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书和工作期间，我与不少前辈学者有过交往，从中获益良多。近日清理历史文档，竟翻检出他们写给我的八十余件信札，重新展读，感慨丛生。现选择四件整理如次，并略述其缘由。
钱仲联先生信
治祁同志：德亚同志转来大函敬悉。从德亚同志信中知台端已荣任湖南（人民）出版社社长，敬贺得人。
嘱写条幅及书签，均遵命写就，兹托德亚同志转上。
兹有询者，前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联主编之《十三经精华》，闻版权已移归岳麓书社。该书春秋三传部分，参加编写者（均湖南方面人，与联无涉）搞得文不对目，错误百出。联曾逐篇作了校正，寄与该出版社将该部分重排，未知曾否重排？今既归岳麓，希望阁下关照岳麓按照改正者付印。否则有损贵省出书质量名誉。如书已重印出版，亦请寄两部给联为感！
勿上即颂
撰安
钱仲联1994.11.20
1980年10月，我曾随导师羊春秋先生在苏州大学拜访过钱老。1983年初（我已到岳麓书社工作），又去苏州约请钱老编写《清诗三百首》（1985年出版），编辑过程中通信频繁，至今我还保存有钱老关于此书的信札15封。后来我调至湖南人民社工作，1994年，社里陆续收到几种学术含量较高的书稿，我们决定趁此机会，组织出版一套文史内容为主的学术丛书，我命其名为《学海一牛鸣》。虽自觉较有新意，但又略有犹疑。其时岳麓书社王德亚先生正为《清诗三百首》重印等事宜欲去信告知钱老，我便附上一函，就此丛书名征询钱老意见，并说明如以为尚可，则请赐题书签。因早知先生书法功底深厚，又冒昧求赐墨宝一副。约十天以后，便收到了先生的这封回信，书名题签（图一）及手术魏源诗条幅（图二）。
先生当时已是八十七岁的高龄，书法犹如此笔力遒劲，法度井然，一丝不苟，从中不难想见其矍铄健旺的风貌。
题签我社后来就复制印在丛书各本的封面上（图三）。《学海一牛鸣》这套丛书总共收入文史学术著作二十余种，是湖南人民出版社致力于弘扬传统文化，繁荣学术园地的见证。
信中提及的《十三经精华》问题，后来应该在重印时解决了。对已经出版的书，复细心审读，逐篇校正，正说明先生是一位治学巨细无遗、看重出书质量，对读者极其负责的大学者。
文洁若先生信
熊治祁同志：您好！《书海浮槎》一稿，萧乾卷由傅光明编。据他说，二月底可以如期交稿，文洁若卷至今尚未动手。由于一月下旬保姆辞工走了，整个家务落在我身上（子女均在国外），要到二三月新保姆找好了，训练得能独立工作，我才能动手编稿子。所以最早也得三月，最迟四月才能交稿，请出版社谅解。如果不能拖延到三四月，我这卷只好放弃了。萧乾已87岁，来往信多，几乎三天两头得往三里河邮局跑，来回一个多小时（挂号及大件不管送上门），杂事比一般家庭多。电话及来客也多，饮食也特殊（萧乾有肾疾），实在一言难尽。此信托我的清华老同学杨德豫同志转交。祝春节快乐。
我家的电话为：68520651 文洁若
如你同意拖延，就不必写回信了。 1997年2月3日
1996年，湖南人民出版社拟组织一套以写作读书为主题的名家随笔丛书，约请著名编辑出版家戴文葆先生主编。经出版社、主编及丛书策划人、责编朱永红女士的多方努力，先后约到了十六种书稿：
巴金：《读书杂谈》
冰心：《胸中海岳》
季羡林：《我和书》
余光中：《缪斯的左右手》
萧乾：《感觉的记录》
林海音：《落入满天霞》
施蛰存：《卖糖书话》
张中行：《读书学文碎语》
钟敬文：《艺术的梦与现实》
柯灵：《应是屐齿印苍苔》
吴祖光：《苦中作乐集》
傅璇琮：《濡沐集》
吴小如：《今昔文存》
文洁若：《文学姻缘》
梁锡华：《望风怀想》
戴文葆：《月是故乡明》
至1998年3月，该丛书一次全部出版，受到文化界和广大读者的高度关注。文洁若的信，就是在丛书计划实施过程中写给我的。1991年初，我曾去拜访过萧乾先生，时文洁若也在场，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以后因为我分管社译文编辑室的工作，与二老还多有联系，萧乾先生还写过一篇称赞湖南译文出版的长文。由于这些原因，湖南人民出版社在计划出版这套丛书时，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十六位作者中，有好几位就是他们帮助联系上的。文洁若曾长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很理解出版人的心理，“如你同意拖延，就不必写回信了。”既表达了她本人的诚意，又在替别人着想，唯恐给对方多添麻烦。信中所述萧乾先生及她的工作生活状况，令人慨叹不已，叙述之详，则不失为了解他们晚境的真实资料。
马积高先生信
治祁同志：
承询有关《绿牡丹》诸事，简覆如下：
一、明末清初小说，假托“玉茗堂批点”、“李卓吾评点”、“陈眉公评点”者甚多，大抵多不可信，故不能以之定其书的写作年代，《绿牡丹》当亦同此例。
