也。’”[6]只要研读文中提到的诗文作品,这段恋情是略可一见的。

《忆梅曲》云:“江南与君别,霜寒花气歇。日暮鸳鸯飞,风吹五更雪。君去不曾难,徘徊玉佩单。横塘一片水,还与外人看。可怜双佩玉,惆怅横塘曲。玉颜思渐隐,琼树香难续。”[7]描绘一对有情人在“霜寒”和“日暮”中依依惜别的凄清场景,“一片横塘水”见证着他们的痴情与无奈。《后忆梅曲》延续了这种哀婉景象和悲凉情绪:“一朝离别同春风,空将意思看流水。持声远寄婵娟子,盛年一去何时已。”[8]《舟见》诗亦云:“风色候津楼,朝来送客船。春波荡不尽,妾意与之流。折柳愁闻笛,条桑倦引钩。渡江今有楫,迎接汝来不?”[9]深情的探问传达出常相厮守的想往和难得圆满的预感。

《紫芝歌》当为《紫玉歌》,明确点示了造成他们爱情悲剧的原因和女子的一片痴心:“父母不知其理,身死徒为哀。意尽情作烟,然后入君怀。”[10]

《吊旧赋》序说明了该赋写作的背景:“丁巳(咸丰七年——引者注)过长沙,将有所感,而物附之,乃援笔成文,词不加点。语恍惚而无端,意寥空而无极,亦《骚》之遗也。”我们于赋中可以感受到抒情主人公因寻访昔日两情欢悦的旧地、重温当年的意绪缠绵而不得的凄凉和只能强作自我宽慰的悲酸,其中有:“若余心之失端,亮离离其难绪。入伥伥其忽忽,出步步而依依。始循阶而永叹,旋望室而知非。下玉墀而微吟,凭青琐而不开。昔往往而逢君,今何俾余之独归。既音尘之永诀,逝非星之莫追。……余亦舍而永诀,恨再至其无由。既怀怆于无穷,将卒岁以优游。”[11]

《采芬女子墓志铭》则写得虚幻缥缈,美轮美奂。而令人难解的是,作为“墓志铭”,墓主的姓名、家世、事迹均未详叙,仅以“其人也,生于南海,命曰东娥”略作交待,以“某幼依苕琬,得近荃珠”似作实录,但笔意朦胧,实难考详。全文以柔婉清丽的笔调,抒发了对死者的无限缅怀之情,其中有:“入室思君,临床忆起。初七下九,焉忘共戏之时?玉槛瑶轩,尽是同凭之地!琴声未绝,素轸旋尘;绣夹将成,珠襦遽恸。虽事犹昨日,人已千秋。空帏流影,而灵鹊自惊;寒门飞雪,而哀鸿不返。……呼名哽嗌,执笔芄兰;写恨无穷,所怀何极!”[12]如此追思遥念,片刻不忘,下笔哽咽,情思难缀,谁能否认这是一场两情相悦、刻骨铭心的爱情悲剧呢?

二、夫人蔡梦缇

咸丰元年,由丁果臣做媒,二十岁的王闿运与同乡蔡菊生订婚。丁果臣是王闿运在城南书院时的诗友,与蔡氏父荣森的关系很好。王闿运该年的七夕诗自注云:“同丁果臣俱客宝庆府署,果臣再三媒蔡氏,云邓弥之赠余《文姬图》,丁南羽画,必应其兆也。其秋,纳征。”[13]

咸丰三年十一月,王闿运迎娶蔡菊生。旧时女子出嫁后,往往由夫君取一新名字。结婚前,王闿运曾梦见通谒者持红锦金书来,书中唯有“缇”字清晰可辨,故给妻子取名蔡梦缇。

王闿运最初对妻子的印象并不好,认为她“举止任情,语音伧重”。后见她“应对敏约,婉而有礼……既习礼容,尤矜风格”[14],才改变态度。钱基博云:(蔡氏)“自以居贫,恒严取受。顷岁绝食。有馈金求闿运文者;笑曰:‘当作则与,文可鬻耶?’”[15]这让王闿运认识到妻子的品行高标,于是礼敬于她。他在同治三年所作《思归引》序曾称赏道:“室有贤妇,高莱妻之节。”[16]

