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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与佛门弟子瑞光交游初探】吕晓2021年1期总123
2021-08-02 15:05:29   来源:   评论:0 点击:

民国二十一年(壬申·一九三二),我七十岁。正月初五日,惊悉我的得意门人瑞光和尚死了,他是光绪四年戊寅正月初八日生的,享年五十五岁。他的画,一生专摹大涤子,拜我为师后,常来和我谈画,自称学我的笔法,才能画出大涤子的精意。我题他的画,有句说:“画水勾山用意同,老僧自道学萍翁。”我对于大涤子,本也生平最所钦服的,曾有诗说:“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焚香愿下师生拜,昨夜挥毫梦见君。”我们两人的见解,原是并不相背的。他死了,我觉得可惜得很,到莲花寺里去哭了他一场,回来仍是郁郁不乐。我想,人是早晚要死的,我已是七十岁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可活!这几年,卖画教书,刻印写字,进款却也不少,风烛残年,很可以不必再为衣食劳累了,就自己画了一幅《息肩图》,题诗说:“眼看朋侪归去拳,哪曾把去一文钱。先生自笑年七十,挑尽铜山应息肩。”可是画了此图,始终没曾息肩,我劳累了一生,靠着双手,糊上了嘴,看来,我是要劳累到死的啦!
这是齐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1932年开篇的回忆。一位弟子的离世,竟然让老人痛哭不已,心生息肩之想。齐白石的《息肩图》不存,幸运的是他的女弟子王玅如曾临摹过一幅(图1)。


图1:王玅如曾临摹齐白石的《息肩图》

画中一饱经风霜的白发老者,放下扁担和竹筐,脱掉一只草鞋,双手环抱于胸前,翘腿坐于石上歇息,头转向左侧,面露愁容。白石老人在画上题:“息肩图。眼看友朋归去拳,那曾带去一文钱。先生头白劳何苦,挑尽铜山应息肩。妙如弟画,白石题字。”
齐白石的门人瑞光和尚究竟是谁?
瑞光作《西城三怪图》
一、瑞光其人
瑞光在画史上留下的记录极少。从齐白石的记录来看,瑞光生于光绪四年戊寅(1878)正月初八日,比齐白石小14岁,逝于民国二十一年(1932)正月初五,还有三天55岁。除了自己的父母亲人之外,瑞光是《白石老人自述》中唯一完整记录生卒年月日之人。齐白石论及两人同好石涛山水,以及对他艺术的评价,但未述及更多信息。幸运的是,瑞光去世5天后,非厂(齐白石的另一位弟子于非闇)在《北平晨报》上发表了一篇追忆瑞光的短文《雪厂上人》。
 
在二十年前闻人称有瑞光和尚者,其画笔,今世之苦瓜和尚也,见其画益奇之。以为称者不虚。其时得其残册,豪放肆恣,俨然大涤子,自后数遇其画,其所入无一笔非大涤子,而其人幼失学,所蕴藏不必有国破家亡牢愁抑郁,若不可一世者托于画一一写之;而其人为北京人,非阀阅,更非生长于三吴两浙间,而其人不幸而遁身空门,于寂静清空讽诵礼忏之余,独不走门第,传布施;而其人役役于苦瓜,垂三十余年,南北知名,而独以穷死,则其人诚有大过人者。吾不通佛学,于佛之理茫昧无以视其归,而上人于佛之外,独以画为时所知,亦良足慰矣。往者白石山翁拓印草,命吾与上人董理其事。上人事白石山翁独诚,翁遇上人亦独厚。山翁平生罕写山水,独为吾友黄蛰庐写大屏十二帧,绝奇。上人见此屏,尽一日夜临橅维肖,鬻日人,得二百金。得者持与山翁请署款,山翁莫能辨,误为吾友市画于日人也。挽近写山水者,群以大涤子为师,喜收藏者,亦以得大涤子相耀炫。上人摹大涤子,所入者是,而犹有北方厚重之气,未能有所出。故所作不能得高值,非若某君之动辄千万也。然而其真实本领,窃谓不在某君下,遇不遇,适以成其为上人而已。吾识上人久,迄今初未一晤谈,山人每与友谈,谓观吾所好嗜,乃大类世家纨绔子。颇有疑,去岁拟往谒,未果。上人许为吾画,卒亦莫可得,而上人竟以穷死矣。
 
