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浪湖

民国元年，也即一九一二年，中华佛教总会成立，首任会长释敬安。释敬安，字寄禅，自号“八指头陀”。他出身农家，幼年为人牧牛，一日，偶见一树桃花为雨所催，便感慨万端，大哭不已，且因此作出尘之想。他到湘阴的法华寺，当苦行僧，将自己的两指烧残，还把臂上的肉割下来，燃灯供佛，“八指头陀”名副其实。

八指头陀的这种行为，现在看起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但一个人的偏执有时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八指头陀俗姓黄，本名读山。他读书少，字写得差，还口吃。年轻时，曾时常在杨度家住宿。有一次， 杨度“强其录诗”，不知是录他自己的诗还是录杨度的诗，他居然“十字九误，点画不备”，没办法，只好向杨度求饶，说宁愿作诗，也不愿录诗。于是，杨度出题，他出口成诗。有人笑他，他就说：“字不欲工，略有写意；语不欲明，略存话意。” 由此可见，他的悟性极好，有着诗的天才。据说，有两人过阿育王寺时诗兴大发，一人曰：“一步一步紧”，另一人曰：“行过育王岭”，八指头陀随口搭腔道：“夕阳在寒山，马蹄踏人影”，闻者叫绝。又有人以《寒江钓雪图》向他索题，他提笔便是奇句：“垂钓板桥东，雪压蓑衣岭。寒江水不流，鱼嚼梅花影”。此外，他还有一首游岳麓的诗：“意行随所适，佳处辄心领。林声阒无人，清溪鉴孤影”。故八指头陀又有“三影和尚”之称。

长沙北门四里许，有一开福寺。公元九百零八年，唐亡。朱全忠改国号为梁，是为梁太祖。从此，便拉开了“五代十国”的序幕。朱全忠系黄巢旧将，新立国，为安抚群雄，便大肆封王，其中木匠出身的大将马殷被封为楚王，建都长沙。马殷死后，其子马希范继楚王位，便在现开福寺处辟了一个避暑和上巳祓禊的行宫会春园，同时，又将会春园的一部分拨给僧人保宁，创建了开福寺。八指头陀有《开福寺怀古》二首，诗曰：

只今开福寺，自昔会春园。

驻锡神僧杳，流杯旧址存。

客来一洒泪，花落竟无言。

怀古情何限，江寒啼暮猿。

往事已如梦，宫花冷夕阳。

秋风吹落木，衰草语寒。

五代豪华尽，千年霸业荒。

凄凉湖上月，曾照几兴亡。

北宋末年，开福寺是十分繁华热闹的，寺内寺外有十六大景观：即紫徽山、碧浪湖、白莲池、龙泉井、放生池、鸳鸯井、凤嘴洲、木鱼岭、祓禊亭、嘉宴堂、会春园、回步桥、捨茶亭、清泰桥、舍利塔、千僧锅等。近读岳麓书社版的《八指头陀诗文集》，发现他对这十六景中的碧浪湖实在是情有独钟，我数了数，仅诗题上有“碧湖”或“碧浪”字样的就有近二十首之多。现录短诗四首：

碧湖晚眺，与宝觉居士吴雁舟同作

碧浪湖边寺，紫微山上亭。

湘浮一线白，天压四围青。

细草侵禅塔，闲欧浴远汀。

数声渔笛晚，惊起蛰龙听。

碧湖亭晚眺

会春园里乱栖鸦，佳宴堂前日影斜。

洗尽繁华一湖水，野风吹放白莲花。

与曼衍道人话碧湖旧事，戏赠

箬笠棕鞋兴有余，怜君结束在官居。

何如碧浪湖边去，名士相逢话鲫鱼。

四月十六，陪茗香翁湘绮先生泛舟碧湖

胜侣忽相引，扁舟泛碧湖。

江山今古在，身世水云孤。

法乐自清妙，禅心宁有无。

爱兹泉石好，还约饭秋菰。

“戏赠”诗后，“八指头陀”有自注云：“昔君开碧湖诗社，王雁峰院长以诗讥之云：‘长沙近事君知否，碧浪湖边多鲫鱼。’”查梅季编《八指头陀年表》，光绪十二年，即一八八六年，八指头陀“三十六岁，住南岳。六月十五，王闿运壬秋集诸名士开碧湖诗社，寄禅被邀参加。九月，复至长沙，赴王闿运、郭嵩焘招集之碧浪湖重阳会。”查《湘绮楼日记》，遗憾的是，独缺光绪十一、十二两年的日记，故找不到“碧湖诗社”成立时的详细资料，也未见到与“碧湖诗社”相关的记载，说是成立时有十九位诗社会员，都是当时在湘名士，但都未注明资料的出处，也不知到底是哪十九位会员。碧湖诗社成立后的一两年，王闿运、郭嵩焘、八指头陀等在碧湖的雅集是颇为频繁的，比如光绪十三年，《八指头陀年表》就有三次相关的记载：一、初春至长沙游碧湖亭，赴碧湖集会。二、四月偕王湘绮等游碧湖。三、晚秋登长沙碧湖楼斋集。

