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美国教育考察团肯定了“北协和、南湘雅”

纽约的建筑师所绘的1918年湘雅医学院、湘雅医院地图，在这个被描述为“离汉口20小时船程”的“湘江边”的城市，当时就有与美国耶鲁大学校园里一样的红色建筑。

湘雅医学院，至今已建校百年。1941年，长沙人李学渊因为“就想做个能够治病救人又自己挺干净的人”，报考湘雅医学院。2012年，东北人石宇因为湖南卫视报考了湘雅医学院，并在军训的院歌学唱中开始了对学院历史的兴趣。

时间看起来并不是那么重要，一条连接长沙与纽黑文的通道开开合合，期间的合作、驱逐、邀请反复了数次，老的校训在2006年又改回来了。

文|记者 刘建勇 陈显灿 图|记者 杨抒怀 邓天佑 编辑|何捷

1957年出生的肖平现在是湘雅医院的党委书记。

“都转到了。”10月15日上午，1951年建的湘雅医院办公楼的二楼，肖平在问到他的简历时说。他说的“转到了”的意思，是指从湘雅医学院到湘雅一二三医院，他都有所任职。

肖平身上的湘雅标签从1977年恢复高考起就印上了。高考前，他在长沙县的广福公社(即今青山铺镇)插队，他是在乡下填的志愿，第一志愿就是当时的湖南医学院，第二志愿才是他父亲希望他填的师范学校。

“我爸妈都是医生。爸爸是师大很普通的校医，和老师打交道多，他希望我做老师，不希望我学医。我化学成绩还可以，我想学医。知道我填的是医学院后，父亲还和我发生了些不愉快。”

入学前，肖平对湖南医学院的前身有所了解，但了解不是很多。他最初对湘雅医学院和医院有印象是在小学，正逢“文化大革命”，他和同学们在学校组织下“参观”过医院，介绍“这是帝国主义拿中国人民的生命做实验的地方”；“文革”结束后，参观过湘雅医院斜对面的湘雅医学院老校区的新图书馆，“那时是文革后的武斗展览，图书馆里有各种武斗的武器、弹药的图片，新图书馆西边的地上，银杏树下还停了辆自制的装甲车”。肖平记得他还爬上过那个装甲车。

“‘文革’的时候，湘雅医学院老校区是河东城区‘高司’(长沙市高等院校红卫兵司令部)的一个据点，当时的‘工联’‘湘江风雷’‘红旗军’等这些组织都攻打医学院。称医学院是‘顽固的堡垒’”。

尽管少年时候，这所长沙城中最知名的医院和医学院给肖平的印象并不是很好；尽管他做医生的父亲不大会说话，但他看到，即使是节假日，不管老师还是学生，只要有需要，他父亲是随喊随到。他对做医生的父亲“非常崇敬”，觉得医生是很神圣的职业。

他其实心里也明白，“文革”时对医院和医学院的认识肯定是因为对真相不够了解。1978年3月入学后，肖平“发现”文革时看到的那些照片有了不一样的解释，“比如打预防针的照片，湘雅医院老铁门的照片，‘文革’时拿这些照片说事，说是拿中国人的生命做实验，说是关押中国人，其实只是打疫苗，那个铁门只是当时医院门诊的铁门而已。不同的解说就有不同的导向。”

发生在湘雅医学院里的一场排球赛，拍摄日期难以查明，应是当时用全英文授课、沿用美式学制、没有监考老师的南中国最知名医学院的普通一日。

肖平入学后不久，医学院和医院之间的那条在“文革”时改为“反帝路”的路，重新改叫北站路(1996年改叫湘雅路)。此后的生理课及各种实验课，更让肖平觉得“文革”时大家在某种需要的宣传下对老湘雅医院和医学院的误会之深。

“教77级的老师是整个湖南医学院最优秀的老师。”肖平回忆，“我们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学生，学校倾注了全校之力，教我们不一定都是教授，但讲这堂课的肯定是教这门课的最好的老师。”