蔡氏出身书香门第,知书善吟,夫妻偶有唱和之作。如同治八年冬,王闿运冒雪还家,想起乙丑冬山东道中遇雪,作《河北大雪马上作》二首,蔡氏即和诗曰:“开尽红梅向北稍,熏笼添火自朝朝。只应夜雪怜鸳瓦,飞近琼楼逐旋消。”[17]在《湘绮楼诗文集》中,时见王闿运赠诗文与妻子或在诗文中表达对她的思念。如《赠妇诗》(其一)云:

        浮云生飘雨,忽然相别离。清晨安歌地,薄暮已崩摧。俯仰从军政,惊忧不遑私。严城旦已封,帷车岂顾归。旁皇独夜行,物色昏濛时。悲流激深谷,鸣我长相思。双莺语关关,振翼陵风飞。回翔失所与,空望夫何为。[18]

新婚仅三月,蔡氏回娘家探望双亲,因太平军进犯湖南,长沙闭城,不得还家,王闿运写诗寄寓相思。又如咸丰六年七夕诗云:“佳期秋信意绵绵,不羡鸳鸯却羡仙。一角红墙二分月,至今桐树在门前。”[19]这一年王闿运迫于生计,离家到武冈邓辅纶家教馆执教,漂泊在外,接妻子家书后,于诗中表达牵挂之情。再如《出城步至南湖涧迎妇,空返,明日妇始归,作一首》诗中有:“耦步出城阙,行行望湘圻。野旷夕飙厉,日落青林微。川梁既睽绝,惊浪使我疑。佳人失良约,暮色久蔽亏。徒知来帆尽,伫立未敢归。思深望道长,空返觉路迟。别数恩愈浓,岂吝一夕期。无谓我独劳,嘉时不可希。”[20]描述诗人为迎接妻子归来,至渡口殷殷遥望、苦苦等待的情景,以及过尽千帆,等而不至,满怀怅惘的情绪,表现了对妻子的思念和对佳期的期盼。结婚二十年后,又作《女冠子·二月初一》词回忆当年蔡氏初嫁的情景。此外,还有《与孺人书》、《到广州与妇书》、《春思,寄妇》、《宿渔浦潭作,寄妇》、《耒阳舟中,怀寄梦缇》、《南归过汝坟,作赠妻诗一首》、《瓜食有作,寄梦缇》等。可见,王闿运夫妻的生活颇有些情趣与温馨。

但蔡氏不善治家,又气量狭小,脾气暴躁,训约子女有过严师,与妾莫氏相处亦不能谐。《湘绮楼日记》对此多有记载,如同治八年二月十三日,“梦缇以怒挞妾,妾横不服,欲反斗,余视之,不可呵止,遂不问也,然室中声震天,食顷止”[21];同治八年八月九日,“梦缇暴怒,非女喻劝不止。六云又怨余不宜激怒其女君也”[22];同治十年正月一日,“梦缇以严怒待儿女,节候当嬉戏,皆凛凛然,然亦背之盗弄淘气,无所不至,父子之道苦矣”[23]。

王闿运常恐妻子不能治家,又要处理好妻妾关系,故生活中对蔡氏敬重而疏远。其夫妻关系的淡漠在日记中也有记载,如同治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记云:“梦缇不为余磨墨十四年矣,今始研一池入铜斗中。是日送灶,变不亲祠,遣窅女代行礼。两儿、六云均懈怠,藏匿不敢见正人,余不日督之,恐梦缇不能治此将败之家。……两儿全不畏严母,岂非顽钝之尤,念此叹恨。”[24]王闿运日日钞书不辍,蔡氏竟十四年不为其研墨,其关系可想而知。

尽管如此,王闿运亦十分珍视与妻子的一生情缘。《湘绮府君年谱》载:光绪十六年“十月二日,作《五代史赞》毕,府君感痛往事,懑损殊甚。盖自己巳年与先妣居衡阳石门始定日点《史》、《汉》之课,至今二十二年,中更无数事迹,故时有作辍。今始毕业,而先妣不及见矣。”[25]憾恨之情显然,说明王闿运是一个重情之人。