关于诗社的十九位名士，王闿运在诗社成立的第二天有一诗，题为《北湖夜集，道俗十九人看月遇雨，晓步还城，作呈同学》，诗曰：

湖皋霭轻阴，欣然城北游。

新亭草木香，堤外帆相舟。

凉期月中行，倚笛吐翏幽。

飞雨散酒气，惊雷动池虬。

湘、浏合玄光，眺听坐冥收。

佳人期不来，来者去不留。

兴殊各有适，夜半明镫秋。

游舟宿寺外，钟梦同云楼。

晨兴引凉步，背客聊行讴。

东陂拂芳蕖，西麓翠悠悠。

取意不凝物，因诗寄因由。

这种诗人兴会，饮酒赋诗的情景是可以想象的。本想看月，偏逢雷雨。诗社刚刚成立，怎么说大家都是兴奋的。遗憾的是约好的佳人左等右等都不来，诗酒之间没有佳人，便少了许多的趣味，因此，夜半之时，有人就提前走了。走了便走了，随意。可五十多岁的王闿运不想归家，继续地饮酒，醉了就躺在碧浪湖的“游舟”上，做与佳人相会的梦。直到凌晨，方才沐浴着东方的晨曦，在满眼的麓山青翠之中“晓步还城”。

八指头陀见到王闿运的这首大作之后，立马和诗一首，其题为《六月十五日碧浪湖看月遇雨，用王壬秋社长韵》：

长夏苦炎郁，一作郊外游。

西麓萦烟青，澄湖静不流。

芳蕖袭行衣，钟梵声寥幽。

虚亭纳湖光，佳客与淹留。

相期趁凉夜，泛月回轻舟。

层云翳太虚，四座风飕飗。

飞雨湖上来，飒然天已秋。

寒暄异须臾，万事良悠悠。

同年的九月十九日，玉池老人郭嵩焘招集一班湖湘名士相聚碧浪湖，欢度重阳，八指头陀也在被邀之列，之后，他赋诗二首：

九月十九玉池老人招集碧浪湖展重阳，因赋

老人兴不浅，飞盖入烟霞。

展作重阳会，还劳长者车。

清言契尊酒，高咏动鸣鸦。

莫怅岁华晚，篱边菊未花。

偶寻莲社约，似接竹林游。

细雨林塘晚，微风草树秋。

湖山得佳赏，车马此淹流。

惆怅烟钟动，独归池上楼。

十年之后八指头陀被郭白大令相邀至碧浪湖“展重阳会”，八指头陀也赋诗一首，但意犹未尽，想起十年前的往事，又作诗曰：

前诗未竟其意，复纪一律

紫微山上碧湖宫，转瞬浮云往事空。

高士莲花还结社，老僧霜鬓已成翁。

十年再展重阳会，一座惟馀二妙同。

太息玉池今宿草，忍听落木动西风。

八指头陀这首诗写于光绪二十七年，即一九零一年，其时，距上次玉池老人相招的重阳会已有十五年了。玉池老人“宿草”也有十年了。当时，陪同玉池老人共度重阳的，除八指头陀外，在座者就只有“曼基、润民”二公了。想想，实在是令人伤感，因此，八指头陀又继续赋诗一首：

碧湖怀古，叠前韵

湘春门外马王宫，五代荒凉霸业空。

阅尽繁华成老衲，漫将时事问渔翁。

湖山亦逐沧桑变，天地徒看日月同。

尘世兴亡何足论，且携长笛弄松风。

光绪十三年四月三日，王湘绮、八指头陀、陈伯平、涂稚衡等二十八人在碧湖相聚。王闿运和八指头陀分别有诗。王闿运其诗题为《三日北湖禊集，廿八人分韵，得司字》，八指头陀诗题为《丁亥三日，涂稚衡禊集碧湖》。

光绪二十年二月十五日，八指头陀有一首记叙湘绮翁招饮于碧湖的诗，题为《花朝日，湘绮翁集道俗八人觞于碧湖，听雨赋诗》：

居士宣春和，置酒碧湖滨。

招要杂缁素，逍遥忘主宾。

登楼坐寒雨，眺听怡心神。

沉阴亦殊佳，山川共絪緼。

空濛天雨间，出没苍紫痕。

草树沐余润，生意方忻忻。

农夫荷锄立，顾语烟中人。

眷兹天游乐，含彼春耕勤。

吾徒竟何为？岂不惜良辰！

梦想衡云栖，归欤勉日新。

这一天，《湘绮楼日记》有载：“十五日，雨竟日，约陆廉夫、曾士虎为碧湖之游，兼齐五僧，筏、喻不至，曾亦旋去。李小坪云当发摺，且言武冈寇乃慑于魏午庄，非贤人力也。魏新六百，盖将继俊臣之后，湖南强干犹存，可谓有本。廉夫于紫微堂楼作画，李小坪将作字，寄禅作诗，道香借纸，素蕉和墨，笠云看画，至夕乃散。住持性华同集，前未识之。”

