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
岳阳楼位于洞庭湖南岸岳阳市境,与武昌黄鹤楼、南昌滕王阁并称“江南三大名楼”。古贤登临吟咏之作颇多,其中以杜少陵《登岳阳楼》一律最为有名: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此为诗人暮年流寓湖南时所作,身世之悲,家国之痛,尽寓于登楼一啸之中。被后人誉为“五言绝唱”。
太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自江陵还至岳阳时亦有《与夏十二登岳阳楼》之作: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东风起,吹人舞袖回。
李诗明快清新,轻灵飘逸,与杜诗之抑郁沉雄大异其趣。盖其时公初脱樊笼,“千里江陵一日还”,心中正自高兴,遇此大好湖山,焉能不吐快语?
读二公登楼之作,一感极而悲,一其喜洋洋。悲者大我,喜者小我,就其思想意义而言,是太白不若少陵,而心理之自我调节,则少陵远逊太白矣。二公者,皆以“狂”自命,一曰“我本楚狂人”,一曰“自笑狂夫老更狂”,然就此二诗判之,太白是真狂,少陵只是佯狂耳。
二
唐人咏洞庭之作,以太白为最多。《荆州贼乱临洞庭言怀作》,述肃宗乾元二年八月襄州守将康楚元、张嘉延叛乱事,感慨深沉,可见太白诗之别格。“积骨成山丘,遗言闻楚老”、“思归阻丧乱,去国伤怀抱”、“关河望已绝,氛雾行当扫”、“长叫天可闻?吾将问苍昊。”对判贼之痛恨,对黎元之同情,对平乱之期冀,尽数流溢于纸面。“诗仙”此际,几同“诗史”,所异者惟多几分豪侠气耳。公另有《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
其二云: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其五云: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馀秋草洞庭间。
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或描摹湖上风光,或抒发心中豪兴,物我俱忘,狂态毕现。此时之太白,又归入“仙人”行列矣。至于《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之三:“刬着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则于“诗仙”之外,兼具了几分“酒鬼”形象。
三
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一诗,历来称道者不少。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一联,写湖上壮观,极具气势。如此笔力,惟少陵“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堪与匹敌。惜乎“欲渡无舟楫”以下四句,干谒之迹太露,遂使全诗格调,降了三等。由是观之,为诗之道,首在气骨风神,而后始有才情技巧也。张丞相讳九龄,开元间名相,大诗家。
四
君山又名湘山、洞庭山,位于洞庭湖上,相传为舜妃娥皇、女英居住之所。对君山之秀美,历代文人多有题咏。其流传最广,影响最大者,当首推刘梦得、雍国钧之作。
刘诗云:
湘江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将湖上青山,喻为银盘托青螺,不惟形象鲜明,且见眼界之大,隐然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致。
雍诗则曰:
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全无翠色深。
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同样是“螺”,同样是“镜”,雍诗由于省去了一个“白银盘”复比,加入了“水仙”即二妃之传说,故更见清新活泼。然而梦得之作在前,国钧之作在后,后者受前者启发,有明显轨迹可寻。雍氏套用“螺”、“镜”,终不免“拿来主义”之嫌也。好在刘氏乃大名家,又是前辈,对后辈小名家之顺手牵羊,当能容让。国钧名陶,大和年间进士,小梦得二十三岁,曾任侍御史,国子毛诗博士等职。
五
陈简斋(与义)南渡后尝客湖湘,于洞庭湖畔每多吟咏。其《登岳阳楼》、《巴丘书事》诸作,九曲回肠,悲怆感慨,直开元遗山风气之先。
《登楼》云: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
全诗由景入情,一气流转,结语尤有锥心之痛。
《书事》云:
三分书里识巴丘,临老避胡初一游。
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
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
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
巴丘(岳阳)为三国东吴重镇,周瑜、鲁肃等都曾在此地练水军御曹,首云“三分书里识巴丘”,即寓抗胡复国之意。次句“避胡”二字痛切。结联直责庙堂偏安政策,为一篇之重心。简斋此类诗,若与其《临江仙》词参读,便知“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之根由所在。
六
洞庭八百里,玉盘盛水银。
长虹忽照影,大哉五色轮。
我舟渡其中,晃晃惊我神。
朝发黄陵祠,暮至赤沙曲。
借问此何处?沧湾三十六。
青芦望不尽,明月耿如烛。
湾湾无人家,只就芦边宿。
此白石道人《昔游诗》也。写游湖所见所感,读之仿佛身临其境。末四句尤具意味:一派青芦,满天云月,好个清幽所在!诗人以一叶扁舟就宿芦边,大得自然之趣。白石固林泉雅士,此时能与明月清风为伴,耳之得之,目之遇之,其乐可知矣。若肉食者处此,必当叫苦不迭。此所谓情趣不同,感受必异也。名湖得迓高贤,高贤亦受名湖所赐,两两相得,互有幸焉。试仿辛稼轩曰:“我见明湖多妩媚,料明湖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白石如闻,不知以为然否?
