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中山路国货陈列馆重修记：他们用20天时间剥出16

1928年，全国兴起了大规模抵制日货的活动，长沙也不例外，烧日货大多选在原来的教育会坪前(即后来的国货陈列馆附近)。为弘扬国货，当时的湖南模范劝工场场长刘廷芳向省建设厅建议，在原有模范劝工场的基础上扩建湖南省国货商场。建设厅为此拨款62.64万银元。

1932年10月1日，国货陈列馆主楼在中山马路落成，70间铺面，上百个柜台，陈列室设在3—5楼，展出国货2万多种。一楼临门的5个号子分别由商务印书馆、江西瓷器店、三友实业社、湖南商药局和丁制鸭绒厂租赁。店员一律着灰色长衣。

1935年开始，国货陈列馆还自营餐馆、浴室、理发厅、弹子房、电影院等。商场实行统一管理，规定“各店售货价目，均须划一，按类标明，评订实价，不得讨价还价或故意抬高低减”；“各店举行廉价折扣或赠品时，须全体一致行动，不得私自单独举行”；“有贩卖非国货情事，经本馆查实，即停止其营业，没收其保证金”。

——摘自刘廷芳自述及《湖南国货陈列馆开幕纪念特刊》

中山路，长沙曾经的商业中心和政治中心，这条街上保存较完整的老建筑有三处——建于康熙年间的湖南抚院官邸，建于清中期的先锋卫士营，1932年建成的湖南省国货陈列馆。

抚院官邸现存三座亭子，分别是1931年、1945年修复的；先锋卫士营曾于1996年、2002年扩建，2013年恢复成1930年加盖了附属钟楼并更名“中山纪念亭”时的模样。

2014年10月1日，建成82年之后，湖南省国货陈列馆重新从中山路百货商店变回“国货陈列馆”，原有建筑体从1981年改建覆盖的混凝土中剥露出来。没有图纸，没有施工笔记，像之前的案例一样，只能根据老照片进行修复了，这看起来是一项艰难又有趣的工程。

文|记者 陈显灿 实习生 周亚兰 图|记者 张必闻 编辑|何捷

10月10日下午2点，国货陈列馆入口处，执勤的保安站得笔直。保安的上衣也和修缮一新的国货陈列馆很搭，是中式的。

10月7日上午8点，离国货陈列馆开门营业还有半小时，一个工人拿着一把小锤子，在馆前的一根罗马柱柱础上敲敲打打。我仔细看时发现，他手上那把锤子不是普通的铁锤，锤子顶部有一排“铆钉”，他也不是猛敲，而是十分轻巧地打在柱础的弧面上，一些碎屑随之掉落下来。

国货陈列馆面向中山路原有16根罗马柱，1994年，94岁的刘廷芳站在他主持修建的这栋建筑前时，手扶着的却是方柱。据胡子敬说他当时“很久没说话，眼眶含泪”。古典圆柱在1981-1984年的改建中，被水泥包裹了起来。

长沙的80后，至今都无缘看到刘廷芳版的罗马柱。在今年国庆期间拆除围挡露出真容的国货陈列馆，16根罗马柱比当年要粗，剥离了水泥外壳显露的圆柱表面又重新覆盖了一种特殊材料，10月7日我遇到的这位工人当时敲打的，就是这种混合了花岗岩颗粒的材料。

16个柱础、柱帽因为是用模具浇筑出来的，表面会呈现凹凸不平，所以，即便已经交付使用，这位工人还是趁早上人不多的时候来“补工”。

“80年代这里扩建的时候，我们都写信要求莫搞，但没人听，房子修大了，古迹就不存在了。”1981年7月开始的那次重修，是因为中山路百货商店扩建，此后商店迎来近十年的黄金期，但“长沙规模最大的百货大楼”后来因不能适应市场变化而被超越，改扩建后的商店最终于1998年宣告关闭。

21年后开始的第二次重修，还是因为商业，友阿集团收购了中山路百货大楼所属的中山集团包括房屋建筑物、土地使用权在内的所有资产，2012年7月，胡子敬说，要恢复国货陈列馆原有面目，要在这里“卖国货”。

重修国货陈列馆，并不是一次简单的商业行为。今年64岁的胡子敬见过国货陈列馆原本的模样。跟后来只看到老照片的我们一样，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骑楼下大约12米高的16根罗马柱。

