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辉
屡经风波的叶德辉似乎有先见之明，民国五年（1916）3月底毅然离开长沙。随后湘省独立，长沙城内追讨“帝制余孽”的声浪高涨，一帮旧派人物仓皇逃离。叶德辉早已在苏州城金闾门外租房十余间，美女相伴，校阅书画，怡然自得。叶德辉总以吴县叶氏自豪，但故乡已无亲人，产业和社交也多在湘，所以苏沪勾留六年多，于1922年又返回长沙。作为大名士，叶德辉在文教界声名卓著，在政界、军界也影响颇大，归来却发现湘省“绅权”大缩水，不免有被边缘化的焦虑，几次试图回到社会中心，却无一成功。尤其让他想不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社会大风暴正在酝酿，最终五年后结束了他毁誉交织的一生。
爱管闲事的叶大先生
自维新运动以来，叶德辉面临过数次危及性命的风险，行事风格却一直不变，其中一项用长沙话说就是“爱管闲事讨邋遢嫌”。叶德辉被称为“叶大先生”，街坊有事总托“叶大先生”出面，他也很受用这点恭维。
1923年8月，湖南《大公报》两次发表新闻，质疑叶德辉袒护烟犯。叶德辉淡出公众视野后第一次再露面，就充满了不友好氛围。“长沙县检查坡子街致中和一案，叶德辉以街总资格，一次致函长沙县署请查究报口，二次致缄长沙县署谓系有人挟嫌诬告，以后该街烟案应由该街团负责检查。三次致缄长沙县谓报纸不该披露此事，愿率同街团总带领致中和郑某，约期来署抽验。”叶德辉认为，搜查出鸦片烟丸子并不能证明吸食鸦片，个人信息不能随意公开，要尊重街团的管理权力，主张不无道理，只是得罪了执法机构和报纸。
叶德辉还管过多件为人诟病的闲事。一名叫李松圃的住户新从乡下搬来，夜间地痞上门敲诈，对面的织蔑店以及巡士，指点地痞以“邮局送快信”骗李家开门。叶德辉致函长沙县曹知事，要求派警队查办，尤其要查办为虎作伥的邻居。叶德辉痛恨出卖近邻的恶行，不惜动用私交严加干预，目的是维护社会公德和市井规矩。城内有不少木工厂，叶德辉要求当局下令搬迁城外；有地痞抬着被遗弃的私生子沿街强乞，他致函县署要求严惩。前者为消除噪声污染、维护环境安静，后者为维护人权和秩序。由此看来，叶德辉管闲事并非毫无道理，也没有一件为己牟利，只是触动别人利益而讨人嫌，类似传统市井公共知识分子。
为方便管闲事，叶德辉寻求过管闲事的社会平台，如长沙总商会、全国和平统一协会湖南分会等。1923年底，总商会会长左学谦离职、副会长杨兴权远赴上海，总商会运转不灵。商会承担社会公益、经费筹集等任务，政府指令立即改选。《大公报》一直跟踪改选动态和进展，发表敬告商人的评论，呼吁认真选择、不要弃权。叶德辉有意且不少人看好，一度传闻叶德辉将当选会长。事实上，叶德辉也做了不少准备。按照商会法规定，补选会长应在会董中互选，叶德辉不是会董也不是会员。恰好，淮商公会的一名会董——义丰祥的孙雪初申请辞职，淮商公会立即补选叶德辉为会董，并向总商会发出公函照会。坡子街商户和会董，纷纷表示支持。叶德辉声誉高、人脉广，熟悉商业规则，具备与政府周旋的胆识和能力，如果当选会长，定能为商家挡不少麻烦，是理想的会长人选。但在对手的运作下，形势很快发生变化。