七
君山有二妃墓,墓前有彭玉麟石刻联:“君妃二魄芳千古;山竹诸斑泪一人。”山竹多斑,传为二妃之泪所染;毛润芝亦有“斑竹一枝千滴泪”之句。可见二妃之泪说入人心也久远。元遗山作《湘夫人咏》,言竹而不及泪,亦颇感人。诗云:
木兰芙蓉满芳洲,白云飞来北渚游。
千秋万代帝乡远,云来云去空悠悠。
秋风秋月沅江渡,波上寒烟引轻素。
九嶷山高猿夜啼,竹枝无声坠残露。
诗意惨惨凄凄,虽不出泪字,然伤怀不亚有泪也。使二妃闻之,必引为知己。
李梦阳用旁观眼作《湘妃怨》,情感便有所不及。诗尚典雅,不妨一录:
采兰湘北沚,搴木澧南浔。
渌水含瑶彩,微风托玉音。
云起苍梧夕,日落洞庭阴。
不知篁竹苦,惟见泪斑深。
梦阳字天赐,一字献吉,明弘治癸丑进士。诗宗杜甫,然过于追逐模拟,沈德潜以为“有面目太肖处”,盖就其古体而言也。读此诗,殊无杜意,倒有五分似晚唐,三分类北宋,只有二分是自家声口。
八
杨孟载对洞庭湖情有独钟,周边风物,每见于诗。其《登岳阳楼望君山》一首,古朴浑成,颇耐咀嚼:
洞庭无烟晚风定,春水平铺如练净。
君山一点望中青,湘女梳头对明镜。
镜里芙蓉夜不收,水光山色两悠悠。
直教流下春江去,消得巴陵万古愁。
三、四句尤为传神,不可多得。公另有《岳阳楼》一律云:
春色醉巴陵,阑干落洞庭。
水吞三楚白,山接九嶷青。
空阔鱼龙气,婵娟帝子灵。
何人夜吹笛,风急雨冥冥。
是作沈归愚以为“应推五言射雕手,起结尤入神境。”予则曰:即便中间两联,亦不亚盛唐气象。结语有思乡之意,若与《闻邻船吹笛》参读,便见分晓。其诗云:
江空月寒露华白,何人船头夜吹笛?
参差楚调转吴音,定是江南远行客。
江南万里不归家,笛里分明说鬓华。
已分折残堤上柳,莫教吹落陇头花。
孟载名基,其先蜀人,后居吴。曾入张士诚幕,洪武时官至山西按察使。诗与高启、张羽、徐贲齐名,号“吴中四杰”。
九
巴陵旧有洞庭连天楼,故址应在岳阳文庙附近。此可从元人傅若金《洞庭连天楼》诗里测知:
崔嵬古庙压危沙,缥缈飞楼入断霞。
南极千峰迷楚越,西江众水混渝巴。
鲛人夜出风低草,龙女春还雨湿花。
北倚栏干望京国,故人何处认星槎?
傅若金字与砺,生卒年不详。他应该在岳阳一带做过官,其《岳阳中秋值安南贡使因怀旧游》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洞庭秋气满龙堆,为客偏惊节序催。
铁笛乍闻云外过,琼楼应傍月中开。
越裳重译三年至,溟海浮槎八月来。
忽忆旧游今万里,天涯长见雁飞回。
“越裳”,古南海国名。相传周公辅成王,制礼作乐,越裳氏以三象重译而献白雉。见《后汉书·南蛮传》、《梁书·海南诸国传》。诗中借以代指安南贡使。傅氏能在岳阳接待贡使,身份自然不低。
十
盛鸣世,字太古,凤阳人,国子监生。明末避乱至岳阳,题酒家壁曰:
巴陵压酒洞庭春,楚女当垆劝客频。
莫上高楼望湖水,烟波二月已愁人。
尾联愁肠百结,不尽故国之思,非崔相公“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可以比得。
十一
夏完淳,字存古,考功郎夏允彝之子。年十五,从军抗清,兵败死节。沈归愚谓其“生为才人,死为鬼雄,汪錡不足多也。”诗格高古罕匹,其《秋夜感怀》诗(按:一说为梦中登岳阳楼作,据现有史料,夏似未到过湖南)慷慨悲凉,颇耐一读:
登楼迷北望,沙草没寒汀。
月涌长江白,云连大海青。
征鸿非故国,横笛起新亭。
无限悲歌意,茫茫帝子灵。
三、四句壮阔雄豪,一空沧海,当可与杜少陵“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孟襄阳“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鼎足而三。颈联上含故国之悲,下起时人之叹。英雄出少年,此之谓也!结句“帝子灵”既点明地域又别寓情怀,亦有馀味。
十二
明末南海县学生邝露,擅五言。《洞庭酒楼》云:
落日洞庭霞,霞边卖酒家。
晚虹桥外市,秋水月中槎。
江白鱼吹浪,滩黄雁踏沙。
相将楚渔父,招手入芦花。
中二联颇工丽,“鱼吹浪”、“雁踏沙”,鬼斧神工,不可多得。通篇既飘逸轻灵,气韵生动,非功力才情兼具者不能到也。邝氏另有《洞庭》一律,颇有些青莲风致。诗云:
人归洞庭水,心远百蛮天。
虹饮吴山雨,蝉嘶楚岫烟。
挂帆明月树,沽酒白云船。
来雁纷纷向,衡阳何处边?