国货陈列馆1982年至1984年经过了封闭改造后，主楼三层扩建为六层，1至4层是商场，5至6层是仓库。原来的16根圆柱被钢筋混凝土包裹为方柱，二楼以上的柱子全被包裹进建筑，一楼的柱子后面“沿街面后退”的空间也被隔成了门面，原来的通透空间被玻璃墙、塑料门帘遮住了，可躲雨、遮阳的“骑楼”已不可穿行。

上世纪90年代初，胡子敬曾随长沙市政府组织的考察团去美国，随时任市委书记秦光荣一起拜访了国货陈列馆的倡导者和第一任馆长刘廷芳。拜访过程中，这位90多岁的老人对国货陈列馆“念念不忘”。

谁也不知道那次会面究竟在胡子敬心里留下了什么，但20年后，他确实让这栋建筑尽量恢复了刘廷芳初次走进去时的模样。

赵元任拍摄的国货陈列馆，这张图广为流传，翻印版保存在胡子敬的会客室里。赵元任是清华大学四大国学家之一，他的外孙，中南大学教授黄家林说，这是外公1935年秋在湖南进行方言调查时拍摄的，后来，中山路百货商店成为了他们家人过河必逛的商店之一。

1932年10月1日，湖南省国货陈列馆暨国货商场正式建成开放，30日，蒋介石宋美龄到此参观。

据《长沙晚报》记者任波对1932年10月31日《国民日报》《大公报》的整理，因宋美龄听不懂长沙话，刘廷芳用英语做的介绍，蒋介石在六楼阅览室用餐期间，也没有和湖南其他要人搭话，而是“详询刘(廷芳)馆长筹备(湖南省国货陈列馆)经过”，“并嘱刘馆长将馆后民众俱乐部早日完成”。

然而直到2010年9月11日前，重修都是不可谈论的：中山集团在90年代末陷入债务危机，1998年倒闭，大楼门面出租给一些服装店个体户在经营；2000年5月，友阿集团托管经营中山集团，友阿垫资化解中山集团的巨额银行债务，回购了中山集团原有社会法人股，才保证了集团具备改制条件。

2010年9月11日，长沙市产权交易所挂牌转让中山集团，几十家企业在咨询以后都因为不能面对1800多员工的安置问题而退出，最终胡子敬吃下了这个“包袱”，并安置了员工的退休、养老和转岗问题。同年，胡子敬拿到这栋楼的所有产权，提出重修国货陈列馆，让出骑楼，露出16根罗马柱。“要恢复就恢复得原汁原味的。”

由于涉及到老建筑，这栋楼的修复必须上报长沙市规委审批，胡子敬当年撂下的这句狠话，表明了他的决心。

陈列室里“弘扬国货”的油画。

谁来主持修复国货陈列馆，是胡子敬首先要解决的难题。

在他总部的会议室墙上，放着一张国货陈列馆的老照片，一张友阿奥特莱斯的效果图，后面那个子弹头设计的购物城，很大程度上是按照胡子敬自己的想法建的，但修复中山路上的这栋老建筑，他是第一次遇到。

2013年修复的中山亭给了他一些灵感。胡子敬派人一查才知道，中山亭的修复来自湖南大学设计院的古建筑专家蔡道馨。蔡道馨后来成了项目设计总顾问，亲自操刀设计的是他的弟子郭春。郭春拿到这个案子时曾特别兴奋地说，一个建筑师一辈子可能只会遇到一两次这样的机会，可以修复一座城市最重要的人文建筑。

冥冥中似乎带有某种宿命，主持修建中山路和勘定国货陈列馆馆址的建筑学家也来自湖南大学，名叫余籍传。

郭春现在还会经常去国货陈列馆里转一转，他说这栋“长沙现存最大的民国建筑”，修复工作工程量其实并不算太大，后经测量，总建筑面积8903.7平方米，建筑占地面积1883.9平方米，这样的体量“在五一商圈根本排不上号”。但在当时主动送上门的这一单生意，却令湖南大学设计院几近沸腾。

2010年这栋楼的归属权发生改变后，因为各种繁琐的审批手续，以及中山百货楼的租户一直没有解除合同，到2012年胡子敬正式向外宣布要“修旧如旧”前，郭春有足够的时间斟酌设计图纸。方案一改再改，胡子敬也并不着急，只要郭春到访，他即使是在开会，也会迅速结束会议，单独接见郭春。