蔡氏与王闿运共同生活了三十八年,生四子、四女。光绪十六年,她因积劳多病,死于长沙,年五十七岁。她去世后,王闿运再未续弦。

三、长妾莫六云

同治三年正月,王闿运到广州寻找谋生机会。六月在南海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遇到了他情感世界里最重要的女子莫六云,还因纳此妾而“名动七省督抚”。他的《独行谣》(其十八)描述道:“西游既改旆,南定登朝台。余初西游华山,与多军俱行。既以路阻,遂至南海。文理感秦尉,贪泉恨蛮陬。本无丹沙愿,甘为越女留。一言拔管婧,七贵笑咸胡。余在南海听歌,有南宁女子,言顷过旧寓,凄然伤心。众人痴笑之,余独心赏,赠以诗,买之同归。今生二女,遂为妾,其时广督毛、苏抚李、鄂抚吴、湖督官及巡抚恽,俱腾书相告,以为谈柄。余告曾文正,以为名动七省督抚也。”[26]但朱德裳对“名动七省督抚”的原因另有看法,认为与莫氏拥万金、拒达官、嫁贫士、助夫学的真诚与浪漫有关。他说:“王湘绮游广东,有女名优蓄数万金,择所事。时广东有在籍两达官均欲得之,优谢焉。自愿嫁湘绮为妾。即绿云也。湘绮携妾入石门,居十二年,毕治九经,乃得成学,此数万金力也。绿云貌仅中人,而工昆曲。湘绮在石门时日写经注三纸,入夜,姬人为歌数曲,以赏其勤。”[27]

关于莫氏携金嫁入王家,在王闿运诗文中可略见一二。《莫姬哀词》云:“自子之来,家道始丰。”[28]乙丑七夕诗自注明言:“余以单弱,不能乡居,负债五千金。既得亡妾之力,居石门十二年,前负清了,无复米盐之忧,乃得毕治《九经》。”[29]又辛巳七夕诗自注言:“余本无当世之志,生平无百金之蓄,岁费千万,朝入夕空。及得半山,始有田屋。”[30]可见莫氏以一歌伎而陪嫁极丰不是虚语,至于是否达万金,则不必再考。而她于王闿运写作余暇弦歌数曲,涤荡其伏案之困乏,平添几分情趣的描述更是极有可能的。王闿运同治三年曾云:“有妾颇弹琵琶,能和箫笛。得屋三椽,弦诵其中,诚足以无闷矣。”[31]

莫氏初字六云,王闿运以其身世,取辛弃疾《满江红·家住江南》中的“绿云依旧无踪迹”诗意,又字绿云。其光绪十年正月十三日日记云:“夜梦半山,吟‘云液既归’二句,余连呼之,乃摇手,似恐人惊者,失声而寤。明日有赵恩祜知府来,字六云,请定诗集,盖其应也。”[32]故又称之“半山”。

莫氏身世悲苦,幼时为盗所掳,后陷娼门,直至遇到王闿运,命运才得以转变。王闿运在托时任广西宣化县令的“麓生仁兄”寻访其妾家景况的信里,讲述了她的坎坷经历:“自言本宣化农人女,家居横塘,小名阿柚,姓莫氏,丙午八月十一日生。或是戊申之误,今年大约廿二三。咸丰初,土寇破飞龙墟,抄掠近乡,与姊赴水不死,为贼妇所养,时年八岁。其父寻至,请赎。贼妇爱而不许,女得见其父,并偷赠银钱二十枚,从此不复议赎。一二年间,贼妇以谗被杀,无人收恤。适有女技过贼境,贼悦一技女,逐以此女及银缎等换之。流落学讴,又复数载,十七岁,弟因观技见之,一语之契,强为出籍,自充侍妾,又五年矣。其家光景历历未忘,似颇是富室良农,并云其兄读书,其姊丈亦富厚有业。”[33]但这次寻访的结果是:“无人有瓦,村舍为墟,新氓盖寡。”[34]可见莫氏早已无家可归,将王闿运视为终身的倚靠。