已辞职的会董孙雪初突然反水，宣称得到了慰留，即使真辞职也应从淮商候补会董中递补，明确反对补选叶德辉为会董。义丰祥的前后不一让人一目了然，但组织者采取拖延之计，要等开大会来确定叶德辉的会董资格。更严重的是，报上指责某人不具备资格却运作竞选，私下谋划，一看就知道是冲着叶德辉。几天后，选举在明显不利于叶德辉的气氛中进行，黄藻奇得三十七票当选正会长；王尹衡得四十一票当选副会长；叶德辉得会长票十三票，副会长票一票；彭祖植得正会长票二票；史镒得副会长票三票；萧恩震得副会长票一票。尽管有人破坏，但叶德辉得票不低，尚可安慰。很快，总商会大会对叶德辉会董资格做出无效的认定，断绝了他参与总商会的机会。
虽然叶德辉不歧视商业，但声名卓著的他参与会长竞争，已经放下身段了，其心态也是复杂的。随着省宪法颁布，社团作用越来越大，叶德辉自然看到了这一趋势。苏沪居留多年归来，感觉被社会疏离，竞争会长就是找回话语权的努力。但是，知识者的清高让他心存犹豫,不能拉下面子不择手段竞争。当时的新媒体——报纸，始终把叶德辉作为新闻的卖点，偷窥、猜疑、夸饰、调侃，他却从未利用报纸发声，哪怕对手利用报纸造谣的时候，这也是清高犹豫心态的表现。
次年二月，王士珍、孙宝琦等人在京设立全国和平统一协会。叶德辉随即在湘成立分会，推举省长赵恒惕、第二师师长刘铏为名誉理事，自任理事，在南门外华昌公司设立会址。这明显不同于当年的筹安会，似乎可以干一番事业了。但不久传来消息，孙宝琦不干了，原因是曹锟不同意，湖南分会自然无疾而终。
本希望通过社会平台进行制度性参与，但无法实现，叶德辉还只能以传统社交发挥影响。1924年3月11日，《大公报》报道彭湃宴请蒋百里和叶德辉。记者照例从吸引读者眼球出发，以叶德辉大谈星命为题报道称，叶预测徐世昌下台、谭延闿和赵恒惕争斗等，无不灵验如神。当蒋百里问起在位大人物命运，叶回答：曹锟在年内尚可维持地位；吴佩孚不久必遭挫折；孙文数年内如能保存躯壳，则尚有二十余年之事业。记者技巧娴熟，将名人与星命拼接在一起，新派人物必然嘲弄其愚蠢，旧派人物必认同传统智慧，而对彭湃宴请蒋、叶的主题反弃置不提，达到了吸引新旧两派的目的。曹锟、吴佩孚正不可一世，孙中山的肝癌尚未发现，至少叶德辉不可能知道，但后来的事实让我们不得不叹服。叶德辉并非愚顽不化、无知的守旧派，对时代人物有所思考，并不无远见。他宣称依星象学做论断，其实结合了对时事的研究。还有一个问题，请客的主人彭湃是谁？是不是农民运动大王彭湃，尚需要考证。
此后，叶德辉又远赴常德和岳阳，祝贺唐荣阳和唐生智的寿诞。二唐手握重兵，年龄都比叶德辉小，叶德辉愿意以个性鲜明、不失尊严的方式与权贵交往，体现了他的为人处世原则，也是他的精明之处。
群情汹涌的“毁宪”风波
1922年元旦，《湖南省宪法》颁布实施，这是全国第一部省宪法，也是为人看重的民主成果，更是利益攸关的省议员关注焦点。次年九月，赵恒惕和谭延闿还爆发了“护宪”战争，最终赵恒惕控制了局面。但是，修改、废除省宪法的消息不断，北洋政府派人运动、散布废宪谣言，章太炎来电“劝勿修改省宪”，一时省议员人心惶惶，向省务院咨文“限三日内明确表态”。此时，叶德辉连给章太炎写三封信讨论废宪，并大量印发传播，各种影响叠加，让叶德辉成为众矢之的。