这短短不足六百言之文,让我们初步了解了瑞光。民国年间画坛有一学习石涛的风尚,于非闇认为瑞光摹大涤子,取向是对的,但作品中还保留着北方特有的厚重之气,也没有从石涛作品中走出新路来,所以作品卖不上好价格。这大概是瑞光“终穷死”的原因。“遇不遇”,或许是瑞光的不幸,但这种不好的运气也恰好使得瑞光成为瑞光(保存厚重之气这一优点)。于非闇还记一轶事:瑞光曾用一天时间临完齐白石1925年为天津富商黄子林所作的山水十二条屏,并以200元卖给日本人,买画者拿去请齐白石题跋,齐白石还以为是黄子林将自己的画卖了。足见瑞光之画得白石老人神髓。奇怪的是,虽然于非闇与瑞光一起“董理”白石印草之事,两人却未谋面,以至误以为 “其人为北京人”。其实瑞光是河北衡水人。瑞光初为北京阜成门外大街路北的衍法寺住持,约1924年调入广安门内烂漫胡同的莲花寺任住持。
作为两座古寺的住持,瑞光在社会上也享有较高声誉。1917 年(民国六年)重阳佳节,德胜门内净业寺方丈慧安和尚设素馔于该寺涵碧楼,登高雅集, 赋诗联咏。众人联句,瑞光独联两句,其后,又赓述七古,陈哲甫还即席而成《赠瑞光慧安两禅师》。在这次涵碧楼登高雅集中,瑞光还当场画了一幅《涵碧登高图》,名士们纷纷题咏。自此,瑞光的画名便远近皆知了。
民国报刊也不难见到瑞光的记载。最早见于报刊的是《无锡新报》1923年7月13日第4版南湖(廉泉)的《为雪庵上人题衍法访古图二首》。此外,还有近十件山水画。如1926年6月6日《晨报星期画报》第1卷第38期第1页载有瑞光的《山水》图,旁有“燕孙”的注识:“释瑞光,字雪厂,工山水,不落先辈窠臼,其画得于性灵者多,故能以画胜人,有自制印草,文曰:今人摹古,古人摹谁。其抱负可以想见矣。燕孙识。” 1928年9月16日,《北平画报》第7期第4版刊载释瑞光《问石山僧画幅》,旁注:“释瑞光,别号问石山僧,山水宗大涤子,花卉法吴昌硕、李复堂,不尝为人作画,今特介绍与读者一阅,则知该画之妙矣。”可知,瑞光字雪厂,别号问石山僧,山水学石涛,花卉法吴昌硕。从他的印谱看,瑞光还有一些别号,如:“西河老民”“看山僧”“老雪”等。
 
二、齐白石与瑞光的交游
1917年6月30日,为避家乡的兵匪之祸,齐白石来到北京,寄居在离莲花寺南不远的法源寺。因画风近于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懂得的人不多,作品就不易卖得出去,卖画生涯很是萧索。很可能是通过法源寺的住持道阶法师认识了瑞光。1917年11月底,齐白石返乡,1919年正式定居北京,状况仍未获改观,且居无定所,先后寄寓观音寺、石灯庵等寺庙。齐白石虽笑称“与佛有缘”,但观音寺内“佛号钟声,睡不成寐”,石镫庵“老僧又好蓄鸡犬,昼夜不断啼吠声”。张次溪回忆齐白石住在石灯庵时,“悬画四壁,待价而沾,住室外面的房檐下,放着一个小白泥炉子,平日烧茶煮饭,冬天搬到屋内,兼作取暖之用。”“终日枯坐,很少有人来问津。他为了生计,常给墨盒铺在铜墨盒或铜镇尺上画些花卉山水,刻成花样。所得润金,起初每件只有几角钱,增了几次价,才增到每件两元左右。他还为琉璃厂一带的南纸铺画诗笺,刻版印刷出售。” 在这种困境之下,一位在北京画坛已享有盛誉的画僧拜入门下,成为第一位向齐白石学习绘画的入室弟子(此时,虽有姚石倩、张伯任、贺孔才拜齐白石为师,但都是随其习篆刻),齐白石内心在欣喜的感动之余,更多是其内心深处所得到的慰藉。一次瑞光赠画于他,齐白石至衍法寺答谢,特赋诗两首相赠。
 