她来到王家后,不贪慕富贵,辛勤操持家事:“翠珠金绮,弗有私赢。齐菹浆酒,夙夜有程。两昏三嫁,繄子所营。施鞶有礼,办具无声。……忠以接人,简能容下。事嫡恭勤,宜家融冶,常自洁清,曾无骄假”;心系家族平安、兴盛和夫君体健、事成:“家无常盛,心不恒宁”,“言念我劳,亦庆其成。”[35]虽然其家世、身份与学养未必比蔡氏更与王闿运相配,但其为丈夫所深爱,实非蔡氏可比。如王闿运“新得六云,弥月而别,以其幼质,尤畏长途,偶作歌词,有玉颜娇啼之戏”[36],对莫氏体贴入微,尤有悦意;他“尝寄诗夸示高伯足云:‘知君一事苦相羡,新得西施能负薪。’”[37]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还有“十月春云压屋山,早眠应不讶宵寒。无端红药催离思,一夜新苗满玉阑”[38]、“一年长夜独更深,早被寒霜袭翠衾。不共卷衣吟玉漏,却来添线惜分阴”[39]等诗句饱含着对爱人的苦苦思念;在《莫姬哀词》里,与爱妾的生活和对她的怀念更是被描述得缠绵悱恻,情深动人:

离心日疏,宠忘其爱。郁郁靡朝,何以卒岁!自此分张,轰然颠沛。……南海之会,期以同心。……与子从君,双栖石门,不谋儋石,但有琴尊。爨余理曲,汲罢拈裙,颦眉辨篆,龟手绣纹。风日常佳,嬉戏每共,临水登山,儿呼女哄。……动必我偕,遂游钟漼。……一月之离,九秋未剧。余驰三昼,及子生朝。酒通糖味,烛共花摇。非余叩叩,念子苕苕,平生适意,今夕何宵?……子肌如割,我念如煎,血坟在地,心穷恨天。[40]

光绪十年,莫氏怀着身孕、带着女儿长途跋涉,赴四川尊经书院与王闿运相会,路经梁山时生下小女王真,次年二月方抵成都,却因过于辛劳,于十一月病逝。

莫氏生六女,无子。她的去世令王闿运悲痛欲绝,为寄托哀思,王闿运为之筹办了隆重的葬礼,所谓“来惊七贵,唁动群贤,子无憾矣,余亦无悭”[41]。但即使如此,也无法抚平失去爱人的心灵剧痛。乙酉七夕诗云:“爱河无岸也须干,辛苦东来一见难。话尽相思便分手,留将条脱任人看。”[42]寄托了对亡妾无比深沉的哀念,情感直露,毫不掩饰。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说:“长妾及已嫁弟四女又相继夭逝,心绪殊不能欢然,此生爱缘,剸割尽矣。老对孤灯,萧然独往。”[43]此时其夫人尚在,却作如是语,莫氏之为王闿运至爱,不复言矣。她离世一年多,王闿运仍恋恋难忘,无以自拔,于梦中发誓与她再续前缘,永结连理,令人唏嘘不已。这场梦在其日记里被完整地记录下来,其中有:“半山自内出,余云尚有一面缘,意其必留我。半山殊落落不相顾,但送余出门外。闻梦缇呼云:‘相公丢书丑。’余大不然之。挥巾而誓曰:‘当与半山再为夫妇。’更誓曰:‘且生生世世为夫妇。’”[44]肺腑之言宣泄了对莫氏的爱意与失去莫氏的忧伤,写得荡气回肠!