省议会数次开会，群情汹汹，数日两发咨文，称叶德辉“措辞悖谬，无异谋叛省宪”，“以言论毁宪，必将较武力毁宪尤甚”，催省务院下令拿办。议长欧阳振声两次电话催办，不遗余力。此后，又有署名前清进士彭青藜的废宪请愿书，署名周大琨、邓南杰的修宪请愿书，在省议员眼里就是关联反应，加重了焦虑不安。可是，不识时务的叶德辉致函省议会：
“昨日各报有贵会通过案，对于鄙人与友人论省宪书，以为破坏省宪，呈文省署将鄙人拿办。公等法人，不应有此违法之举。言论自由国约法省宪法同一载明条例。诸君如系守法，当以法律相责让。如系讲学，当以文字相讨论。鄙人非行政官，不畏贵会弹劾。非大公报，不畏贵会封禁。湘事各有秘密，鄙人所言，尚存忠厚。”
叶德辉面对强权机关毫无畏惧，应答有理有据。“言论自由”是民国约法和省宪法明文规定的公民权利，讨论省宪法合理合法。省议员是依法选举的，言行自相矛盾不合身份，明显违法。如追究法律责任就要依法追究，如讨论学问就要从文字上进行，不应采取拿办的手段。“鄙人非行政官，不畏贵会弹劾。非大公报，不畏贵会封禁。”说的是实情，更是含沙射影指责省议会滥用公权，钳制舆论。“湘事各有秘密，鄙人所言，尚存忠厚。”话中有话，且有警告之意。
这招致了更大的反击，省议员纷纷粗暴斥责，叶本非湘人，无爱省观念，为帝制余孽，故意毁宪，坚决查办。在省议会一再催促下，省务院终于下达了拿办命令。但事情并未结束，警察厅部署拿办叶德辉，他却在家宴请符定一、葛应龙、谭道南，邀实业司长唐承绪、警察厅长刘武作陪。第二天，《大公报》大号粗体标题报道：叶德辉昨日招宴宾客。第三天，省议会群情激昂，认为叶德辉故意开玩笑，藐视省议会，可恶已极，又是附北叛变。唐承绪、刘武赴宴，殊为不合，要严厉质问。《大公报》只报道邀请赴宴，但省议员认定出席了宴会，唐、刘连忙解释说接到请柬但没去。《大公报》也赶紧发表新闻：警察厅长因病请假，未赴叶德辉宴会。省议员朱应祺认为，政府优容毁宪之人，无异投降北洋政府，拥护此等政府无意思。省议员石镇湘主张直接起诉到高检厅，处以内乱罪。省议员陈小元认为，叶德辉恶言毁宪，政府不拿办就要提弹劾案。一百六十多个省议员，无一个冷静理性的声音。在众多议员催促下，议长欧阳振声又当场打电话催问省长。
眼看叶德辉有牢狱之灾，或要开始第五次逃亡，可是叶母马太夫人去世改变了事态。马太夫人八十六岁，预备回娘家时突然逝世。母亡，孝子无理由逃遁，也不宜违背伦常逮捕孝子，估计省议员们也因此不再追问。几天后，《大公报》报道叶第三次致章太炎书，应是以前的书信，其中不少打趣语：“兄之主张省宪，好似北京听戏之呼倒彩，南人口白之倒帮忙，决非由自本衷。”显然会让反对者加倍恼怒，可没有激起什么反响，也是前面的原因。
37天后，马太夫人出殡，场面非常热闹，《大公报》专门报道。不少要人前往执绋，并有第二师机关枪连及第三师卫队护送。送殡者数千人，道路为之堵塞。万名伞多把，又有淮南公所之高脚牌、孤儿院之八仙花圈。吴佩孚也送有花圈。这是叶德辉人脉和实力的集中展示，或许因其中某人物影响，此后“毁宪”给叶带来的麻烦没再出现。主张修宪、废宪者不止叶德辉，但议员只把矛头对准他一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自然与他的社会影响、处事风格相关。
兴师动众的坡子街强拆
