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工业记忆】粤汉铁路遗址寻踪

导读

工业是人类、特别是现代人类生活的基础，记忆是人类、特别是当代人精神的家园。保存记忆，是人类作为文化存在的特点；投身工业，是现代作为机械时代的特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人欲善其生，必先兴其工。对于工业的关注与投入，是人类的福祉所在；对于湖南工业的记忆的寻找与保存，是精神的幸福来源。

【湖南工业记忆】是《湖南工人报》的系列报道，请大家一起关注我们身边消失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少的工业遗产，找寻工业记忆，留住工业之美。请大家提供线索、图片，提供身边熟知和曾经熟悉的与工业记忆、工业遗产有关的人和事。（QQ群：423395764）

《湖南工人报》（2013年10月09日 03版）撰文 何爱华

没有铁轨、轨枕道砟，光秃秃的路面在荒草中蜿蜒。这条位于郴州市宜章县白石渡镇境内的约20公里长的小道，就是粤汉铁路遗址了。

不错。

视野之内，我们没有一丝惊诧，毕竟百年时光过去。视野之外，一段沉寂的历史却透过时光的背面，扑面而来。

流年

六月底的阳光已经很辣了。沿途一人多高的野芦苇在烈日照射下，干枯而萧索。

偶尔能看到的几根败损的轨枕，也成了当地农民田埂上的通道。

如果只按字面意思理解，粤汉铁路貌似和湖南关系不大。

但我们的理解却恰恰相反，“粤”和“汉”只是这条铁路的“点”，湖南才是连接两点之间的线。

事实也是这样。陪同我们寻访的宜章县文物管理所（下称文物所）的肖所长告诉我们，全长1095.6公里的粤汉铁路，在湖南境内近600公里。

从文物所提供的史料中我们了解到：粤汉铁路是现在京广铁路南段广州黄沙到武昌徐家棚间的一条铁路旧称，1900年动工，前后修修停停36年后才通车。

我们简单梳理出几个关键节点：清朝国力孱弱，动工后的粤汉铁路只得分若干段修建。广州至韶关1916年建成，全长410公里的北段武昌至株洲在1918年建成；而中间长度达456公里的株韶段停工长达14年，直到历史翻到民国，最终在1936年全线通车。

我们沿着铁路线一直向南。

天地之间一片沉寂。这条路上曾经晃晃悠悠行进着的现已绝迹的蒸汽火车，和这条道路密切相关的人和事，而今都是只可追忆、无法回转的过往。

想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是，粤汉铁路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当时要开整整44个小时。我们掐指一算，这比刘翔跨栏速度还慢一点点。

沿途有3个铁路隧道3座铁路桥。在距离第一座隧道白石渡隧道不远处，有片空旷地带，现成了当地有名的养猪场。

一村民骑着摩托车载着一女人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从隧道那头穿过来，荒凉的小路霎时有了生气。

穿过3个隧道后，杂草丛中立着一块刻有“河道界”石碑，沿小路下行，我们看到的是另外一幅壮观景象：一座气势磅礴的铁路桥横跨在白沙河两岸山崖之上，铁路桥的主拱中央侧壁有水泥阴刻“民国二十五年　省界桥　凌鸿勋”字样。

历史在这里转弯。

据宜章县志载，粤汉铁路通车以前，贯穿白石渡镇的白沙河通往粤广的黄金水道，顺水而下，直抵广东坪石，渡口日泊船只达20多艘，日卸食盐2000多石。

如今河道中只有一条孤零零的挖沙船。

挖沙的船老大说，修这条铁路时，他的太爷爷就曾摇着舵桨，将筑路的钢材、修桥的水泥，从广东运到白沙河码头。“铁路经过的地方崇山峻岭多，小时候听爷爷讲，最多时有十来万工人筑路，不少人累死、病死在这条路上。”