二、芥子园为李渔别墅名，以芥子园名义刊刻的小说见于记载者有芥子园四大奇书（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但今存者只有百回本《水浒传》（请参考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九附录二“四大奇书”条）。此书（《绿牡丹》）若如标题所云为芥子园所刻《绣像绿牡丹》的翻刻，则当为明末清初的作品，因李渔为明末清初人故也。
三、此书除见于孙目外。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曾提及在伦敦见到一残本，为“每半页十行，行二十四字”，与你所复印的本子款式正同，可能出于一源或即为同一种本子。
总之，此书的成书年代，仅据标题、款式尚难断定。如细读原文，也许可以得到某些参证，但这就不是一朝一夕可能办到的了。
承赠《李东阳集》第二册收到，谢谢。
祝好
马积高6.29
1985年初，岳麓书社确定出版几种中国古代白话长篇小说，其中清代二如亭主人（姓名、生平不详）所撰写的《绿牡丹》由我校点整理。我托中山大学黄天骥教授从中大图书馆复印到此书的道光十一年（1831）刊本。封面标题为“芥子园所刻绣像绿牡丹”，扉页有“玉茗堂批点”、“堂藏版”、“芥子园绣像”等字样，扉页后有多幅人物图。我看后心存疑惑，便去信马极高先生询问真伪，随信附上了该书部分复印资料。那段时间先生正忙于撰写《赋史》（上海古籍社1987年出版），但仅仅三天之后，便给我写了这封回信。先生不嫌翻阅资料之劳，详细回答了我的问题，并授以研究途径及方法。其为人朴实，治学严谨，乐于帮助后学之风范，于此信可见一斑。三十五年过去，今日重读，犹仿佛见先生之音容笑貌也。
马茂元先生信
治祁同志：
您好！前寄一信，想已收到。《唐诗三百首新编》已完稿，分装四册，随函掛号寄上，请查收。另有前言一篇，现已写出初稿，仍在修改中，稍迟（一至两周）再行寄奉。请将寄上之稿先行审阅，以免耽搁发稿时间。
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旧《唐诗三百首》家弦户诵，风行已二三百年，现在搞个新的，就得有较大的提高，经得起考验（目前能够和旧本并行，终于取代它的地位），否则何必多此一举。基于这种认识，在这部书稿上我是花了很大气力的。在选目方面，我反复研究了旧《三百首》的选诗标准，弄清了它的来龙去脉，吸取其经验教训，并参考了数十种唐诗选本，前后经过十多次修改，才定了下来。新选目在可接受性的前提下，取径较宽，它反映了唐诗发展各个时期的情况，每个时期主要的风格流派，既突出了重点作家，也适当照顾到一般诗人；入选作品，既注意到题材风格的多样化，又注意到形式体裁的多样性；既有各本皆选的脍炙人口的名篇，也有新发掘的优秀作品。在注释方面，我是把注、笺、评三者结合起来，目的是不但使读者能够读懂它，而且要能够欣赏它。为此，我投下的精力更是难以计算的。说实话，从多数篇目看，把各条注释组织一下，加以改写，便是一篇既具体而又有一定理论高度的赏析文章。这样的注释，目前还是未曾经见的。
当然，这书也必然还会存在着一些问题，但我相信在审稿过程中，将会得到您的纠正而使之臻于完善。至于编校及其它技术加工工作，就更仰赖您的大力支持了。
拙编《唐诗选》二册，一同寄上，收到后，请先行回我一信，为荷！这两本破书不必寄还，您留下做个纪念吧。修订本出版后，再行奉请指教。
耑此奉达，顺颂。
著祺！
马茂元上 八四年八月九日
在苏州约请钱老选注《清诗三百首》之后，我又去上海师范学院（今上海师范大学）约请马茂元先生选注《唐诗三百首新编》。马先生也是著名古典文学专家，早在196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即出版过他编的两大册《唐诗选》。先生询问了我们的遍选设想和湖南的出版概况之后，很爽快地承诺一年后交稿。这封信便是先生定稿后写给我的。
先生对此书有极高的期望，即现时能与旧本《唐诗三百首》并行，今后逐渐取而代之。信中细述了选诗过程、原则以及注、笺、评的特色等，充分体现了先生高屋建瓴的选家眼光和求精务实的治学风范。读完此信，我立即意识到这将是又一种极具影响的唐诗选本。果不其然，第一版第一次印数即达20万册。以后多次重版，累计印数已50万册，足见其影响之广泛。岳麓书社在此书和《清诗三百首》的基础上，开发出“韵文三百首系列”（含宋词、元曲等），深受读者欢迎，为弘扬和普及优秀传统文做出了有益的贡献。
先生对此书的笺评颇为自信，兹录一则骆宾王《在狱咏蝉》评语以供欣赏：
咏物诗贵在切题而不粘滞，此诗因蝉寄慨，而又紧切事物节令，赋与兴乳水交融。稍前虞世南《咏蝉》云：“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当路者得意之语；晚唐李商隐《咏蝉》云：“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是才士不得志语。此诗则是志士遭诬屈语。寄兴各不相同，诗中都有人在。
其精彩如此，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矣。
（作者系我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