阜城门外衍法寺寻瑞光上人(即题上人所赠之画)
故我京华作上宾 ,(前朝癸卯年,夏午诒请为上宾。)
农髯三过不开门。(曾农髯过访再三,余以病却。曾入门曰:吾已来矣,公何却耶!)
今朝古寺寻僧去。
相见无言将虱扪。
 
帝京方丈识千官,一画删除冷眼难。
幸有瑞光尊敬意,似人当作贵人看。
 
在诗中,齐白石回忆了自己1903年随好友夏午诒初次至京师,被奉为上宾,当时正赴京赶考的曾熙(农髯)三次来访,齐白石误以为他也是势利之人,不愿结交的往事。如今齐白石的画风在北京遭遇冷眼,到衍法寺去访“识千官”的瑞光,瑞光却把他“当作贵人看”,这份“敬意”,对于齐白石是何等珍贵!此后齐白石为瑞光题画赋诗不下十次,瑞光也常去请益,畅谈画理,互相启发,是师生,更是知己。
1926年春二月,齐白石曾为瑞光作《西城三怪图》(中国美术馆藏)(图2),


图2:瑞光的《西城三怪图》

中图5间侧身而立的僧人为瑞光,正面捻须的白发老者为齐白石,侧面而立者为冯臼。画上有长题记其事:
 
余客京师,门人雪庵和尚常言:前朝同光间赵㧑叔、德砚香诸君为西城三怪。吾曰:然则吾与汝亦西城今日之两怪也,惜无多人。雪庵寻思曰:臼庵亦居西城,可成三怪矣。一日臼庵来借山馆,余白其事。明日又来,出纸索画是图,雪庵见之亦索再画,余并题二绝句。闭户孤藏老病身,那堪身外更逢君。扪心何有稀奇笔,恐见西山冷笑人。幻缘尘梦总云昙,梦里阿长醒雪庵。不以拈花作模样,果然能与佛同龛。雪庵和尚笑存。丙寅春二月齐璜。
 
齐白石在西城居住,与同居西城的冯臼常相往来,而瑞光曾任西城衍法寺住持,三人合称“西城三怪”,白石作画留影,成为画坛又一佳话。
1926年1月6日(乙丑十一月廿二日),齐白石生日,弟子门人贺孔才、杨泊庐、王雪涛、陈小溪、赵大廷、释瑞光进以酒,饮后照影纪事,齐白石作了一首七律诗:
 
斯世何容身外身,道从寂寞惜诸君。
衰年顾影嬴愁色,小技论工负替人。
鬼道柴门天又雪,星塘茅屋日边云。(余居鬼门关侧。余阿爷阿娘居星塘老屋)
明年此日吾还在。对镜能知老几分。
乙丑冬一日乃余生期,雪广上人集同人饮后为余留影纪事,命题一律。白石山翁。
 
照片右侧,齐白石还题:“雪广上人与余同寂寞,余以此赠之。心出家僧璜记。”照片中的齐白石身着浅色长袍,这张照片后来又用于1928年胡佩衡为其出版的《齐白石画集》,为其较早的影像。参与生日聚会的弟子甚多,不知齐白石是否都赠以照片。这张有齐白石题诗的肖像照能留存下来,的确是一幸事,也足见瑞光对白石所赠之物的珍惜爱重。
除此之外,齐白石还多次在诗中将瑞光誉为自己的传人。如:
 