一个姓王的化学老师在肖平的回忆中走了出来。“我们最先学的还是基础的化学和物理课。教我们化学的王老师虽然是讲师，但每一节课都会有满堂掌声。”

教肖平的老师，“口才最好，师德、医德最好”，没有统编教材，教材都是老师们自己编的，以给工农兵学员上课的教材为蓝本，重新加注了很多内容。

“那时还很左，没有恢复英语教学，但我们的老师在讲课的时候，某些专用名词，他们都会注上英文。老师们没说为什么要加注英文，我们也没问，但我们知道，英文来表述那些名词肯定是最准确的。”

1994曾担任雅礼协会主席的Nancy Chapman是湖南医学院与雅礼协会恢复联系后，雅礼协会派来的第一批外教中的一个。1981年，Nancy Chapman和一个叫戴维的男老师成了肖平等1977级学生的老师。

“我觉得他们很认真，而且他们也不会笑话从ABC开始学的我们。他们也没有教材，那个时候全国的统一英语教材还没出来。”

肖平也不讳言后来他在实习时犯过的错误。在他的记忆中，湘雅医院二病室曾有一位姓李的护士长。“她经常训斥人，看到医生有差错，或者医嘱没开好，护士一跟他汇报，她就很大声地喊医生的名字，‘某某教授，这个你是怎么搞的咯？’然后把病房的主治医师、总住院医生、经治医生、实习生、护士等人全喊到一起，问‘你们怎么搞’。不管犯错误的是哪个大教授。”

肖平在烧伤科实习时，按带他的医生的要求把某种溶液的浓度调错了，造成了患者皮肤的烧伤，带他的老师就受到了李护士长的严厉训斥。

那是1981年，李护士长当时是50余岁，“老湘雅医院的护理专业毕业的。她就有这么严格和严厉，当时医院做手术很厉害的八大金刚都被她训过”，这样的护士长，此后就几乎再也没有了。

当年的老校门。

1983年，李学渊成为湖南医学院和雅礼协会恢复关系后派去美国的第二批老师。

“当时我们有任务，每个人出去都要学点新东西带回来。”10月13日下午，湘雅医学院老校区北院35栋，92岁的李学渊说。

李学渊受命“学点新东西”时已经61岁。他记得学新东西的时候还特意去了雅礼协会，出乎意料的是，资助创办了湘雅医院、湘雅医学院和雅礼中学的雅礼协会“很小”，“只有三四间房子”。这只有三四间房子的尖顶小洋房的颜色与湘雅医院和老湘雅医学院的老房子是几乎一样的红色。

1901年2月10日，美国康涅狄格州纽黑文，耶鲁大学校园里非常普通的这幢小洋房里，亚瑟(Arthur Williams)和席比义(Warren Seabury)这两个决定去中国进行文化拓荒的耶鲁大学校友给与他们的小组取了个很中国化的名字“雅礼”。名字是从《论语》的《述而》篇挑出来的，内涵丰富的中国字“雅”和“礼”取代了耶鲁。他们在学校的一棵棕榈树下举行了一次择址会议，敲定了中国湖南的省会——维新派的谭嗣同与陈宝箴让湖南成了当时中国的“先进地区”。

李学渊的父亲李泽民是国民党的一个中将，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学工一个学农。他记得父亲因为胆囊炎曾在湘雅医院治疗过，自己小时候也曾在湘雅医院住过院。“挺干净的”，这是他对湘雅医院以及医院医护人员的印象，也是他后来报考湘雅医学院的主要原因，“就想做个能够治病救人又自己挺干净的人”。

1941年，他在湖南大学学了一年电机后，从辰溪(文夕大火后，湖南大学迁到了辰溪)走到沅陵，在沅陵参加了当时已西迁到贵阳的湘雅医学院的考试，并终于如愿以偿。

李学渊在湘雅医学院读书时，湘雅医学院已不是最初的雅礼协会与湖南育群学会合办，而是民国政府的国立医学院，但雅礼协会参与办学时的一些教学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李学渊回忆，他在湘雅医学院的6年，不管是上课还是在医院里老师与他们查房讨论病情都是用英语。“用英语有个好处，西医是从西方传过来的，英语能够更准确地描述病情，能够让我们尽快向西方先进的医学学习。”

