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

丁玲(1904-1986) ，原名蒋伟，字冰之。湖南临澧人。著名女作家。毕业于长沙周南女中。1922年入上海大学中文系。1927年发表第一篇小说《梦珂》，成名作为《莎菲女士日记》。1930年加入左翼作家联盟，1932年加入共产党，任左联党团书记。1933年以后，被国民党囚禁三年，经营救出狱，赴延安，写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斯大林文学奖。1957年错划为“右派”，开除党籍，劳改八年。“文革”中又监禁九年。1979年平反，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主要著作有《丁玲选集》、《生活创作修养》、《我的生平与创作》等

和美国记者威尔斯的谈话（节选）

 丁玲

    辛亥革命之后，我母亲带我到长沙，她在长沙进了长沙第一女子师范。她那时年纪约31岁左右：因为她不能带了两个孩子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们不得不借栈房。她有不少知己的女朋友，内中10个曾经一同结伴上长沙读书，有一个叫向警予①，她后来变成著名的女共产党员，在武汉被处死刑。有一两个也已经结了婚。

    我的母亲希望得到一个好的教书位置，但由于许多困难，不能完成学业。她为了经济的困迫，不得不离开长沙到桃源县去教书。我记得她有一次对我说：‘要不是为了你，我能够继续我的学业，能够在世界上干一番大事，能够离开这里到各处去游历。（中略）

    一年以后，我请求母亲帮助我离开学校；虽然在她很难办到，我终于转学到长沙的周南中学——蔡畅（译音）进的也是这个学校，但我那时不认识她，因为她已经到法国去了。

    周南中学已不教文言，开始教白话文。我的教员是毛泽东的同学，教我们现代文学，我开始读冰心、周作人、胡适、陈独秀、蔡元培和吴稚晖的作品，以及莫泊桑（他的《二渔夫》我很欢喜），都德（我爱读他的《最后一课》）的翻译。他并鼓励学生用白话写诗，写散文随笔。我于是动手写诗歌和散文，我对文学的兴趣大大地增加起来。

    我年纪虽只13岁，我已记日记，还写了几卷创作，这些创作从未刊行。我的诗发表在一张教员之一所编的长沙小报上。我现在记不起这些诗是写些什么，但当时看到登出，非常兴奋，兴奋得到夜里睡不着觉。那时，所有我写的小说都极短，系讨论伤感的青春各问题。

    这个学校和沅水岸边的那个女子师范全然不同，女孩子们不爱别的什么，只爱好体育。我精力充沛地从事各项运动，如网球、篮球、排球之类，还从事跳舞演剧。

    女孩子们对于政治方面，也极活跃，当湖南省议会召集会议讨论新省法的时候，周南的女孩子们要求女子平等权，女子得有承受遗产权。议会不接受此项请求，全校学生就去包围会议厅，议员企图逃脱，就用旗杆打他们。于是议会不得不答应加以采纳——

但却永远也没有实现。

    许多著名的学者到长沙来演讲，我去听了杜威、罗素、吴稚晖等的演讲。杜威和罗素并不给我多少印象，但我也不批评他们，我只以为要是他们是从国外来的，那他们一定是好的。那时，学生通常每与进步的教员的意见相一致。

    虽然我原本对文学发生兴趣，我也留意别种出版物，如《觉醒共和日报》之类，这些要比《新青年》容易懂些。左翼分子在长沙开了爿文化书店，这爿书店有颇大的影响。一年后，周南校长辞退进步的国文教员和其他两个教员，学生起来反对，为此发生了不小的风潮。

    在这个周南的风潮之后，我同了几个其他的女生离开学校。我们要一个男学校容纳我们求学，因为男学校的课程比较好些。最后岳云中学收纳我们。长沙也有好几个别的女学校并有一个教会学校，但我们不喜欢这些学校，因为它们或太贵，或则在政治上与文化上太过落后。

    只有五个女孩子要求进男校，于是城里谤言蜂起，原来男女同学，这还是初次想到，这其他的五个女生：一个是杨开慧，后来做毛泽东第一个妻子；一个是徐文萱，后来第一个加入湖南共产党的女子；一个是周玉民她也加入共产党；一个是现在苏维埃教育委员徐特立的女儿徐潜。还有一个的名字，我忘记了，但她没有加入共产党。

    当我们初进男校的时候，有一些男孩子对我们很好，在功课方面，出力帮助我们，事实是男校里的必修课程要比女校里的来得难些。另外一些男生却并不和善，或则他们妒忌，或则他们不满，我们这一些女孩子可以容许进他们的男校来。他们竟还写信，种种非难我们，但我们采取一种凛然严正的态度，不睬他们，用功读书。男孩们争论男女同学的问题，有一个为对我们的态度的不善而被开除。可是，多数的男生和教员却对我们表示同情，而男女同学的试验得到成功。