坡子街为著名商业区，大名鼎鼎的火宫殿就在那里。随着城市发展，一丈多宽的街道堵塞不堪，黄一欧任市政公所总理拟定了拓街办法，但商家反对没搞成。赵恒惕当选省长后，决心拓宽街道，计划从端履街、坡子街开始，委警察厅长刘武、市政公所总理曹典球等组成整理街道委员会，稍后又委唐乾一为督委。唐乾一计划募集公债和发行有奖证券，将旧督署开放为公园，仿照北京内设新世界等游乐场所，筹集整理资金。整理街道委员会测定街宽，计算各店需退让尺寸，先撤除店外的木制座牌，不够再往店里退让。一般提前十几天下通知书，逾期未动工的，派工程队和武装警察强拆。建筑材料及泥木工工资，由商家负责，除少数店面被占用过多而不能使用，由市政公所收购外，其他无任何补偿。整理街道委员只有一万元经费，唐乾一的商业运作还来不及开展，自然无补偿实力。所以，就是无偿粗暴的强拆。
大规模拆卸、拆让带来了许多问题。商家营业中断，收入受损。建筑材料涨价，泥木工行业集体加薪，每日大洋五角方肯动手。“贫户自给之家，一经拆让，即破产亡身，求生无路。”走马楼口肉店主黄明珍以“宪法第七条”反对拆让，在屋柱上贴出告示，旁注“省宪第七条在手”。外省在湘机构如商务印书馆、陕甘会馆，外国机构如遵道会，多次来函要求免拆缓拆。施工尤其是强拆之时，街道封闭不通，又灰屑满地，出入深受其苦。还有施工伤亡、关押等侵权行为。
整理街道委员会事先无总体规划、经验不足、内部意见分歧，赵恒惕又直接干预，加剧了工作难度。最先端履街按一丈七尺街宽坼让，坡子街商户要求比照执行，赵恒惕却要求按繁盛街道二丈街宽严格执行。整理街道委员会事先没向社会公布标准，中间又承诺考虑商家诉求，最后只好出尔反尔，夹在省长和商家之间两头受气。还有历史遗迹和文化遗产问题，多佛寺街团多次交涉古戏台、门头牌匾保护，有佛教情怀的唐乾一有意维护，但最终还是部分拆除。市政公所总理曹典球，对街宽和进度有异议，一度称病并辞职。“市政固以便利交通为急务，而民生疾苦，亦不可不兼顾并筹。”他的看法有道理，有代表性。
叶德辉作为坡子街总值年，商家寄予了很大期望。当时叶母去世，他完全可以不出面，但在众多商户推动下走到了前台。叶德辉不在坡子街居住，产业也不涉及拆让，出面并非为个人利益。商家齐聚火宫殿开会，反对官方临时增加街宽，请求叶德辉出面交涉。叶德辉非常认可商户意见，反对前后不一的做法，尤其反对强制拆卸。开会的消息传到了整理街道委员会，考虑到叶德辉的态度，唐乾一上门做叶德辉的工作。唐乾一是唐群英的弟弟，此前唐群英因校舍与叶德辉冲突，闹得满城风雨。叶德辉本不愿见面，但唐乾一两次上门，又与叶德辉的亡弟是同学，于是双方进行了一次气氛尚好但未达成一致的会谈。唐乾一又亲临商会会场，向商户演讲说明，有意在商户和省长间协调。唐乾一的做法值得肯定，但由于多种原因，并未化解矛盾。
此后，叶德辉给警察厅写了一封信，并抄呈赵恒惕。几天后，又给赵恒惕写了一封信。两信主要内容是：一、警察厅原与我商量一致，只拆卸座牌不扩宽街道，并有警察厅某科员在场。商户认为，按中外警察章程，只有建设新的公共设施才拆迁，没有无故拆卸座牌的道理，经我再三劝导，才勉强同意。二、派兵强拆，土木大兴，交易停顿，商家怨声载道。三、我并非不同意拆让，也懂得拓宽街道带来的长远利益，但政府过于激进，商家一时难以承担，“利在梦想，害在切肤”。四、拆迁是某局长提议，他流亡三十年，不了解长沙实际，照搬广州做法，“献策者事外逍遥，主事者身为怨府”。