李学渊的中学是在明德中学读的，而明德的英语是当时长沙诸中学中排名第二的，排第一的是有雅礼协会派驻外教的雅礼中学。李学渊的英语学得非常好，所以他基本没有感觉到听课的困难。

1945年10月底，西迁的湘雅医学院辗转回到长沙。校舍被毁的他们暂时借用雅礼学校的校舍和教室(即今日的湘雅医学院老校区。1954年底，城南的枫树山挖平后建了今雅礼中学的新校区)。按民国政府的要求，与师范学校一样免费读书的湘雅医学院的学生毕业后本要去部队医院服务两年，但因为国民党军节节败退，李学渊1948年毕业后没有去部队，而是直接到湘雅医院工作。

“反右派和文革时说湘雅医学院是文化侵略的产物，我听了很不服气。”李学渊说。他认为即使在湘雅医学院创办之初，甚至雅礼协会落脚长沙创办的第一个实体雅礼医院的初衷不是文化侵略，而是先进文明的传播。

反右派和文革时候的李学渊曾多次被下放到岳阳、宁乡等地，每次他都为自身的医技所救，很快又在下放地的医院或医疗培训机构上岗，且被他自认为神奇地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文革后，他又重新回到医院和医学院。

1983年，血液科教授李学渊没有在耶鲁大学找到亚瑟和席比义看过的那棵棕榈树，第二年他回国时，带回来的新东西是血细胞分离器。

1918年，新建湘雅医院大楼落成。

不过，尽管湖南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在1992年复名为湘雅医院，1996年北站路更名湘雅路，但湘雅路北边的湖南医科大学一直到并入到中南大学之后才复名。

1990年，肖平回到医学院任职；2006年，肖平担任湘雅医学院的党委书记、副院长。这个曾接受过民国时老湘雅医学院毕业的教授教育的书记，在重新回到湘雅医学院之后决定“抢救湘雅文化”。

1985年，湖南医科学院党委决定将院训改为“严谨、求实、团结、进取”。2006年，肖平力主改为1985年之前的“ 公勇勤慎，诚爱谦廉，求真求确，必遂必专”。

肖平记得，2006年恢复老校训的决定公布之后，学校专注校史的刘笑春老师找到他，对他说：“‘严谨、求实、团结、进取’的校训是经校党委研究决定的，是一级党委的决定。你怎么就推翻了？”肖平回答说，他这次恢复旧的校训也是党委讨论决定的，也是一级党委的决定。

10月15日上午，肖平解释校训中的第一个字“公”：“张孝骞院长(1937年至1948年任湘雅医学院院长)说的公，是指要效力于公立医院的意思。”

他的解释和李学渊的解释基本一致。李学渊记得，在他入读湘雅医学院的开学仪式上，张孝骞对全体学生说：“我们不是培养开业医生的学校……”李学渊解释，张孝骞的意思是不主张学生毕业后自己开诊所，而是主张学生去公立医院，“只有在公立医院才能为更多的病人服务。其实就是为人民服务。”

为抢救湘雅文化，肖平组织离退休的湘雅医学院教授唱1941年谱写的《国立湘雅医学院院歌》。还组织了重走湘雅医学院之路的活动。

“1945年，李学渊教授他们从重庆回长沙的时候，半路上，他们一辆烧木炭的卡车坏了，他们下车推车。我们重走湘雅之路，租了两辆大客车，从重庆回来的时候，半路上也坏了。”2010年，肖平离开湘雅医学院任职湘雅医院党委书记之前，每学年的开学第一天，他都向新生讲解院训和院歌。

