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桢立致王啸苏信二件】吕芳文 周亚平 辑2012年3期总89
2015-01-01 09:00:41   来源：   评论：0 点击：

    按：这里展示的是抗日战争初年，湖南大学著名教授徐桢立于避难永州宁远途中，给他的诗友词人王啸苏先生写的两封信函，共计8页，长达2500余字。一封6 页印有“餘习居士咏诗启事之签”函头；一封2页，为直线红条间格书签，做工非常讲究。尺寸均为27 厘米×18厘米。
    1938年7月，日寇侵华的战火已逼近湖南，日机轰炸，迫使湖南大学及云麓中学奉令尽早搬迁边远的湘西辰溪县城。其时，辰溪校舍尚未建好，筹备工作远未就 当，湖大师生在“中国容不下一张课桌”的情况下，不得不仓促就道。战争让他们背井离乡，让他们寻找安全的避难所。那些赶不上已去湘西大部队的老教授们，仓 促拼船，溯湘江而上，目标盯在永州宁远的“前贤”之地。徐桢立教授携家口十余人，与王啸苏先生作别长沙曲园，经衡阳、祁阳、永州、应阳、桂林、阳朔、道 县，于次年中秋时分，才到达宁远县城。到后，立即以“近闻湘北紧急，言念乡园，难安寤寐。想执事亦同之。时时枨触远怀，更不暇自怜羁旅耳！”等语相告。其 艰难的心路历程，真像炮火底下一群行脚僧人。
    徐信行草兼备，系文言，无标点，特辑校于下。

疏庵①我兄先生著席：
    曲园别后，遂隔知闻。暮春于泉陵②登舟之际，奉读惠书，兼荷寄怀之什，乃知台从去岁已莅辰溪③，邻讲肄于马队，闻弦诵于岩城，复以余闲游目山水，揽胜丹山 ④，探书酉洞⑤，橘亭作颂，兰畹树人，流览景光，寄情吟咏。缅思高躅已抗风尘，远折疏麻，时出怀袖，其为欣慰，盖不可言。以羁迹屡迁，客愁如织，欲作书奉 报，握管辄辍者屡矣。惶惶愧愧！
    弟客岁暑中巾车南迈，过浯庼⑥而不留，望槃园⑦而投止。怪石十笏，嘉木百章，颇纵园窥，不劳瓻借。西岩⑧、愚溪⑨，咫尺在望；鈷潭⑩、袁渴⑾，指目已难。 香苓山⑿在水中，买舟而上，如登小孤。息景岩⒀在其右，息柯居士⒁所命名也。老树穿石，不壤而肥；层楼倚空，如鸟斯革。而岩壑之美，端推淡山⒂。山有二 岩：明岩，自山谷题诗，宋人刻石尤夥。上下石级，何殊曲房；徘徊回中，奚止十客？洞达天光，杳冥幽壑。广场可以呼乐，片石可以安禅。置身此中，无复尘想。 暗岩，持炬以游，垂乳若滴，奇石兽骇，窄径蛇行。珠垂大士之露，绣错仙人之田。指物程形，层见叠出。往者有人于洞中见宋人墨书题名，摸索暗中，恨未之见 也。
    去秋曾至应阳⒃，信宿孚尹⒄家中。见其伏案拥书，侍亲课子，归云有地，出岫无心。又其赋性疏慵，简于世务，囊金与袖稿俱飞，植杖则问津不易，安能踽踽独行、趋辰阳、窥酉洞乎？
    孟陬之杪，孚尹过泉陵，邀游桂林，欣然同载。卌年重到，非旧日之人民；七日小留，听殊乡之箫鼓。披叶氏骖鸾之录，访颜公读书之台。孚尹欲相与留影其间,乃 为守者所沮, 怅恨而归。渡河望面城诸峯，若列七曜。左则七星，右为龙隐。七星岩洞，诡形异态，绝似淡山暗岩，而广袤过之。以去城三里，易于蜡屐，穿珠九曲，不惮迷途， 遂啧啧在人口矣！龙隐岩，临水嶕峣，又似息景。元祐党籍碑，磨洞中崖石刻之，仰望可辨。
    孚尹锐意欲游阳朔，以阳朔胜处悉在水边，买舟竟不可得，多方始得运钨小艇，若新妇之闭置车中，老骥之局促辕下。又舟行迟滞，意不能堪，留此胜缘，待諸异日耳。