    我在长沙只见过毛泽东一面，其时他到我们学校里来演讲，他是属于极端静默的那一类人，彼时此刻，总留着长长的头发。他那时被人认为是一个学业优秀的学生，已经在长沙负有盛名。我也认得夏曦，那时是一个活跃的学生领袖，是毛泽东的朋友，后来做了最好的共产党领袖之一，在随同第四路红军作战时阵亡。易礼容他那时管理左翼文化书店，后来也做了共产党员，但转向反动。从我母亲的朋友向警予处，我也知道一些关于蔡畅的事。向警予就嫁给她的哥哥蔡和森。这个著名的女郎向警予身材细小，但却是强健的革命的典型。她不多说话．从不同人闲谈，为人极严正。她会写，写得很好，也会管理实际的事务，她知识程度极高。在她死了以后，从没有任何女同志可能和她比拟。当我后来得知她在武汉被处死刑，我为之愤慨，因为我对她抱有极大的尊敬，她是我母亲的一个好朋友。

    在岳云读了半年以后，寒假中我在家中遇到了两个从上海来的朋友。他们告诉我，邵力子、李达、茅盾、陈独秀在上海创办了一个进步的女子学校，唤做‘平民女学’。这个学校是办来专为训练一班修养高深品性沉郁的中学校女生的，而这种进步的教授，任何地方，就是在大学里也不能得到。我立即决心要进这个上海的革命学校。

    同时，我决心要摆脱我的婚约——一半是因为我在寒假中碰到了另一位表哥，他刚从天津南开大学回来。我极喜欢这个孩子，但他却竭力避开我，因为他不想因此引起家里人的批评。我同母亲讨论解除婚约的问题，向她建议，她同我和表兄三方同意否认婚约，母亲拒绝如此做法，但答应我总为我没法解决这个问题。可是，在婚约应得着手解除之前，我从长沙的友人方面接到了好几封信。内中一封是一个男朋友寄来的情书。我的舅舅看见了，勃然大怒。我对他说：“舅舅，你不能要我负这封信的责任。信并非我写，而且现今学校里写这种信也极通行。”我对他察看我所有的邮件也不禁发气。事情到此地步，做我未婚夫父亲的这个舅舅便请了两方家族里的几个人，商谈这个问题，提议：我当立刻停止读书，我一到16岁就嫁给表兄。我到16岁，那就在约莫一年以内。我母亲反对，说我出嫁的年纪还太轻。于是舅舅再提要求，说我当停止进男校。他也知道我要到上海去，就竭力来加以阻止。但我母亲说，要是真正为求深造，没有理由可以禁止女子进男校。然后在辩论中间，我母亲说了一句我永远不忘，往后也永不违背的话：“我完全相信我的女儿。不论她所处的环境是怎样，决不会变坏。”为实践母亲对我的信任，我往后对付事情，总以理智来解决，不由一时冲动来乱干，而且非常小心。

    我不曾被邀出席这个家庭会议，但我去了。我同身为一家之长的舅舅争论，否认婚约有效，因它未经我的同意，宣布我自己的身体属于我自己。在讨论中间，我不得不被几个表姐妹慌忙地拖开了。但因我公然否认婚约，讨论不得不中止。我母亲说，要是婚姻被强迫执行，那往后对于家庭将是不幸。终于，那一晚上，经其他的人的同意，双方解除了婚约。我极快活，我以为舅舅舅妈也当高兴，因为他们可以自由去找一个富家的姑娘，得到一份好的嫁妆。但由于我在会议中侮辱了舅舅，他同我大发火。痛骂我，侮辱我。他大声拍桌子，竟想打我。我拒绝对此柔顺屈服，我们破口大骂。但他是一家之主，所以我拿了衣服，逃到我母亲的学校里去住。这个舅舅像一个部落社会里的酋长——大权在握，顽固不化。

    于是我断绝一切家庭的关系；我写了篇文章不指名地骂我的舅舅，在那篇文章里，我痛诋他所属的整个社会阶层。那里的某报主笔是一个进步的国民党员，本不满于我的舅舅，所以他将文章发表。这是我第一次尝到笔的力量。许多恨这个舅舅的专横的亲眷也为之大快，另有一些人跑去安慰他，但也暗地里高兴。这个舅舅竭力想维持他照常的姿态，但已失了极大的威信。他装做并不公然怒恼，但为报复我，对我母亲说：“这将于我无损，反倒于她有害。她做了这种行动，将不容再在这里住下去。”自然，他排布全族的人来反对我，当我是个众叛亲离的人，因此我离开了家，作为一种流放的叛徒，到上海去。

原载威尔斯《续西行漫记》

① 丁玲和她的母亲都受向警予的影响，向警予后来做蔡畅哥哥的妻子。蔡畅在她传记中有详细的描写。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