2012年，从东北考入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的石宇第一志愿填报了湘雅医学院，10月15日下午他没课，在湘雅医学院百年校庆筹委会帮忙，“我报考湘雅医学院是有一次在湖南卫视看到了湘雅医学院的老师。”石宇还说，他对湘雅医学院的历史的感兴趣是在军训时候唱院歌开始的。

然而即便如此，有一些东西还是很难找回了，或者说，即使找回也可能要费很长的时间了。

李学渊说，他们当时的考试是没有老师监考的。湘雅医学院公共卫生学院的书记杨士保教授说，现在湘雅医学院也试行无人监考，只不过，教室里安了监控。谁都知道这是两种不同的无人监考，所以当杨书记说到这个时，他自己也笑了。

1921年6月，湘雅医学专门学校第一批学生共10人毕业。他们是张孝骞、萧元定、徐维达、任廷桂、高镜朗、梁鸿训、彭治朴、汤飞凡、吴绍青、应元岳。美国康涅狄克州政府认为“湘雅”毕业生的学识和水平与其本国医科大学的水平相当，所以依据该州宪法授权美国雅礼会授予这些毕业生以医学博士学位。

1921年 l1月，美国教育考察团来华考察与美国有关的医科院校教学质量，确认湘雅医学专门学校与创办于1906年的北京协和医学院均为全国最好的之一，从此“北有协和，南有湘雅”。1926年底，受当时全国形势影响，湖南排外情绪高涨，颜福庆及雅礼会成员紧急撤离长沙。

有些东西，或许从那时起就开始丢失。虽然1935年以后中国实行学位制度，对“湘雅”毕业生授予学士学位，但美国雅礼协会仍以博士学位授予“湘雅”的毕业生。

雅礼协会此后又多次进出地形酷似马蹄形山谷的湖南，某种程度来说，雅礼协会在长沙留下的湘雅医学院、湘雅医院、雅礼中学是长沙联系外部世界，也是外部世界联系长沙的一个特殊通道，内陆城市长沙从此有了和世界联系起来的第一个通道。先进的文明随先进的医学借由这个通道抵达相对闭塞的山水洲城，但多次开、闭之后，这个通道发生了变化。

李学渊说， 1942年与他同级的60个同学到1942年毕业只剩下包括他在内的12个，其他的或退学或留级。“现在就不行了，要考虑毕业率，要考虑就业率。”这是变化之一。

上个世纪80年代曾在湖南医学院任教的文师吾教授正是因为这个特殊的通道，在美国与后来成为他导师的老师相遇，并在导师建议下入加拿大McGill大学学习，拿到流行病学与卫生统计学博士学位。文师吾是1949年前湘雅医学院培养出来的吴彭年教授在长沙做防疫工作时发现的，当时文师吾是工人，只有初中文化，吴彭年力荐他去考研。文师吾说，当年同学们都戏称吴彭年为吴妈妈，原因是吴彭年不仅关心学生们的学习，还关注学生和新同事的生活，他会替他教研室里的年轻人向上级要房子。

文师吾本月19号要举办一个讲座，内容是关于中国和加拿大两个不同的医疗系统的对比。他提倡有条件的人给自己请家庭医生，提倡小病到社区医院。文师吾说，有内地的朋友建议他找机会直接找相关职能部门的领导谈他的计划，“中国人习惯从上到下传达各种行动指南”。这个62岁，但看起来很年轻、背着双肩包、近些年来往于湖南和加拿大之间的在湘雅医学院公共卫生学院兼职任教的教授，会接受他朋友的建议吗？

大儿子考入湖南师范学院，后来成为中医学院的副教授；女儿考入湖南医学院，进入夏家辉的遗传工作室，成为教授后留美工作直到退休，其夫唐五一同样毕业于湖南医学院，曾在湘雅医院任职肿瘤学临床医师，后来从商。第三个儿子何湘轩虽然因为文革荒废了学业，但后来也进入湘雅医院工作，并成为设备科的高级技工。何鸿恩的妻子是曾经湘雅医院病例统计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