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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冰莹

2020-10-4 16:15| 发布者: admin| 查看: 1721| 评论: 0|原作者: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来自: 名城长沙网



黄昏

谢冰莹

 

    最难过的是黄昏,最有诗意的也是黄昏。

    每天吃了晚饭后,我都要和特到妙高峰或者铁道上散步。

    沿着斜斜的马路走上去,就到了一中后面的小亭。我们是从来不在亭子里休息的,迎着将要消逝的残阳,漫步地欣赏着快要来到的迷茫晚景,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先走到老龙潭,看着被晚风吹绉的湖水,有时也比赛投几颗石子,看谁比谁投的远,还要看着一个个倒映在水里的人影,一群群的肥鸭,一缕缕的炊烟……然后,慢慢地走回来。

    由妙高峰到小亭的这一段路,特别美丽,两旁的槐树像仙女似的临风飘舞,雪白的花,衬在翠绿的树叶下更显得清秀、纯洁。芬芳的香气从微风里送来,令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和愉快。

    更有趣的,是当我们在槐树中间穿过时,好像另走进了一个草木青青的仙境,真正的桃花源。有时我故意走在后面,望着特的影子在树荫底下移动着,正像看一幕天然的电影。

    “特,美极了,我真爱这些槐花,慢慢地走吧。”

    每回走到这儿,我总要徘徊很久才去。

    回到小亭上来,游人都散了,有时也有一两个工人模样的男人坐在里边打盹。对着迷茫的晚景,我们静静地欣赏着。

    天,是灰色的,由烟囱中冒出来的烟也由黑色变成了灰色;远远地望去,灰色的湘江,灰色的麓山,灰色的长沙城,呵,整个的宇宙都灰色化了,只有闪烁在灰色中间的电灯在点缀着黄昏时的光明,在暗示着未来社会的灿烂。

    是一个暖融融的春天的黄昏,我们沿着铁道一直走到了猴子石。

    路是这般遥远,望过去似乎就在半里以内,而走起来时经过了不知多少的草棚茅舍,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大地又被灰色吞噬着,我们没有顾到天黑,只是大踏步地向前走着。

    路上寂静得可怕,除了我俩而外,简直看不见一个行人。

    “慢点走吧,特,无论如何我们要走到猴子石的,即使回来是半夜了,也没有关系。慢慢地走,不要辜负了眼前的美景。”

特拉住了我,眼睛在望着天边一颗星。

    “你看,星子都出来了,还不赶快走,太晚了,走路不方便。”

    “怕什么?有我在这里,什么都用不着怕。”

    我嗤的一声笑了,他又继续着说。

    “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子啊!否则,我们走倦了就睡在铁道旁边,或者跑到对面的小山上去,青草做我们的床,白云做我们的被,还有悬在天空中的不灭的灯光,夜莺的音乐,多么幸福啊!偏偏你是女人,到什么地方去都有顾虑。”

    真的,“为什么我不是个男人呢?”我细细地咀嚼他这句话的意义。如果我不是女人,我的胆量一定更大,也许像母亲说的我早已上天了!

    到了目的地,我们快活得大叫起来,回头望望被笼罩在黑暗下的长沙城,像一座寂静的古堡,田垄间的蛙声咯咯,更显得乡村里的寂寞凄清。

在大自然的音乐声中,两个紧靠着走的人影踏上了他们的归程。

一九三四年五月八日

 

大椿桥的夏夜

谢冰莹

    

为的是城外清静,便于看书写作,才搬到这贫民窟的大本营——大椿桥来。

    在长沙住久了的人,几乎谁都知道,大椿桥虽然距离城市太远,交通不方便,但却是长沙的惟一“租界”。论地势,大椿桥的确再好没有了,三面都是山,湘江就横在前面;过去几十步,便是山明水秀的乡村。听说十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芜的墓地,有一条小溪通湘江,溪上架着一座石桥,这就是大椿桥。

自从有钱的财主们在这儿造了房子以后,到这儿来盖茅棚的,也一天多似一天了。现在大椿桥的居民,除了十分之二是财主,十分之二是小商人外,其余通通是贫无立锥之地的穷人。

    我们起初以为人烟稀少的地方,空气一定新鲜,谁知在这儿,却是例外。长萍铁路就在屋后,每天你可听到五次像鬼叫一般的火车驶过,还带来满天的黑烟。如果那时你的

眼睛不小心,向上面开了一下,你立刻就会大叫起来,原来煤灰已经来照顾你了。

    整天在汽笛声里、煤灰烟里受苦还不算,还要加上推土的独轮车,整天“叽喈叽喈”不断地从窗口送进来许多灰尘。像北方刮大风的天气一般,一小时不抹,桌上的灰,至少有三分厚;假若你继续坐两个钟头不动,灰尘会把你变成白发翁,黄脸戏子。

    还有更讨厌的:一群小流氓,白天在窗外打球,晚上无缘无故地抛小石子进来。几个朋友都劝我们搬家,但一想到大椿桥实在有它的好处,便又不想搬了。

    在我们的房子过去两家,住着两个算命瞎子,三个拾煤渣的小孩和卖芝麻糖的福伢子、摆荒货摊的王二、接生婆福嫂子、拉洋车的四麻子,还有一群刚从农村逃荒来的难民和几个天天被人家唾骂、没有名姓的叫化子。他们有的和猪睡在一块,中间只隔几根竹篱;有的一家十多口,住在纵横不到十尺的小茅棚里;有的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破碗拿在手里,白天在大街小巷里乞讨,晚上便随便倒在什么毛厕角落里,一觉睡到大天光。

    假若你不怕臭、不怕脏、不怕热的话,每夭晚上你可跑到他们的茅棚里去谈谈,包管你会得到无限的新知识。比方前天刚从新化逃荒来的谭某,他会告诉你乡里是怎样天干,农民饿死和自杀的,是怎样多得吓人。他说:“这些人死了像狗一样,用破席子一卷,便丢到土坑里去了。”又说:“从前的农民,到了荒年,大家只晓得抱着空肚子饿死,如今,他们却知道组织一队队的,去到有谷子的人家里吃排排饭去。”①   

    拉洋车的四麻子,他也会告诉你警察是怎样压迫穷人,做阔人的走狗。汽车来了,如果洋车停慢了一脚,立刻就用棍子打个半死。“他妈的,有一次我看见汽车里只有一个司机,警察也向他立正敬礼。哈哈,他妈的臭巴结!”

    此外如福伢子、刘瞎子……他们会各人告诉你许多不同的故事,这些都是你最好的文章材料。

    从大椿桥走过去,不到百步,这一带的什么凤鸣园、XX园都是停寄棺材的地方。有时每天都可看到几千人送葬的棺材,吹吹打打地从城内抬来(自然,这些是要人或者次要人的夫人、太夫人等等),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要跑去看一下热闹;但他们看了回来,却又要骂:“他妈的,这样阔气,哪里来的钱?”

    晚上,黑黝黝的马路上(本来有一盏街灯的,但早已坏了),横一个直一个的躺着许多仅仅挂一条破裤子的男人、小孩。有钱的老爷太太们半夜从戏院回来,如果踢了王二的头,或者践踏了福伢子的脚,她一定恶狠狠地大声骂着:“好狗不挡路,这些没有栏关的畜生,真该死!。

  这骂声,有时会将你的好梦惊醒。

  大椿桥,这就是大椿桥的夏夜。   

收人散文集《湖南的风》,1937年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① 成群结队的农民,在天旱时,向地主家里去吃饭,吃完一家,又另去一家,这就叫做吃排排饭,也有只叫吃排饭的。——作者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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