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名城山水

《湘月》姜夔

长溪杨声伯，典长沙楫棹，居濒湘江，窗间所见，如燕公、郭熙画图，卧起幽适。丙午七月既望，声伯约予与赵景鲁、景望、萧和父、裕父、时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

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

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

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

中流容与，画桡不点清镜。

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

玉麈谈玄，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

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

鲈鱼应好，旧家乐事谁省？

《浦石记》郭金台

沿长沙东上十里许，有石巉然，堑江荡波，昂首西望，屹如子立。舟经其下，势森欲搏人，以故人无系舟得跻其巅者。

辛已冬初，蔡江门师观风于潭。从行周子圣楷、杨子德远、吴子愀、徐子芳、宁子振武暨予六人载酒呼舟，会朝雾，迷不见涯际，前后逐柔橹声进。行十里，雾半彻，始识师舟处。师问榜人：“此何地？”曰：“古黑石头。”命停舟呼诸子登石。日光逗露，回望岳麓，青青一抹出岚中。移时喧笑语为叩石曰：“旧号狮子，象形也。因石肤理黑黝，名黑石，象色也。疑形与色皆不足以辱吾，石宜易名。”杨子曰：“聚石。云百里贤人聚也。”吴子曰：“烟石，是时有烟出没村墟渔艇之间也。”郭子曰：“浦石。记周子言湘浦，浦始此也。”质于师，师从ト，ト从周子言。

师酹酒贺石，命郭子纪事镌勒，属诸子各赋浦石诗。

《长沙全郡形胜论》王文清

《易》云：“设险守国。”《周礼》“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彼在德不在险之说岂通论。与之人，往往按图籍争险阻，成竹在胸，有备无患，其为未雨绸缪者，至深远矣。

长沙枕冈面山，襟江带湖，此郡城之大势也。统全郡而指之，东则由醴陵而度萍乡抵袁州，由浏阳而越万载至吉安矣。西则左走滇黔、右达荆襄者有益阳；镇徭民通新化者有安化接邵阳出武冈者有湘乡矣。南则洣攸二水合入于湘，而发源于江右之安福，则茶陵与攸亦与江右为唇齿也。越南桂岭过斗飞泷，自分水岭以北，滔滔滚滚由永州达衡山，而湘潭实全汇之，则为交广之门户者，非湘潭耶。此则岳州之平江，崇山鸟道，石径天梯，千嶂万叠，而长沙实与接壤。洞庭八百，巨浪蹴天，顺风扬帆，不日而万艘毕集，维湘阴独障蔽焉。则北门锁钥，全在湘阴矣。独善化、宁乡二邑包裹腹内，不与他省钩联。然于长沙、湘潭、益阳、安化诸邑固自犬牙相错。此又长沙十二邑形势之大概也。

先事而筹，水陆各有要害焉。陆则于长沙之罗洋、智度，善化之岳麓、关山，湘潭之龙王、黄龙，湘乡之龙岩、黄巢，湘阴之玉笥、神鼎，宁乡之大沩、嵇茄，益阳之五溪、白鹿，安化之浮青、芙蓉、移风、辰岭四山，梅子、司徒二岭，黄罗一岩，桃山一洞，浏阳之道吾、大光、大围三山，醴陵之太平、姜岭，攸县之司空，茶陵之云阳，此中险峻插天，则攻取者难拔，坳阿伏地，则啸聚者易藏。所谓陆地之要害者此也。水则如草市汇茶攸，渌口之入醴陵，涝塘河之入长沙，亦入浏阳，昭潭、靳家河之抵湘潭。湘河口之扼湘乡，乔口、菱子口之通益阳，亦通安化，靖港之入宁乡，下泥港、丁子湾之入长沙，铜官对岸之达善化，匾担夹、樟树港之逼湘阴，达各乡之舟楫，通各处之咽喉，转输百货，搬运糇粮，此诚不可一日失守者也。