八指头陀之所以写了那么多与碧浪湖相关的诗，除了碧湖风景本身的优美之外，最大的原因恐怕是与王闿运有关。王闿运当时在文坛的地位可以说是泰斗级的，他对八指头陀非常看重，八指头陀无疑是心怀感激的。王闿运有着浓厚的“碧浪湖情结。”光绪十二年创建碧湖诗社，时常在碧湖举行诗人聚会。王闿运曾经与裴樾岑、李元度等人商量，想在碧浪湖畔各造屋三四间，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建小型别墅。起居在风景之中，几多浪漫。但有一个问题难以解决，那就是春天湘江涨水，碧湖堤随时都有可能被淹。因此，也就只是美丽的设想罢了。

碧浪湖畔，也就是开福寺的后面曾有一流杯亭，不知何时倒塌了，王闿运一直想着要再建一座新亭。彭玉麟在世时，他就曾多次向他提议，并说将新建的亭子作为他百年后的专祠，保证可与南京莫愁湖中的“棋楼亭”媲美。然而，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直到光绪三十年，日本僧人“六休上人”来游长沙，在开福寺挂锡。王闿运与他谈起修亭之事，他非常愿意助成此事。于是，由“六休上人”等出资，王闿运亲历亲为任总指挥，历时三年，总算把亭子建成了。亭子建成后，王闿运作有《碧浪新亭记》以述其详。然而，也就是这座亭子，竟然让王闿运背了冤枉，惹了闲气。有人说他在建亭子的工程中，贪了钱财，并联名将他告到了巡抚处。王闿运心寒已极，在光绪三十四年九月二十九日的日记中大发感慨，言“恐五洲闻者以湘人为笑也”。

在王闿运创立“碧湖诗社”以前，李元度曾写有《开浚长沙城北碧浪湖议》，不长，现全录如下：

长沙城北四里许，有碧浪湖，五代时楚王马希范避暑处也。俗称黑罗塘，一称黑潦塘，盖方言转注耳。志载，碧浪湖在城北开福寺后，即黑罗塘。有流杯池，池上有亭，马希范凿为上巳祓禊之所。又有会春园，即开福寺地。《五代史·楚世家》：“天福四年，马希范作会春园，嘉宴堂、其费钜万。”《张南轩文集》：“长沙开福寺兰若，故为马氏避暑之地。所谓会春园者，下临湖光，举目平远，为此邦登览胜处。”此湖之见诸载记者也。湖广袤约二三十顷，周四五里，春夏成巨漫，至冬渐涸。上有九尾冲小溪来注之，并可凿通浏河水以杀涝塘水之险。湖水江只隔一堤。堤即大路也，长约二十余丈，广二丈有奇，水涨时船多泊湖内。水乍退，则阂于堤，不易出，故多未便。今拟掘其堤，改其路，则湖与江通，泊舟当以万计。此可因之机，亦自然之利也。

湘江水运发达，泊舟便是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清康熙二十五年，即一六八六年，湖南巡抚王艮相任上曾在长沙北门外开凿了一条人工河，主要是作泊舟之用。该河弯如新月，故又称新河，其两端都通湘江，自然缓解了泊舟难的问题。但到了康熙末年，河道淤塞得十分厉害，之后几经疏浚，但泊舟问题依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因此，才又有了李元度的动议。直到光绪二十三年，陈宝箴任湖南巡抚，方才痛下决心，再次疏浚“新河”，并将湘江、碧浪湖和浏阳河凿通，历时十年，终于让李元度的蓝图变成了现实。这次修河，长沙富商朱昌琳，也就是前国务院总理朱镕基之曾伯祖父捐资十三万两白银，可谓善莫大焉。

至此，碧浪湖便成了新河的一部分。再后来，随着铁路、公路运输的不断发达，水运逐渐式微，新河又淤塞不堪，直至旧河道变成棚户区，变成渔场。

现在，新河三角洲正在新建“两馆一厅”，即长沙图书馆、长沙博物馆和长沙音乐厅，这是政府化大气力打造的城市品牌，无疑将成为长沙的一大亮点。开福寺一带也已成为长沙的宗教旅游文化区，原先有的十六大景点大多都会得到恢复，这其中当然包括碧浪湖了。（转自彭国梁《长沙沙水水无沙》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