题雪庵背临白石画嵩高本
看山时节未萧条,山脚横霞开绛桃。
二十年前游兴好,宏农涧外画嵩高。(癸卯春。余由西安转京华。道出宏农涧。携几于涧外画嵩山图。)
中岳随身袖底深,秦灰百劫幸无侵。
何人见后存心膈,岂料高僧作替人。
 
瑞光临齐白石画作乱真,正如于非闇所言瑞光临白石山水十二条屏连齐白石本人都认不出来。学齐白石花鸟、篆刻弟子众多,而瑞光独学山水,且两人交往十余年,对于齐白石来说,就弥足珍贵了。
对于事己诚笃的瑞光,白石亦厚遇之。1922年4月,齐白石的10件画作被陈师曾带到日本参加“第二回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卖得善价,从此成为“海国都知”的老画家,卖画局面渐渐打开,1926年,基本完成“衰年变法”,经济好转,买下跨车胡同15号(后为13号)的房产(当年购房款为2千银元,据说齐白石曾请瑞光出面,向弟子周铁衡家借500元才买下此宅。)齐白石还先后受林风眠、邱石冥、徐悲鸿等人的邀请至美术院校任教,生活日渐富足。而瑞光所住持的莲花寺规模甚小,经济难免拮据,齐白石开始提携瑞光,为其定润格,介绍卖画,引荐到京华美专任教。
1926年9月10日,齐白石为瑞光作润格(荣宝斋藏)。还亲自牵线搭桥,将自己的好友胡南湖介绍给瑞光,约1923年他在致瑞光的信中云:
 
雪广老禅师鉴:顷有友人胡南湖先生在璜处见公为作山水,最称叹不已。此君真能赏鉴美恶,平生所藏绝无古人伪本,所好吴缶老以外,惟璜而已。意欲偕璜谒公。璜想公素知不妄举步,非好友雅趣事亦不得介绍,敢代约夏历十一月十二日下午二时偕胡君同来尊衍法寺相见也,不一一。齐璜揖。十一月十日。
 
后来,瑞光便以仿宋刻丝山水为胡南湖作《野径行吟图》,齐白石亲自在画上篆写画名。1929年此画与吴昌硕、齐白石的画作一起由胡南湖发表在《华北画刊》第2期,与“南吴北齐”并列,以此提高瑞光画名,很可能出自齐白石的建议。后来瑞光还多次为胡作画,如1926年秋七月作仿石涛《山水》,齐白石亦亲为题跋:“丙寅1926秋七月中僧瑞光为南湖仁弟画。兄齐璜书款识。”
齐白石对瑞光的仿宋刻丝山水赞叹不已,常向朋友介绍引荐。他还请日本友人伊藤为雄为瑞光卖画:
 
伊藤仁弟鉴。承所定之画已画成,决星期日七点钟以后,送来弟处。请弟在家候我为幸。再者,并有瑞光和尚之画数幅,请弟介绍出卖也。小兄白石字。

齐白石还引荐瑞光到京华美专去任教,他在《白石老人自传》中回忆道:
 
(1926年)我自担任艺术学院教授,除了艺院学生之外,以个人名义拜我为师的也很不少。门人瑞光和尚,从阜城门外衍法寺住持,调进城内,在广安门内烂漫胡同莲花寺当住持,已有数年,常到我处闲谈。他画的山水,学大涤子很得神髓,在我门弟子中,确是一个杰出人才,人都说他是我的高足,我也认他是我最得意的门人。……我的学生邱石冥,任京华美术专门学校校长,请我去兼课,我已兼任了不少日子。曾向石冥推荐瑞光去任教,石冥深知瑞光的人品和他的画格,表示十分欢迎。京华美专原是一所私立学校,权力操在校董会手里,有一个姓周的校董,是个官僚,不知跟瑞光为了什么原因,竭力地反对,石冥不能作主,只得作罢。为了这件事,我心里很不高兴,本想我也辞职不干,石冥苦苦挽留,不便扫他的面子,就仍勉强地兼课下去。
 