值得关注的是,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称莫氏为“长妾”,既有此称谓,则王闿运当有次妾甚至多妾,这在《湘绮楼日记》中可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据马积高《湘绮楼未刊诗·哀补芳诗用元微之女樊诗韵》笺释云:“或许这些妾侍未得正名,有的虽育有子女,但她们的来历与下落均未见详载。”[45],颇有道理。

四、侍妪周妈等

除上述情人、妻妾外,王闿运一生与不少女子有情感瓜葛。

在与妓女的逸闻中,一个是衡阳名妓花燕芳。据说同治四年,曾国藩为迫使王闿运依照他的意思撰写《湘军志》,令花燕芳以才、色引诱王闿运。后两人真心相爱,沉醉于浓情蜜意中。当王闿运决定尊重事实撰著,不美化湘军时,曾国藩以昭示他在青楼纳妓相要挟。王闿运为了秉笔直书,忍痛与花燕芳断绝了关系。但遗憾的是,这段情缘无法找到可信的材料加以佐证。

另一个是江西不知名的妓女。咸丰二年,王闿运在江西鄱县与好友李伯元盘桓酬酢,认识了这个很痴情的妓女。后来她曾剪发示意要嫁给王闿运,但被拒绝了。王闿运该年七夕词有“鄱湖七月枣花香,偶向银城望玉堂”[46]之语。两年后撰《枣子曲》,记云:“鄱阳茂园,旧为冶游之地,琵琶劝酒者且百余女。壬子夏,尝从酒徒辈游宴其处。笙歌既合,各有所以侑坐者。余时未婚,羞于履舄。适有十五女郎,抱病未妆……辞不理曲。……独倚几熏香,以待酒散而已。明年在乐平,则有使来,称前女郎遣致问及。……后一月,复书诒余,封发寄焉。余因谓使曰:‘发剪易长,若能断指示信,当以桃叶迎汝。’使笑而去,自此亦不复至矣。”于此事始末记录得十分详细。诗中亦写道:“胡姬双鬟翠玲珑,夭桃作面颜始红。朝来病起不梳鬓,门前立地看春风。华年如烟惜不嫁,封香密寄吴罗帕。”[47]

还有西安的妓女秋云。左舜生讲述他们的一段情事:“近予友雷啸岑君告予:当樊樊山任陕藩司时,湘绮有西安之游,眷一妓曰秋云,情好弥笃,翌年再往,则秋云已物故,湘绮于郊外觅得其葬地,题一联于其墓门,联曰:‘竟夕起相思,秋草独寻人去后。他乡复行役,云山况是客中过。’集句而浑成如此,信非湘绮莫办。”[48]

在《湘绮楼日记》里,记载了好几个贴身侍候的仆妪(俗称老妈子)与王闿运有超出普通主仆身份的关系。按当时习俗,王闿运于妻亡妾丧后可以续弦置妾,但他从未议及,而喜与仆妪为伴,旁人见仁见智,七嘴八舌,他全不在意下。所昵仆妪不止一人,大致有罗妪、房妪、谭妪、金妪、周妪等,其中与房妪、周妪相处尤久。而最得其欢心、“名气”最大的是周妪,即周妈。

邵镜人云:“湘绮断弦后,不娶,事实上即以女仆周妈为继室,行踪所历,鸳鸯同载,接待宾客,亦所不避”[49]。他确实与周妈形影相随,居家生活俨如夫妻,周妈“上炕老妈子”的雅号可谓尽人皆知。王闿运步入晚年,需人护理在情理之中,故他与周妈的关系为家人所默认、朋友所熟知。汪辟疆云:“有周妪者,旦夕不离左右,其子妇辈皆事之惟谨。尝见翁有致子妇杨叔姬书云:‘汝送温水壶、水果并周妪十元,我性不喜鸦梨,得壶为喜,尤喜不忘周妪,有乌鸟之爱,是可赏也。’……实则翁年高,饮馔起居之役非妪不能审其素习也,是何足异?”[50]