一颗道钉一滴血。对于老一辈人而言，粤汉铁路更是战乱年代的一段历史记忆。

“特别是株洲至韶关段，拆而复修，修而复拆，在抗日战争中，发挥了战时运输与撤退的重大作用。”肖所长说。

1944年6月18日长沙沦陷后，粤汉铁路湖南段爆炸声一片，毁坏殆尽。直到抗战胜利后，才逐步恢复。

这也佐证了粤汉铁路的历史价值，就像20世纪初期的中国，列强欺凌，孱弱不堪、命运多舛、剧烈动荡。

性格

因为家就住在铁路边上，今年58岁的邝平意没缘由的天生就喜欢这条铁路。

“小时候我们就在铁路的两旁砍竹子，挑柴禾。只要火车经过，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听着‘咣当咣当’声，目送火车离开。”邝平意说。

尽管这条铁路现已废弃，但在邝平意的脑海里，保存的都是和这条铁路有关的记忆。邝平意现在在白石渡镇开了个小照相馆，更多的时候，他拍摄的都是和这条铁路有关的最真实的东西。

这条铁路曾经是小镇的生命线。山里的矿石、山货等，靠此源源不断运往粤广，小镇由此形成了繁华的集市。

而在省会长沙，粤汉铁路开通后，就有了更不同的景象。

据史料记载，牲猪和粮食是湖南当时外销的主要商品。当时在长沙市长春巷一带，形成了庞大的猪行。通车当年，湖南大米流通省外达10.06万吨，占全国大米流通总量的8.2%。长沙客商从京津、沪汉、江浙等地区采购的工业品及洋货，也由铁路源源不断运抵长沙。

有趣的是，客货运业务的发达，围绕火车站，派生出一个新行业——全盘代理铁路运输业务的铁路运输行。此前，长沙仅有运输行2家，后猛增至59家。

可以说，地理距离的骤然变短，改变了湖南人对自身局限性的认知，也改变了湖南的地缘经济。

铁轨交达处，商务、实业开始活力迸发。长沙的湖南第一纱厂、株洲机厂（现南车株洲电力机车有限公司）、岳阳的立生肥皂、郴州的煤矿、金属矿……这条铁路更像一条汩汩流动的血管，滋养地处内陆腹地的湖南近代工业迅速发展。

翻开湖南省志，粤汉铁路的历史性格另一面进一步显山露水：在反抗帝国主义掠夺路矿利权的斗争中（史称“收回利权”运动），长沙是“废除美约”、收回粤汉路权运动中心。

红军长征渡过于都河后，面临国民党设置的重重封锁线。在宜章修建粤汉铁路的近4000工人中，300多人自发加入红军队伍，帮助红军突破敌人封锁线。

1922年9月，中国工运历史上著名的粤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在湖南爆发，火车头的震撼，带来了党领导下的工人阶级队伍的觉醒。

沿着这段历经岁月沧桑的铁路桥梁和隧道遗址，我们仿佛重新走进那段风起云涌的工人运动岁月。

往事真实可感。但当年清政府下旨修建粤汉铁路时，除了让“火蒸水汽”能“推车推船”，更在乎的应该是有一条“贯穿南北的铁路大动脉”。

清朝末期起，北边的京汉铁路与南边的粤汉铁路相继建成通车后，被一道长江天堑阻隔。“贯穿南北”的愿望没实现，腐朽的清政府就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此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京汉铁路线上的火车，只能在武汉将车厢一截截拆开，上轮渡过长江后，才能与对岸的粤汉铁路对接，再贯穿南北。

这一隔江相望就是半个世纪。

1957年万里长江第一座公路铁路两用大桥——武汉长江大桥建成通车后，江北的京汉铁路才正式与江南的粤汉铁路连为一体，正式更名为京广铁路。

1988年12月，京广铁路复线全线完成后正式通车，京广铁路（单线）便停止营运。

粤汉铁路从此彻底结束历史使命。2011年，粤汉铁路遗址宜章白石渡段登录我省9个重要工业遗产。

这更让我们感到，脚下这条废弃的铁路，虽满目荒凉，却沉淀出一种历史的大度。似水流年中，见证了中国铁路从单轨到复线，再到高铁三个时代的变迁，朝代的更迭、历史的肌理，工业文明、人文价值、人心痕迹，在这里依然清晰明亮。