至郡城四面，尤有当加意修治者，则南关外之醴陵坡、豹子岭、张公岭三处，地势高耸，宜造敌楼百尺。俯瞰长江，远窥山谷，此瞭望之宜备者也。大江在郡城西北，别无港汊，舟泊难停，风涛猝起，每有覆溺之危。按城南有南湖港，城北有新河，向为沙泥淤塞，每奉当事浚瀹，然往往未完其事。必时加疏涤，则运粮输货有急，可资停泊，可避风涛。此津渡之宜备者也。

城下有水陆洲，上之又有兴马洲、古磉洲、晚洲，长亘江心。舟楫出其两面，承平既久，往来者如入无人之境，所当拨兵弁守汛以扼其吭，以制其衡。此江心之宜备也。

洞庭为长沙户牖，中有磊石山、琴岐望两处，高距全湖，望周万顷。而铜盆、万石二汊为湖中栖泊要处，南北有事，势在必争，今虽设立塘讯，然地旷兵孤，鞭更长莫及，似当拨武昌领兵驻扎此地，大之树藩篱之卫，小之警客商之防。此门户之当备者也。

揽郡中之形胜，循十二邑之脉络，运我臂指，固我疆圉，此皆存乎旬宣者保障之而已矣。

《湘水记》王文清

潇湘、蒸湘、沅湘，三水皆纬流，而经之者湘水也。湘源出阳朔，至永州，潇水入焉，曰潇湘至衡州，蒸水来会，曰蒸湘；卒与沅水合于沅江曰沅湘。此三湘之所由名也。顾考之者往往于三湘则详，而湘之源则略焉。阳朔山，或以为属零陵，或以为属兴安，说不一。甲戌秋，余至粤西，呼土人为前导，探湘水所自出，始知湘水发源于海阳山。海阳山即《志》所谓阳朔，属今桂林郡灵川县。山高七八十丈，广五六十丈。山下有洞门，广约二丈余。洞内逶迤，甚昏黑。因持火炬入，可容千余人。并行，履下作金石响，风佥冽如在重泉冰窖中。偶一言欬，辄轰然有山鸣谷应之致②。行二十余丈，遇一潭，广可三十余步，深不可测。映以火炬，盎然发清光。间以小石投之，良居镗有声。火光闪烁，明灭无定，亦未知其中有鱼龙异物否。潭周围无迳路，有缘不可以渡。土人告余曰：“此即湘漓二江之源也。”徘徊久之，寒气不可留，遂出洞口。有清浅小水，吐入一石涧中，涧广才尺许。土人指之曰：“此涧涓滴细流，四时不绝，乃湘漓二水之咽喉也。”沿涧行半里许，有宋时海阳山神惠济侯庙址。又里许，见小涧一线窅深，渐下渐阔。至兴安之山东村、太平堡诸处，其水遂成一大江。盖小江日夜所注，停痛既盛，而又别有两大水自东西来助也。东则一水逆来，起于兴安之东乡白水洞。洞下有深塘名杉木江。逆过车田村，穿龙虎岩；跗岩再上，南折至江东村，约百余里入江。西则一水顺流，自灵川、兴安之长江岭，顺过豪猪田村，至太平堡，约二十里入江。盖湘江为主，而东西二水为之附庸，至此合流以成其盛。湾漩至渼潭，潭深且广，水停积若不流去海阳洞口已九十里矣。潭下半里许，江水洪禀中横一洲，名铧觜。觜长数里，广不过二十步，高止数尺，逆大江而踞中央。湘水至此，辄分左右二江。夫沿江上下二十余里，两岸多危岩绝壁，独此觜砂石碎砾，无巨石陡岸，乃独当金江奔腾之冲而力捍之俾分为二。土人云：“此觜低且薄，往往春夏暴涨，亦不能汨没之水退如故；终古完固，不见其有溃决崩壤之形。”亦一奇也。江上有伏波庙，意者伏波之灵爽，实为呵护之乎。觜北有大天平坝一座，南有小天平坝一座。此二坝即楚粤二水分界承流之处。南流者为漓水，北流者为湘水。此湘水所由出也。而从此入零陵，达衡阳、过长沙，会沅朗，三湘于是争汇矣。