五、当年谭延闿下令拆除公地，按价补偿，当今居民私产却无偿强拆，显然不合理。六、今年端节前，政府找商会借钱，各行业群起反抗，会长躲到乡下，我出面协商，从淮商续借盐税十八万元，才了结此事。我不张扬功劳，但政府应认识自己的过失。七、唐乾一以省政府督委兼有警厅和市政两大职权，还可调动军队，权力过分集中，不合规矩。叶德辉虽然保持了礼节上的客气，但不碍于对方省长身份而有所顾忌，不恭维、不掩饰，以兄弟相称，也不忌讳称赞赵的政敌。最后告诫：“政府回顾去年商民房主痛苦情形，并留秋节向商民借款地步，缓此不急之饬，徐图改步之方。学民一民二之谭畏公，无学新广东之孙太子。”叶德辉还提到了议会失职：“湘省号为自治，省议会尚在拼命以保存省宪为词，何竟默无一言，尚待弟之呼吁？”鉴于前不久的“毁宪”风波，叶德辉没向议会去函。
赵恒惕没回复叶德辉，反出示一道严厉的命令，派人背着全城游街宣传：“整理街道，原为便利交通，促进文明市政，意在通商惠工。访闻有班痞类，到处造谣生风，传单秘密结社，希图破坏全功。殊属不明大体。查出定予严惩。论尔各色人等，慎勿自误盲从。”叶德辉向有“痞”名，唐群英十年前称其“惯痞”，坡子街商户正商量罢市抗争，因而命令的指向性非常明确。书信说项不回复，违背传统礼仪规则，以强权对付绅权更加不妥，叶德辉自然觉得无趣，从此对坡子街拆让不发一言，与赵恒惕再无往来。
叶麻子和省城名人评选
1924年10月初，《大公报》开展“省城一百名人”选评，类似今天的选秀选美，带给社会的新奇感和冲击力却不可同日而语。七八个记者用几天时间，选出省城一百名人并在报上公布，现任官吏、军人、议员、新闻记者等不参与评选，没居住在省城的也不参与评选。就六个问题向读者征稿：(一)这一百人曾经知道的有几十人？（只举数目）；（二）这一百人未闻其名的是哪些？（须列举姓名）；（三）这一百人最有名的是哪一位？（只举一人）；（四）这一百人不合资格的是哪些人？（列举姓名及理由）；（五）这一百人以外较有名的人是谁？（六）修改省城一百名人表以采取何种方法为最公道？
为显示公平，名单以第一字笔画多少为次序。叶德辉出过天花，绰号叶麻子比正名更有影响，以叶麻子名列省城一百名人表。名人来自三教九流，但各有代表性。如艺术界有王运长、晏富秋、李芝云等，王运长是著名书法家，年卖字收入三四千银元，次年去世赵恒惕赙仪四百银元；晏富秋、李芝云是湘剧名角。教育界有胡子靖、唐群英、徐特立等，胡子靖磨血办学，创办明德学校全国闻名；唐群英为民初女杰，正在长沙办女子学校；徐特立刚从法国勤工俭学归来，任长沙师范学校校长。有遗老和权贵之后，如曾重伯、彭青藜、萧荣爵、吴雁舟等。有民国元勋之后，如黄兴之子黄一欧、唐才常之子唐蟒等。有新兴职业律师，如大律师贝允昕等。有涉外背景的颜福庆、胡美、韩理生、饶伯师等，胡美、颜福庆先后任湘雅医学院校长；饶伯师是华洋慈善会外方理事，救灾有重大贡献。有商界代表，如总商会会长黄藻奇、前会长宋笠仙，会董李吟樵、萧莱生。有厨师等下等职业，如柳厨子、萧厨子等。有宗教界人士，如海印、职卑和尚，海印是著名诗僧，为开福寺主持。还有乞丐、算命先生、妓女等，如邓疯子，即邓幼弥，王闿运之婿、邓弥之之子，名门之后沦落到街头作诗乞讨；周亚，自称“神相”，涉嫌诈骗被关押。确实是代表性强、有意思的名人表，比较而言，叶德辉是专业界和市井都享有声誉的名人。