这位姓周的校董很可能就是周���祥,周氏与北京画坛的保守派视齐白石为“野狐禅”,虽反对齐白石任教,但迫于当时齐白石在画坛的声望,加上邱石冥是齐白石的学生,无法如愿。但对于在艺术观念与追求上同齐白石高度一致的门人瑞光,竭力反对,邱石冥便“不能作主,只得作罢”。
齐白石多次为瑞光题画,赠送画作并刻印,两人还常有合作。瑞光常用印“瑞光之印” “瑞光” “雪厂” “雪盦”“今人摹古,古人摹谁”便是齐白石所刊。齐白石到北京后,因其山水画不被人认同,极少为人作山水,特别是以书斋之类为图名者,更是少画,1921年,他却破例为瑞光作《不二草堂作画图》(徐悲鸿纪念馆藏),并在画上题诗云:“佛号钟声两鬓霜,空余犹有画思忙。挥毫莫仿真山水,零乱荒寒最断肠。辛未雪厂弟雅属。璜并题。”画中,森森古柏下有两间草庐,正厅中有一僧人正俯案作画,表现的正是瑞光在 “不二草堂”中作画的情景,其形象极类瑞光和齐白石均极喜之《大涤子作画图》中的僧人形象,瑞光倾慕大涤子之风,齐白石便以之相喻。1928年,齐白石还为瑞光题写了《不二草堂》匾额(北京文物公司藏)。还有一件无纪年的《佛手荔枝图》(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款题:“抛却颓毫携佛手,佛摘荔支甘吾口。愿作长安粥饭僧,一笑逃名即上乘。雪厂高僧法鉴。齐璜赠并题。”称瑞光为“高僧”,很有可能是较早的作品。此外,齐白石还送给瑞光两对白铜镇尺,其一是1924年以一幅《菩提达摩》请人镌刻其上。其二所镌刻的是一件书法对联:“画似前朝大涤子,食如南岳懒残僧”。以 “大涤子”石涛和“懒残僧”喻瑞光,是对他的画艺和佛学造诣的肯定。此铜镇尺两联年款不一,上联款“甲子春赠雪庵方丈联语。”下联款“戊辰夏重书于此。齐璜。”应是1924年春书此联赠瑞光,1928年夏又将此联重书于镇尺之上并镌刻。
瑞光也多次赠画给老师,齐白石则在画上题跋点评。瑞光有一幅“偶尔拈笔颇似青藤”的《菊花》立轴(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极为欣赏,两次在画上题跋。1927年题道:“此幅乃雪厂和尚未及余门时所画。笔情活活可喜,因记存之。丁卯秋八月。白石山翁。”1932年,瑞光去世,齐白石再次找出题跋,以示怀念:“辛未雪盫购得颠道人版印画册示余,笔情墨色与雪盫此幅绝无丝毫分别。今雪盫死矣,感而记之。壬申白石。”
1924年六月,瑞光仿石涛笔意为齐白石作《白石老屋》(现藏北京画院)扇面。题款:“甲子六月为苹翁夫子写白石老屋。方外门生瑞光。” 十月,瑞光又为齐白石作《借山问道图》(北京画院藏) (图3)。


图3:借山问道图

庭院中,秋叶渐红,高树下,屋舍两间,黛瓦粉墙,窗帘半启,露出画案书卷。正厅大门开敞,一老者端坐塌上,一僧人正躬身行礼,款题:“借山问道图。白石翁夫子大人命作山水画,谨拟此图奉赠。时甲子十月,受业瑞光。”或许表现的正是瑞光拜师的情形。此外,瑞光以仿刻丝山水法为齐白石作《山水》扇面(北京画院藏),款题:“苹翁夫子大人教正。方外门生瑞光。”此画以铁线般笔划勾勒出山形,不作皴擦,直接平涂以花青赭石,山间再点缀红树苍松,绝壁石亭上,一文士正凭栏远眺。
 