潇水出九疑三分石，经零陵县西北入于湘。蒸水（《汉志作“承水”），出邵陵界耶姜山，至重安县，又合界塘水；再经重安之南，又受零陵之武水；至湘东临蒸县（今为衡阳之北），注于湘谓之蒸口。志所称：“水气如蒸”是也沅水出益州郡，经辰溪（今麻阳）诸溪洞，水若渐，辰、溆、沅、酉诸水俱附此。过武陵，东注龙阳，至沅江，与湘水合此三湘之所由称。

此数水者，一经而三纬，皆出深崖幽邃中，行二千余里以合于江而达于海。其渊源有本，其流行有渐，其支派有条，其分合有序。夫三湘既合之后，固极浩荡之势矣。究其滥觞，不过三十步之潭。潭外涧不过尺余细流，而涓涓绵绵，遂至于此。天下事，由浅而深，积小成大，下而善受之不穷者，固如斯乎。

《橘洲赋》郭焌

潭城之（南）〔西〕，得洲者三焉，盖衡山湘水之吭嗌也。其最胜者，为橘洲，俗又谓之水陆洲。或曰：“橘生其间，故名焉。”予谓是洲不必以橘传也。其吐纳风水，映带山郭，秀色绝人区。恍惚遇之，盖在蓬壶方丈间矣。乙卯秋半，与钟子下帷其中。流连光景，吟啸水曲，栩栩然不知身去尘寰远也。遂不揣而为之赋。其词曰：

繄湖窒之清绝，幻灵境于江汀。

忽三洲之并峙，讶一水之中分。

溯遗踪于志乘，有嘉橘之稜森；

美媲湘妃之竹，甘齐楚子之萍。

饱足秋霜，红透夕阳之照；

舒残新叶，绿分杜若之春。

惟此洲之绝胜，遂因之而著名。

尔其隔水盈盈，累石碌碌。城百雉以几横，水双流耳带束。恍玉案之浮青，类绮琴之结绿。映带洞庭，几八百余里，截湘流而独坐中权；瞻顾衡岳，七十有ニ峰，迤麓岭而长舒左足。怀瀛壶而不见，舟子难招；幸砥柱之犹存，龙门易凿斯天巧之独钟，亦人工之最渥。

则有云台矗矗，月殿层层；南天高瞰，北斗遥撑。影倒族流，恍兮露蛟宫之隐隐；势凌绝汉，忽兮幻蜃气之腾腾烟霭霭而宝鼎耀彩，风骚骚而铁马飞声。光灿灿而朱栏环绕，炳烺而金额标名。响动鲸钟，夜送重阳之雨；帘垂绮户，时栖渡水之云。

况复拨竹树之蒙密，带烟水以濛洄。千竿秀出，一径潜偎。作迎声兮风历历，抛碎玉兮月皑皑闻语响兮人难觅，逗江光兮目易猜。或短吟而刻句，更长啸以浮杯树垂垂以交密，路冥冥而忽开。尔乃见烟火之成村，值渔樵之错处。俨三市与六街，仍鹤汀而烟渚。尚得草屋万千间，土阶四五步，寒菜数十畦，柔桑百余树。岸多结网之渔人，檐有负暄之老父三叉路口，交通水陆之行；十字街头，半杂乡城之语。

于是事与地殊，亦且景随时易。若夫水澄波，峰净色，和风翔，皎月出。鼓双飞之燕剪，渔艇斜骞；拖六幅之湘裙，风驭乱叠。瞩天宇之四垂，混水光于一碧。灿暮景之陆离，眩冰壶之明灭。半天霞起，江水都红，两岸沙明，芦花共白。灯悬十万户，清莹之波影俱摇；露下二三更，欸乃之渔歌未绝。若乃天惨惨耳云低，风冽冽而江寒。雨巡檐而箸下，浪净空而雪翻。声如裂石，势欲将残。系缆蒹葭之畔，卧舟杨柳之湾仿佛乎落星之浦，依稀乎独石之关。

凡此皆兹洲之胜概，历游子而方多；挽波靡以孤撑，叹人类其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