    弟去家百程，留永九月，销忧已遍于登临，论地渐疑于冲要。遂与潁川同移營道。窗蓬听雨，篙檝争滩。山束瀧流，左屈右曲。天开镜水，上空下明。曩读《柳》记 “舟行若穷，忽又无际”者，逮乎目譣，益信词工。酈道元⒅《水经注》谓：“營水北流，注于營阳峡。”而张燕公诗，复有“道峡似巫山”之语。鄉闻人状阳朔， 谓似巫山，今溯營阳，何殊阳朔？至于山花数红，忽擢葱蔚，林鸟一啭，时破清幽，意彼中所未有矣！过麻滩、经木垒，则明将沈至绪⒆禦賊死难处。其女云英，率 兵夺父尸以还。昔读西河之文，今见桐乡之祀。又上过庳滩，《水经注》所谓：“有庳之墟，象所封也。”自柳子厚⒇为薛伯高作《毁鼻亭神记》，后来祀宇仍复修 存。得毋以王文成《灵博山象祀记》，树义最圆，夐越前古，遂使贞姬渍泪，既洒跡于斑筠；爱弟孔怀，复同休于肸蠁乎！
    此行半月之程，幸值顺风，六日即达營道。屋皆湫隘，绝少窗光。乃与潁川（21）僦屋西郊，略似舫斋，亦多户牖，开轩面圃，绕树追凉。屋前对濂溪，左则元公 祠宇（22），遂题榜曰“濂溪”。一系之舟，以景前哲，亦怀故园。忆山谷《五十客太平州》“四十九年蘧伯玉，圣人门户见重重”之句，又竦然生愧汗矣！去城 十余里，濂溪故里在焉。又十许里，月岩岩顶圆空。自洞口历十五级以登，则如生明以达望；又拾级而下，则如生魄以达晦。岩之左近，罗列奇峯，映日则错采成 文，拔地则离立不倚。余若八柱、含晖诸岩，皆去城才三数十里，并  岈珑玲，层叠屈折，水静石激 ，雷转山惊，阴崖夏寒，阳景昼閟。所惭胜赏未解羁愁，更乏篇章足供点削耳。
    此邦产蔗极丰，制饧称冣，水车转轮，麦粉白细，酒酿发酵，蒸饼松腴。二物之佳，当甲全省。其他蔬果，莫不肥硕甘鲜，筍历四时，李居上品，豆莢如瓜，长可五 尺，莱服成实，重逾十斤。又不仅见芋駭人，献芹称美而已。他若永明之栆 ，江华之榴，荔浦之芋，灌阳之梨，恭城之柚，皆近在邻壤，以时而至。语音平正，略近中州，疑有前贤为之是正。至于食称  饭，饮曰  （音转如耐）茶，则又遍八属而悉然，征六书而不谬矣。田畴未广，产米不多，赖泉陵 、永明近相挹注。今岁雨暘时若，禾穗丰长，计收获当倍，土著以为五十年所未有。念天以好风送迁客，复以丰岁慰流人，当畔牢愁，敢嗟离索乎！
    家兄弟城居皆烬 ，山栖并安。承念、并闻。
    附上奉和见怀元韵一首，并近作十数首。别纸录乞吟粲 。
    暑中不审台从是否旋里？抑瀛眷皆已至辰溪耶？近作必多，仍盼频以寄示，为幸！专复。敬请
    暑安！
                                  弟 徐桢立再拜  先立秋三日
    积微、星笠（23）两君及诸交旧在校中者，乞一一致声。
    友古兄嘱笔致侯。

疏庵我兄执事：
    月前奉到处暑节惠书，并再叠韵，往复之情，不遗在远，欣佩！欣佩！兼省避寄偏沅，无羁旅之忧，有闲適之致。秋涛午枕，时盖朋簪，藜杖山行，亦偕子姓，不无 慨喟。寓之劳者之歌，善遣寂寥，弥见达人之致。尤慰！尤慰！弟濂溪一系，不欲垂流，泠、道、九嶷，偶然命驾。以儿子废学已久，独育群中学，近在宁远，挈之 负笈。遂亦移家。弦歌占地，不殊孔道之黌；楹础雕珉，实数南天之冠。校中以蓱迹偶留，不欲听其闲散，邀居讲席。实类儿笘，评  鸦涂，商量蚓画，无憀之极，幸不劳耳！物产风俗，略似道州。九嶷去城五十里，而近紫霞。岩壑广奇，又远在七星淡岩之上。惟洞中水深及胫，蛇行蚁穿，泥滑砾 楚，虽怀畏难之心，不沮好奇之想。将以重阳后往游，  积潦少涸耳。
    颖川十口，仍居营道。凡翁以槃园赁之邮局。中秋后归隐永明。顷寄和诗、属为转寄。拙作二首、并奉定。
    专此。敬颂著安！
                                  弟   桢立再拜  中秋前二日
    近闻湘北紧急，言念湘园，难安寝寐。想执事亦同之。时时桭触远怀，更不睱自怜羁旅耳！中秋后三日又及
    浩白、赣忱、积微、星笠、绍宾诸君（24），晤时并乞致意。
    复示请寄：宁远西正街陈君海樵家。
【注释】
    ⑴疏庵，即王啸苏，字疏庵，时任湖南大学教授。
    ⑵泉陵，即今永州零陵区。东汉时期，改泉陵侯国为泉陵县，县治在今零陵区北二里。