三、齐白石与瑞光在绘画上的教学相长
齐白石与瑞光交往的基础,既缘于瑞光事白石以诚,白石老人在人际交往中秉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反过来厚遇瑞光,更重要的是两人在艺术上的共同追求和互相肯定。
1.崇石涛,尚独创
齐白石特别崇拜石涛,曾作《题大涤子画像》诗云:“下笔谁叫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焚香愿下师生拜,昨夜挥毫梦见君。”瑞光更是以学石涛画法享名画坛。瑞光无画论存世,但从他的一些题画诗可窥一斑。如“一画本无法,无法法亦法。透过鸿蒙理,何用种种法。”“南北画宗是与非,不如一画解真机。一画透图5过鸿蒙理,万壑千岩一笔挥。”承继了石涛“一画论”而又有所发展。瑞光曾自制印草,文曰:“今人摹古,古人摹谁。”与石涛“笔墨当随时代”同出机杼。而齐白石亦崇拜大涤子,两人惺惺相惜,常在一起讨论画理。
2.瑞光的“刻丝山水”
瑞光的山水画不局限于学石涛,还自创了仿宋刻丝山水。日本学者西上实先生《雪庵瑞光的山水画法》曾对此有深入研究,现作一些补充。刻丝也称“缂丝”,是平织的一种,以“通经断纬”的织法,织出的图案正反两面相同。因此,宋代的刻丝模仿了很多唐宋的书画。如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沈子蕃《缂丝秋山诗意图》图样细致,色彩鲜艳,宛如用画笔画出的青绿山水。受到历代文人的推崇。
西上实先生列举的第一件瑞光刻丝山水原作已佚,仅在须磨弥吉郎的《梅花草堂集 Ⅲ》中见到一张照片。画上题跋云:“画家习气尽删除,休道缂丝宋代愚。他日笔刀论画苑,钩山着色苦瓜无。白石翁题句,以应梅花草堂主人之属,即希雅正,己巳秋日,瑞光写。”瑞光在此引用了齐白石为他作的题诗。幸运的事,2018年,北京画院举办展览“胸中山水奇天下——齐白石笔下的山水意境之二”时,从故宫博物院发现了一件齐白石的设色山水,与瑞光的画几乎一模一样,左侧齐白石题了同一首诗,落款则是“齐璜画”。 这种以曲铁盘丝般的线条来勾勒山石树木,而不作皴擦,直接以色彩平涂的作画方式,的确受到宋代刻丝通经断纬的织绣方法的启发,平面而略带图案化的表现,别具一格,当为瑞光的首创,齐白石亦不禁临摹一张。
瑞光刻丝山水画的第二例是作于1930年的《山寺松溪图》(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款题:“山寺门前多古松,溪行欲到已闻钟,庚午夏,释瑞光。”山石崚嶒,以方折粗重的线条勾勒,近山平涂以花青,远山平涂浅绛,最大限度地压缩了画面的空间感。山间红树古松掩映古寺圆亭,笔趣拙朴,红墙黄瓦,色彩明度极高,使画面更具装饰感、图案化。
齐白石的山水画以“五出五归”壮游中所见真山真水为稿本,自出机杼,形成用笔朴拙、赋色丰富的全新画风,天趣胜人,充满巧思。他以带有金石味的古拙线条勾勒山石,少皴擦点染,常以纯色平涂彩色山峰,这些画法在瑞光的仿宋刻丝山水中加以结合和强化:方折的线条与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桂林山》如出一辙,平涂的色彩与齐白石孤峰独立的远山的色彩极为相似。这种刻丝山水的确是一种独特的画法,正如西上实先生所评价的:“所谓的瑞光的宋刻丝风山水画,并不是去模仿宋刻丝的技巧上的精巧,而是削减画笔上的技巧,除去画家的习气,让画变得单纯明了的画法。可以说是不受传统绘画观和画法的约束的一种尝试。”
3.齐白石对瑞光人物画的借鉴
除了山水、花卉外,瑞光还擅画人物。1925年,瑞光临齐白石的《拈花微笑》(北京画院藏)(图4)送给齐白石。