省城一百名人表公布以后，读者纷纷来稿讨论。对第（二）项，没人提到叶麻子，即都听说过叶麻子，知名度较高。对第（四）项，也没人提到叶麻子，即无人不认可叶麻子的名人身份。对第（三）项，却与叶麻子很相关。读者“铁圣叹”认为，最有名的是叶麻子、贝胡子、郭十矮子，且将叶麻子放在首位：“叶焕彬先生当日与王孔斋齐名，与湖南文化上已有多大因果关系，而春台谱曲，素女传经，文采风流，更为士林增色不少。况以萁裘绍业，蜚声于坡子之街，书贾相尊，驰名于玉泉之肆，于是乎叶麻子三字竟与光官殿玉泉山并永了。”语带讥讽，但说的都是实情。读者“崇名子”认为，最有名的是易麓泉，或柳介农，或叶麻子。读者“知非”认为，彭青藜、萧荣爵、吴雁舟虽是前清翰林，但没资格列入一百名人，商界的宋笠仙、李吟樵、萧莱生等也没资格，但没有人认为叶麻子不合资格。
一个月后，有人在《大公报》编出了湘潭城一百名人表，显然是对省城一百名人表的模仿。被列为省城名人的曾继梧突发奇想，要省城一百名人聚集一堂，共摄一影以留纪念。曾继梧早年留学日本，参加过辛亥革命，又与蔡锷讨袁，后授陆军中将军衔，正辞职赋闲。曾继梧在《大公报》发出倡议，并悬赏一百元征求省城一百名人齐聚的办法，果真有数人来稿贡献办法甚至具体方案。由此可见，这次名人选评不仅触动社会上层，也影响市井小民。名人表里有叶德辉不少熟人，朋友如杜本崇、胡子靖，有过节者如唐蟒、唐群英、黄藻奇。但叶德辉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是漠视还是暗自发笑？不得而知。
省城一百名人选评，从正方向部分改变了叶德辉的声誉，媒体也改变了此前调侃、看热闹、偷窥倾向，趋于正面与客观。不久，叶德辉为唐荣阳祝寿，《大公报》发表叶撰写的寿联，名记者李抱一感叹：曾重伯、叶德辉君，杂荟栏所尊为长沙名人者，名人吐属，矞黄典丽，到底非同凡品。有此，名人表益见增色。次年春荒，叶德辉遵母亲遗愿，向民食维持会捐光洋二百元，报纸新闻罕见的称呼“叶君德辉”，一方面此是善事，另一方面也是媒体态度改善。
此后，叶德辉社会活动明显减少。一年多后，被省特别法庭处死。危难之前，叶德辉为何没像前几次逃亡？据说北伐军总司令蒋中正经谭延闿介绍，在长沙宴请叶德辉，并题赠“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的戎装照，再联系其与唐生智的交往，这应是不逃的主因。
世间已无叶德辉，但还有人记得他。日本学者编纪念专刊，谭延闿、章士钊闻讯叹息，杨树达、陈子展撰文回忆，还有收藏的宝贝让人难忘。1929年6月，中山图书馆馆长傅熊湘请求省府拨三万元收购叶氏藏书。傅与叶在政治上并无共同语言，但国学功底深厚，自然懂得叶及其藏书价值。教育厅即聘请傅梅根、粟谷青、傅熊湘等专家研究评估，并联系叶家察看藏书。对照书目发现，叶氏藏书精品已被藏匿或另卖，叶家子侄坚称战乱中散失了。专家组遂议定，以三千元购买叶氏藏书剩余部分，以二万七千元购买大藏书家王复初的珍贵文献。叶氏藏书入藏中山图书馆，稍后红军攻占长沙，图书馆毁于火灾，片纸无存。联系前后，让人感叹传统文化之命运波折。
（作者单位：湖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