就在不远处，时速高达300公里的京广高铁生机勃勃，不舍昼夜、呼啸而过。

老站

白石渡镇的历史可追溯到隋末。因地处“楚尾粤头”，自古就是中原与岭南通商的“楚粤孔道”。

傍晚时分的小镇冷清宁静。古时的骡马商旅早已不复存在。

我们要找寻的白石渡老火车站在小镇北头。

幸好有宜章县总工会司机李晓华带路。今年49岁的李晓华是白石渡镇的活地图。上世纪70年代初，年仅6岁的他经常从乡下步行到紧邻火车站的姑妈家，半夜不睡，趴到窗台上看火车。

那时站内用来调运货物的依然是喷着白雾的老式蒸汽机车，这对孩子有着无限的吸引力。如果是白天，李晓华还会和表兄弟们故意在白雾中穿来穿去、嬉戏打闹。

很快到达老站。我们抬眼望去，一片破败景象。进站路口是一约两百米的缓坡，右手边有株不知名的歪脖子树，树对面一座六、七十年代修建的国有旅店，全是残垣断壁。

我们目测一下，老站占地约5亩，左边的货运站已垮塌，右边候车室今年3月当危房拆除。中间残存几间灰头土脸的平顶房，屋顶长满杂草。

正当我们探头探脑之际，意外发现一位50多岁、身穿铁路制服的师傅从里面走出来。

师傅名叫周湘贵。得知我们的来意后，他打开话匣子。“‘千条路万条路，当不得白石渡’，昔日白石渡是方圆百十里的富庶地，全因有这车站。”

周师傅说，自己的父亲是“老铁路”。打小父亲就告诉他，没铁路前，湘南丰富的矿产、物产南下粤广，大都循波光粼粼的白沙河走水路。

水路悠长。铁路通车后，人们自然舍舟登陆。工业文明的产物——铁路，瞬间便“埋葬”了千年骡马商旅行经过的“楚粤孔道”。

文革期间，这里曾改名红岩火车站，且一直保持“每日上下车旅客逾千名”热闹景象。

周师傅有些失落地说，1988年，新的京广复线通车后，粤汉铁路老线不再使用，老站便开始衰落。

如今，这个依稀能找到丁点民国遗存的三等老火车站，已彻底成为旧时风物。

“以前成天加班，一年难得几天休息。现在就留一值班室，4个人分两班轮流值班。”我们的到来，让周师傅话也多起来。

周师傅的女儿今年26岁，从小在老站长大，现在一年也难得来一回，这更让他耿耿于怀。“新站建在4公里以外的山坡边，只留货运。40多人的站，基本是50岁左右的老职工‘把守’，年轻人待不住，太冷清。”

老站适合怀旧。逆着时光回溯，我们依然可以想象出铁路开通给这里带来的热闹景象。

白石渡站客流覆盖湘南、粤北、赣西三省七县。1936年9月的第一天，当喷着白色烟雾、拉着刺耳汽笛的蒸汽火车晃晃悠悠进站时，周边的人们蜂拥而至，争相目睹这个力大无穷的钢铁怪物。

那时没有广播。镇上一老者说，火车要进站时，路工便用铁锤敲击悬挂在站台边的一截废钢轨发出信号，清脆的声音每天在小镇上空回响。

现在，只有一列接送铁路员工上下班的通勤车偶尔从这里经过，带来片刻人语。

铁路，一度让这个千年小镇繁华热闹，也让这个小镇重归宁静。

而这一切，都将随着时光的流逝，悄然沉寂在湖南工业铁路史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