郭春在任波提供的1932年10月版《湖南省国货陈列馆特刊》里看到这栋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的设计师欧阳淑(汨罗人，曾赴法勤工俭学)的照片。《长沙晚报》记者刘捷萍还辗转找到了承建商张连生的女儿，张建华对于父亲“一个小木匠”竟能中标这么大的工程，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

老照片、市民的回忆、文献里语焉不详的记载，这是郭春能得到的全部资料，没有设计图，所有尺寸和数据必须重新测量。

幸运的是，历经战火的国货陈列馆尽管曾改建，但基础结构并未被破坏，内部柱网开间较小，层面积约为1900平方米，而且“业主”并不要求改变原本的平面布局和体量。胡子敬早就打算将这样一座相较于今日商超来说显得“规模太小”的商场定位于黄金、玉器、湘绣等国货精品专卖。

在郭春还在推敲设计稿件的时候，胡子敬开始重新注册“国货陈列馆”这块招牌。根据1933年出版的《湖南省年鉴》，国货陈列馆“其一二两层为国货商场，三四五层辟为陈列室，六层为书报阅览室，七八层为无线电收音台”。

这让郭春有些为难，仅从层高看，如果做到8层就成了高层建筑，以目前的房屋结构来看，很难达到现在规定的消防要求。

为了突破高层建筑的消防局限，在第一次向评审会递交的方案里，郭春将房子设计成5层。参与方案评审的刘叔华眼尖，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漏洞，“那个帐篷顶怎么不见了？”他开玩笑地说。郭春则解释称，自己参考的老照片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日本轰炸长沙前的，当时还有8层塔尖；轰炸后，塔尖被破坏，只保留了5层。最后还是胡子敬拍板，坚持恢复原貌结构，塔尖回到设计图上。

为了规避对8层以上(或28米以上)“高层建筑”的消防审批风险，郭春把建筑总高设计为27.6米(算上塔尖)，7层楼，5层以上为观光室，即不会有人久呆，这减少了一些承重压力。

增加观光塔尖意味着增加200多万成本，因为它是哥特式的，有6个面，6扇窗户，每个面都独立突出，现在等于是重建。

2014年10月9日夜，中山路，国货陈列馆门前16根圆柱上悬挂着“10月1日盛装启幕”的条幅，它在周围一片现代建筑的包围中尤为抢眼。

在1982年的改建中，陈列馆主体从三层扩建为五层，建筑面积由原来的3000多平方米扩大为10000平方米。修复首先做的是减法，施工队拆除了那次扩建的4-5层中的部分面积，恢复了4-7层的旗楼，但接下来的难题并不少。

首先，原来的立柱和板层较薄，手扶电梯可能造成立柱和层板的沉重压力过大，因此必须给层板和立柱加固。起初手扶电梯被设置在大堂中间，因为那里立柱不多，便于施工，后来由于需要增加电梯数量，改为在两侧分别安装。这里立柱过于密集，加固时还要考虑不能压缩电梯空间，施工时增加了两道手扶电梯，和一个垂直电梯。每一次增加，铺面设计和加固都要重新调整。

其次，单凭老照片，很多地方只能做到类似，这是比较遗憾的地方。比如3楼顶上一排密密麻麻的栏杆已经数不清楚了，更重要的是，栏杆的形状也很难辨认，郭春只能在放大的图片里找到类似“哑铃一样的形状”，在设计稿里，栏杆就用哑铃形状来表示，两头大，中间小。

再次，窗户成了设计中的一个焦点。郭春住在河西，看过老工匠对岳麓书院的修缮，他们手艺精湛，屋檐和窗户的木雕都能雕刻出来，但现在那些老工匠大多做不动了，也很少有徒弟掌握这些手艺。最开始设计的窗户都是老式结构的，窗顶部的花纹是三角形，这个结构很难适应现代的采光与展示需求。后来胡子敬敲定用木纹的铝合金材料，郭春则将窗顶的三角形装饰改成弧形，减少了突兀感。

最难解决的是大门边被包裹隐藏的16根罗马柱。工人将这些方形柱子撬开，发现上面还有一层钢筋混凝土，敲掉柱子外面的包裹层变得极其困难。为了进一步探究老柱子，工人用切割机切割了一段外墙，郭春惊讶地发现里面的圆柱并不是现在的钢筋混凝土结构，而是三合土，一种石灰、砂石、泥浆和粘合剂的混合物，虽然中间插了钢筋，但不是现在的螺纹钢，而是简单的圆形钢。