    ⑶辰溪，即今辰溪县。
    ⑷丹山，即辰溪县城景点。
    ⑸酉洞，即辰溪县城景点。
    ⑹浯庼，位于祁阳县城南2.5公里处。大历六年，元结（719——772）字次山，号漫郎、聱叟，鲁山（今河南鲁山）人，天宝十二年进士。安史乱起，充山 南东道节度参谋，立有战功；后任道州刺史，颇有政绩。他在浯溪畔刻中堂、右堂、东堂诸铭，将其溪称之为“浯溪”，将其山命名“峿台”，修建的亭命为“痦 庼”，合称“三吾”。
    ⑺槃园，即当时零陵望族蒲凡生家园。
    ⑻西岩，即距永州零陵区柳子庙二里许的“朝阳岩”。
    ⑼愚溪，即柳子庙前由西向东注入潇水的小溪流。
    ⑽鈷潭，即“永州八记”之钴鉧潭遗址。
    ⑾袁渴，即“永州八记”之袁家渴遗址。
    ⑿香零山，位于零陵区城南五里许潇水中的一个小岛上，岛上建有“观音阁”，雨后日出时雾锁山境，若隐若现，游人至此如置身烟波浩渺之境。
    ⒀息景岩，位于“香零山”右边的绝崖上。
    ⒁息柯居士，即杨翰（1812——1879），清代人。字伯飞，一字海琴，号樗盦，别号息柯居士，直隶新城（今河北新城）人，一作宛平人。道光二十五年（１８４５）进士，官湖南辰沅永靖道。擅长书法。
    ⒂淡山，即永州市零陵区建华机械厂内，又名淡山岩，有黑亮二岩。亮岩洞口上方石勒“澹岩”二字，进口处有踏步、舂米及半月形台基。每年农历八月十五日午 夜，月光从岩顶洞射入台，成半月形状。黑岩内有石田、石臼、石龙、石人等天然造型。其岩有“永州淡岩天下稀”之称，为永州八景之一。
    ⒃应阳，位于当今东安芦洪市镇。西晋惠帝永熙元年（２９０），零陵郡始设应阳县，县治设芦洪市，以地处应水（芦洪江）以北而得名。
    ⒄孚尹，即湖南大学教授席鲁思，原名席启駉，席宝田侄子。
    ⒅酈道元（４６６或４７２？——５２７），北魏地理学家、散文家，字善长，范阳涿县（今河北县）人。好学博览，文笔深峭，在各地“访读搜渠”，留心观察水道等地理现象，撰《水经注》一书，为有文学价值之地理巨著。
    ⒆沈至绪，字镇乾，浙江萧山人，举崇祯四年武科进士，官永州守备。善射，以不阿上官失职归，道衡阳，谒桂王，王一见奇赏，温语慰留之。于时临武兰山流贼为 乱，起至绪原官使房守。明年贼益炽，至绪奉檄出兵，遣宁远尉夏某诱贼，设伏于险，待炮发，尽歼之，约官治以兵为后援。夏以畏贼遁去，官治忌至绪有功，援不 至。贼既出险，至绪猝与相遇，知必死，尽力血战，斩其渠，贼惧将退。会大雨，至绪左体被创，血渍靴靮，足僵，坠马落涧中，死之，贼掠其尸去，时崇祯十一年 四月二十五日。至绪有女云英，小字官弟，年甫二十，读书知兵，能骑射。闻父死，大恸；束发被革，帅十骑迳趋贼砦，乘贼未集伍，连杀三十余人，负父尸以还。
    ⒇柳子厚，即唐代文学家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市）人，贞元九年（793）进士。因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被贬谪为永州司马，改柳州刺史，郁郁以殁。他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主将，与韩愈同列于“唐宋八大家”。
    (21)潁川，即湖南大学教授陈友古，又名陈朴，字颖川，是馀习的内弟。
    （22）元公祠，即湖南永州道县县城纪念理学鼻祖周敦颐的祠堂。
    （23）积微、星笠，即湖南大学教授、古文字学家杨树达、曾运乾。
    （24）浩白、赣忱、积微、星笠、绍宾，浩白，即皮宗石，字浩白；绍宾，即罗绍宾。均为湖南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