周妈最早出现在王闿运光绪十九年的日记里,八月六日云:“夕复入城,匆匆遣使,遂除下厢而宿。周妪居屏后大厅,亦有行铺。”[51]其身世不甚清晰,大约为湘潭七里铺人,初到王家时三十余岁;有子有孙,相貌并不漂亮,甚而丑陋;擅长照顾人。陶菊隐《近代佚闻》载:“居京师时,人常见之,五十许乡妪也,貌奇丑;惟善事老人,顾不可须臾离耳。”[52]周妈受王闿运青睐就是由于她的善解人意,体贴周到。她不仅每日将家里打扫、整理得干净、清爽,而且对主人的脾性非常了解,总是殷勤、细致而恰到好处地为其梳理发辫、端茶送水、捶背按摩甚而卧暖被褥,于书室助力也是一把好手。王闿运曾对人说,自己藏书杂乱,不善摆放,写作时常需引证材料,所用文字出于何处,若询于人,唯周妈可快速、准确地找到某书某卷,即便门生弟子亦不能。故他对周妈宠爱、喜恋有加,尝云:“周妈者,吾之棉鞋大被也。无衣无褐,何以卒岁。”[53]《湘绮楼日记》于此多有记载。鉴于王闿运的态度,家人及仆役对周妈或礼让三分,或曲意逢迎,不敢得罪。

民国三年,八十三岁的王闿运入都就职国史馆馆长,携周妈招摇上道,朝夕不离左右,留下一路谈资。如:“国变之后,湘绮应项城(袁世凯——引者注)之聘,又过湖北,其时段芝贵为湖北将军,迓之入署,随之者为周妪。湘绮谓周妪曰:‘汝欲看段大少爷,即此人也,有何异处?’段殊恧然。”[54]“袁世凯为民国总统,尝以世侄礼,致聘问,湘绮老而再入都。相传携所昵之女仆周妈与俱,既晤世凯,呼周妈而介之曰:‘此今之大总统也,吾早年尝为汝言,此公子神健,必贵,今果验矣。’世凯局促无以应。”[55]可见王闿运毫不避讳与周妈的亲昵关系,让其在自己的外交活动中充任主角,广为人知。

但周妈工于心计,乐于敛财,时借王闿运之名收受贿赂。如王闿运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日记云:“周妪还乡,辎重累累,似有深谋而秘不言,阴人固难测也。”[56]宣统元年三月四日日记云:“三和妇来,言周妪受贿。”[57]宣统二年七月十四日日记云:“周妪……适得横财,大喜如意。”[58]事实上,王闿运对周妈这一“爱好”往往不以为恨,反而着意调侃,甚而加以利用。《世载堂杂忆》记载的一件事幽默隽趣,很有意思:

衡阳某学生谋夺寺产,和尚控办学人,且以二百元贿周妪求先生函陆抚说项,但先与周妪约定,事败则须退还。后先生不允致书,事果失败,然钱已为周妪用去。和尚索之急,先生曰:“令和尚来见我,亲还之。”先生乃书一字条,其文为:“学堂以夺寺产为主义,凡和尚求见者,须贽敬二百元。”付诸阍者。明日和尚来,先生令其至阍者处看条示,和尚无言,嗒然而返。[59]

王闿运为保护周妈的既得利益机智应对,令人哑然失笑。又民国三年夏,宜黄人黄同生之子因事被羁押,托王闿运出面解救,王闿运应允。他的学生陈完夫告知:有人说黄同生用千金贿赂了周妈。王闿运听后只为本人信函已涨价至千元而沾沾自喜,并不追究、责备周妈。周妈也因贪索财贿促成王闿运赴京就任国史馆馆长之职:“世凯战胜克强,特命湖南都督汤芗铭赍命到湘潭云湖致世凯意,促其来京,由湖北都督段芝贵办供给,时壬丈窘甚,颇不耐寒素。又其行御妇人世所传周妈者,受财贿为用度,牵鼻促壬丈行。”[60]