还有一个麻烦，原本16根罗马柱在改建时已经全部与伸出来的楼板相连，主楼有5层，柱子就被分隔成4段，毫无取巧的可能。16根罗马柱只能靠工人手工去敲打剥离，敲碎混凝土的力度必须非常得当，“像剥坚果一样，剥掉外层坚硬的混凝土外壳”。

80年代的那次改造将主楼从3层加盖到5层，楼层层板都嵌入16根罗马柱里，5层楼共嵌了4个层板。为了不损伤罗马柱，打掉层板的顺序也很有讲究。层板中的钢筋直接插入罗马柱，郭春采取的是先敲掉中间层板，然后才敲掉两端层板的方法，减少对罗马柱的伤害。

光是敲柱子就进行了20天。露出的罗马柱分成柱帽、柱身、柱础三部分。柱础直径有70厘米，柱身直径只有55厘米。刘叔华认为这些柱子可能因为加固变粗的缘故，导致“长细比”有点偏大，柱帽上的涡卷看起来也偏大，不过整体恢复得不错，视觉效果也与老照片很相似。

为了加固圆形钢支撑的16根柱子，修复后的罗马柱直径达到72-75厘米。柱帽、柱础的细节则是根据专家做出的“艾奥尼拉罗马柱”的判断，查阅相关图片资料完成的。

2013年10月9日，中山路百货大楼门窗紧闭，没有商户营业。此时改造还未见动静。图|陈韵骄

原来的国货陈列馆，外立面上四四方方的小窗户排列整齐，郭春在设计稿上给窗户边上加了三叶草点缀，融入了哥特式和罗马建筑风格的元素。但当他将这个方案交给胡子敬的时候，后者深吸了一口烟说，一楼的窗户要大，要向路人敞开。

出于功能的需要，内部的弧形楼梯也并未完全还原。进门两侧原本是有扶梯的，右边的扶梯在80年代改成了办公区，如今又被重新设计，扶手被设计成菱形，而老照片里的扶手是弧形的。郭春解释说，由于楼梯加宽，弧形设计已经不能满足扶梯的需求。

国货陈列馆的外立面最后也并没有完全“修旧如旧”。原来的外墙使用了一种“干沾石”工艺，即“先在墙上抹一层灰，然后将小石子压在灰上，压得非常平整”。郭春特意去修复了的中山亭查看，那是他师傅的作品，看起来就是一栋雕塑作品，外墙采用了干沾石，使建筑看起来很严肃，有种警世钟的感觉，但他摸了摸那些墙壁，认为施工者的“干沾石手艺有些粗糙，不太适合国货陈列馆”。

郭春找了一些房地产项目施工方、建工集团，但都没有找到能够将干沾石压得很好的匠人。他寻找过麻石板，但因太厚重被放弃；还找了火烧板，又觉得稳定性不好。最终，一家上海公司进入了他的视野，他们的专利产品金丰秀石，是一种用水泥和天然花岗颗粒加上必需的固化剂、增塑剂和脱模剂浇制成型的材料，这种材料曾用在长沙海关的建筑上。

不过在郭春看来，长沙海关的色调偏暗，他要用更明亮的颜色突出商场与官方机构的区别，最终呈现出来的国货陈列馆外墙，就是刘叔华认为的“比原来偏白”的灰白墙。

同样是商场的功能所需，这栋建筑后面还设计了一座有128个停车位的立体停车场，“这些全部加起来，总投资差不多可以建设1.5个这样的商场”。

如今的国货陈列馆临街的第5层旗楼被用于历史陈列，里面有一幅油画，画着一群孩子在罗马柱前玩耍。现在的国货陈列馆里，原来的中山集团的老员工保留了近20名，其中一名老员工被安排在五楼，担当陈列馆的讲解员。据他说，这是原中山百货大楼的老职工根据胡子敬的“中山情节”画成的。

胡子敬也顺势推出了自己的新业态：湖南友阿黄金。经营范围包含黄金、铂金、K 金、钻石、银制品、玉器等金银首饰的销售及翻新维修，以及字画、工艺品、钟表、百货零售和黄金珠宝投资咨询服务。刚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