诗写湖光山色而兼叙乡愁,沉郁中见超脱,允为佳构。惟中二联尾三字同形,略欠变化。此类偏招,青莲或不认同,少陵则必见许。答案在《秋兴八首》中,“降王母”、“满函关”、“开宫扇”、“识圣颜”是也。沈归愚谓其诗“原本楚骚,五言尤胜”,诵此二律,已然信他一半。
十三
长风霾云莾千里,云气蓬蓬天冒水。
风收云散波乍平,倒转青天作湖底。
初看落日沉波红,素月欲升天敛容。
舟人回首尽东望,吞吐故在冯夷宫。
须臾忽自波心上,镜面横开十余丈。
月光浸水水浸天,一派空明互回荡。
此时骊龙潜最深,目炫不得衔珠吟。
巨鱼无知作腾踔,鳞甲一动千黄金。
人间此境知难必,快意翻从偶然得。
遥闻渔父唱歌来,始觉中秋是今夕。
此查慎行初白先生《中秋夜洞庭湖对月歌》,记洞庭湖月夜畅游,豪情壮采逼人而来,真千古快意诗也!“长风”二句,写初游时气候不佳,有“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之感,乃欲擒故纵之笔;“风收”以下,便见“长烟一空,皓月千里”倾刻令人心旷神怡矣。以“须臾忽自波心上,镜面横开十余丈”状素月升空,与东坡“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可谓异曲同工,相映成趣。是作非惟状景特佳,其言情寓理,亦得通玄之妙。试味“人间此境知难必,快意翻从偶然得,遥闻渔父唱歌来,始觉中秋是今夕”,禅趣天机,回甘无尽,便知我言不诬。查氏为清代吟坛大家,诗宗宋人,刻画工细,意境清新,集中登临怀古之作颇多,俱能引人入胜。今读此诗,予亦恍似置身湖上,不知今夕何夕矣。
十四
姚梦谷诗风清雅,颇类其文。刘大櫆门下诸贤,诗文双胜者,当首推姚氏。鼐暮年游历湖湘,所经之处,俱有诗文。予尝读其《岳州城上》,深为折服。诗云:
高接云霄下石矶,城头终日敞清晖。
孤筇落照同千里,碧水青天各四围。
山自衡阳皆北向,雁过江外更南飞。
人间好景湘波上,却照新生白发归。
意境苍凉高古,不亚少陵。前六大开大合,一结感慨深沉,盛唐元气有以见也。姚氏为桐城派大家,主江宁、扬州等地书院凡四十年,而诗中不着一丝学究气,难得。
十五
文道希廷式先生,光绪进士。诗词名重当时,因政治上倾向变法,故每多慷慨激昂之作。其《过洞庭湖》云:
舟人祷福祀灵君,我有狂言愿彻闻。
借取重湖八百里,肄吾十万水犀军。
此诗当作于中日甲午海战之后,公鉴于北洋水师覆没之惨痛教训,主张变法维新,走富国强兵之道。发之于诗,定然激越。自谓是“狂言”,实则痛语也。“灵君”, 即洞庭君,龙王;一本作“灵均”,则为屈子,细参诗意,非是,吾家老夫子没得八百里重湖借与他。“重湖”,洞庭湖兼有青草、赤沙诸湖,故云。肄,习也,作训练解。此类借题发挥之作,多寓时事感慨,未可等闲看过。(作者为我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