在袁世凯复辟帝制的闹剧中,王闿运既怕帝制失败,自己做了短命朝廷之臣,又恐帝制万一成功,得罪新皇帝而无处容身,故欲辞去参政、国史馆长之职。此事最终如愿以偿,周妈之性喜贪贿功莫大焉。汪辟疆《光宣以来诗坛旁记》记载:“湘绮于是年(民国三年——引者注)冬月辞馆长。……先有一呈辞国史馆馆长及参政各职。起句云:‘呈为帷薄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应请罢免本兼各职。’内述年迈,不能须臾离周妈,而周妈招摇撞骗,可恶已极。”[61]当时袁世凯正筹议帝制,拟整饬纲纪,以官眷越礼开刀,密谕肃政史夏寿康上折严警效尤。王闿运将计就计,一面自冠“帷薄不修”之名,斥责周妈“招摇撞骗”,将周妈推到风口浪尖,故意惹怒舆论;一面讲述自己年迈多病,饮食起居需人料理,须臾离不开周妈,以其无奈与羞愧博取他人同情与谅解。此说的目的就是说明自己已完全不能履行国史馆馆长之职责,唯有辞职以谢罪一途。如此一来,袁世凯若不准其离职,于理、于情都难容。王闿运就这样以周妈为挡箭牌,以“帷薄不修”为托词狡黠脱身。无怪乎汪辟疆云:“此虽嬉戏之笔,亦玩项城于股掌也。”[62]以此观之,周妈真乃王闿运之贴身小袄与护身符。而王闿运滑稽多智、出语风趣、特立独行的个性亦于此事件中充分展现出来。

周妈伴随王闿运二十余年,相传王闿运逝世时,她尝撰挽联云:“忽然归,忽然出,忽然向清,忽然亲袁,恨你一事无成,空有文章惊四海。是君妻,是君妾,是君执役,是君良友,叹我孤棺未盖,凭谁纸笔定千秋。”[63]上联准确概括了逝者的坎坷人生,不愧为王闿运的贴心人;下联直白道出与逝者的多重关系。虽然此联很可能是文人多事或周妈请人捉刀,但措辞得体,很切合周妈的身份。又有好事者撰有一联:“主船山席,为一代师,名士竟如何?只怕周公来问礼;登湘绮楼,望七里铺,佳人犹宛在,不随王子去求仙。”[64]借用“周公问礼”、“王子求仙”的典故道出周妈与王闿运情事,且冠以两人姓氏,既诙谐幽默,又十分精巧,还可见出他们的关系已为人所津津乐道。



注释:

[1]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0页。

[2][21][22][23][24][32][44][51][56][57][58]马积高主编《湘绮楼日记》,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711、19、45、164、160、1299、1410、1874、2938、2963、3060页。

[3][4][7][8][9][10][11][12][13][16][17][18][19][20][26][28][29][30][42][46][47]马积高主编《湘绮楼诗文集》,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1743、1743、1162、1163、1164、1161、15-16、269、1743、1339、2285、1198、1745、1326、1436、226、1748、1732、1755、1744、1212-1213页。

[5]王森然《近代二十家评传·王闿运先生评传》,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

[6][15]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9、34页。

[14][36][37][38][39][43]王闿运《蔡夫人墓志铭(并序)》、《重过邯郸作歌寄六云·序》、《湘绮楼记》、《春分,城居寄六云》、《卯初醒,偶忆半山来蜀尚无消息,若在道,计到时在冬至后矣,口占绝句寄嘲之》、《致裴船政》,马积高主编《湘绮楼诗文集》,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297、1390、465、1713、1894、831页。

[25][31]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1923年湘绮楼刻本,第161、44页。

[27][60]朱德裳《三十年见闻录》,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61-62、45页。

[33][54]杨钧《草堂之灵》,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307-308、24-25页。

[34][35][40][41]王闿运《莫姬哀词》,《湘绮楼诗文集》,第230、227-230、226-230、229页。)

[45]马积高主编《湘绮楼诗文集》第四卷,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594页。

[48]左舜生《万竹楼随笔》,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五辑,台湾文海出版社印行,1967年初版,第130页。

[49][55][63]邵镜人《同光风云录》,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九十五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83年版,第192-193、195、196-197页。

[50]《汪辟疆文集·方湖日记幸存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41页。

[52]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九十一辑,台湾文海出版社印行,1973年版,第113页。

[53]转引自毛炳汉《困惑帝王师——杨度别传》,长春出版社1999年版,第45页。

[59]刘禺生《世载堂杂忆》,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6页。

[61][62]《汪辟疆说近代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页。

[64]胡静怡《怀虹斋联话》,中国楹联出版社2008年版,第26-27页。

(作者单位:湖南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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