图4:拈花微笑


图5:齐白石的《拈花微笑》原图

齐白石的原画(图5)亦藏于北京画院,两相对比,还是存在相当距离。在齐白石笔下,佛主着红袍趺坐于蒲团之上,衣纹用线圆转沉着,虽寥寥数笔,但全落在人体结构之上,加上深浅变化的设色,非常明晰地交待出体积与转折关系,显出极强的造型功力。佛主面部刻画尤其精彩:脸形方中带圆,下巴丰腴,长耳垂肩,螺发卷须,双眉舒展,慈目上扬,嘴唇微抿而笑意微现,神情静穆而庄严。蒲团后有一香炉,一缕青烟如线,更加衬托出佛主内心的宁静。瑞光之画则改为着赭袍,衣纹用线略显犹豫,甚至左右肩不相对称,衣袖的用笔更显平面化、概念化,面部用线纤弱稚嫩,说明瑞光的人物画造型能力较弱。由于纸张尺寸比例所限,未临画蒲团和香炉,更是削弱了情境的营造。尽管如此,齐白石仍在画上题跋以示鼓励:“画山水者昔人释道济,画花卉者今人吴俊卿。二家乃古今独绝,雪盦禅师皆能肖。此拈花佛访(仿)余本,其笔划似俊卿,老手把笔作石鼓字,苍劲超群。犹谦谦不足,愿及余门,是余与佛有缘也。乙丑九月廿又八日白石翁记藏。”
虽然瑞光的人物画基础有限,但齐白石仍能从瑞光的人物画中受到启发,略加改动,作为自己的素材入画。他曾多次仿瑞光的《大涤子作画图》。北京画院就收藏了四件,最早的一件作于1923年秋。款题:
 
下笔怜公太苦辛,古今空绝别无人。
修来清净华严佛,尚有尘寰未了因。
释瑞光画大涤子作画图,乞题词,余喜之,临其大意。癸亥秋白石山翁并题。
 
有礼疏狂即上乘,瑞光能事欲无能。
画人恐被人为画,君是他年可画僧。
此诗乃题雪广和尚画大涤子作画图第二首。此幅为和尚见之欲余为赠补书此诗,和尚两正何如。心出家僧璜。
 
画中僧人侧身而坐,俯身趺坐于案几前作画,身体用线极简,只用两三根浓重的圆弧形线条勾画出大致轮廓,复以淡墨调花青染出结构层次,其形象略类齐白石为瑞光所作的《不二草堂图》中的僧人形象,难怪齐白石会题诗道:“画人恐被人为画,君是他年可画僧”。这个辛苦作画的僧人形象,既是大涤子,亦是瑞光。
齐白石常画身着红袍,慢摇折扇的钟馗,其中一幅题跋道:“乌纱破帽大红袍,举步安闲扇慢摇。人笑终南钟进士,鬼符文字价谁高。此新诗也。门人释瑞光于旧瓷器上所画之稿更大,余为略改变,画存之。三百石印富翁并记。”原来这也是瑞光从古瓷器中得到的画稿,齐白石加以修改而成。

四、结语

在齐白石众多弟子中,瑞光早享画名;在齐白石画风遭遇冷眼之时,瑞光却钦佩和支持他的独创精神;当其他弟子多随齐白石学习篆刻或花鸟画时,瑞光却对齐白石自视甚高却不被世人认可的山水画和人物画用力甚勤,且互相启发借鉴,教学相长,在画理画论上多有讨论,因此,瑞光也成为齐白石最得意的弟子。齐白石曾对齐良迟说,瑞光是陈师曾之后在艺术上对他有所帮助的第二人,可惜陈师曾逝于1923年,享年47岁,瑞光逝于1932年,享年55岁,皆不永年。难怪瑞光去世时,齐白石会如此伤心,甚至心生息肩之想。(作者单位:北京画院理论研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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