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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冰莹

2020-10-4 16:15| 发布者: admin| 查看: 1720| 评论: 0|原作者: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来自: 名城长沙网



麓山通信

    我的好友们:

    第一句要告诉你们的,是我对麓山发生热烈的爱情了!你们一定又要笑我,但这是没有妨碍的,因为无论我爱她到什么发狂的程度,她总不会使我失恋,更不会有吃卫生酱油的事发生,因为谁要爱她谁就可以投在她的怀抱里,她绝对不会拒绝的。

    很清楚地在昨晚的梦中我见到你们了。在一间很雅致的咖啡店里,我们像孙行者一般地大闹天宫。大家围着来太在讨论个什么问题,你一句我一句闹得来太没有方法应付,于是他脸红红地(正像“那次”来寿红脸一般)低下头来,大家又大拍其掌,嘻嘻,哈哈,正在天将翻,地快覆的时候我忽然跑到屏风后流泪去了。

    “来什么哪里去了!”来寿说了这声,随即你们都四处去寻找我。

    “哭什么呢?你真太Sentimental了!”来喜很不高兴地带着讥讽似的口吻说着,他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他牵住了我的手用力将我往外拉,但是我终摔脱了,就在使劲摔的当儿,我醒了。

    黯淡的如豆大的灯光在微风中摇曳着,呼呼的鼾声从老伯母的鼻中发出,四壁是如此黑暗凄凉,梆声更是时远时近地一声声敲到离人的心上,我感到一种奇怪的悲哀,我轻轻地叹了一口冷气。的确,我不敢大声,为的怕以我的难受,而惊醒了老人的甜梦。

    天气是这般晴和,自然关不住我的游兴,于是匆忙地吃完早饭后就独自一人过江了。

    上面的话是在划子里写的,这里的确是柔软的摇篮,舟子像慈爱的母亲轻轻地摇着我们渡过这渺茫的湘江。蔚蓝的天空,浮着几片棉絮似的白云,袅袅的柔风吹得游人熏熏欲醉。(不写了,有个像你们一样的“家伙”在注意我了。)

    一九三一年五月一日

上午十时于船上。

 

    此刻是五月七日的晚上九点二十分,房东老板一家人早已睡觉,但并未听到他们打鼾。汪汪的犬吠声常常骇得我打冷战,今晚也许有个贼或者什么鬼在屋的周围吧?不然为什么两只狗都时时在叫呢?我怕,我真害怕啊!

    我早知道你们会骂我了的,今天下午过江去拿信果然南弟告诉我说来寿和他的弟兄们都生了我的气,若再不去信以后就永远不理我了。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断绝了你们这般弟兄们也好,不然花了邮票、信纸、信封还不算,还要惹上许多闲气。

    你想我这里又不是什么衙门或者警察署,来寿失掉两只小狮子找我来告状干什么!假若个个像你一样,那真要命啊。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

    搬到山上来是在三天以前,本来早就想写信给你们的,但是为了享受快乐,为了忙于写《麓山掇拾》,所以将信头子连压了六天,今晚再不写完,我要自己打自己的巴掌了。

    我要对你们说的话都是大同小异的,因此只好又来一次“空谷传音”吧。

    远处的犬吠一声声紧急起来,云麓宫的钟声忽然不断的响着。天啊,该不是土匪来了,或者有什么别的变故吧?我怕,我再不敢一个人坐在这里写字了,我要睡下紧紧地用被窝裹着身子连头发都不露出一根来。唉!上帝,前晚的狂风暴雨也骇得我通夜未眠,难道今夜又有什么在做怪吗!真的我再不能写下去了!

五月七日夜九时五十分

于麓山之昆涛亭。

   到了第二天的正午。我真不愿意继续写这封信下去了,因为我太爱动,我只想整天花费时间在爬山,听泉水摘“泡”和采花上面,所以总不愿提笔写文章,唉!至少你们可以想到这两天是没有写过一个字。

    感谢上帝,昨夜竟安然地过来了。

    今天清早五点多钟的时候我又跑到山上玩去了,晶莹的露珠覆在青青的小草上,清凉的晨风吹得树枝儿微微摆动,清脆的鸟声真令人听得发呆。朋友,全世界任何音乐大家都没有她们唱得好听呵。

    我轻快地爬上了昆涛墓,站在那最高的石碑上望着城内和湘江。呵,原来一切都被笼罩在迷茫的白雾里,分不出城市和水陆洲,要不是那条如白带的湘江在中间区别的话。我想很好地放肆读几十分钟的英文,练习我的发音,猛然间我忆起我的二哥来了,他是四年前的春天和我在此住过数月而现在做了地下人的可怜人。那时我每天读英文时他要听我是否读错,他时时在纠正我,含着微笑对我说:“大胆地读吧,不要怕!孩子。”呵,现在呢?……亲爱的朋友们,恕我不能往下描写了,见到的风景是如此奇美,我认过的字中无论怎样也找不出形容它们的字来。我太笨拙,可怜呵,我的描写手腕竟穷困到了这个地步!我总觉得这些说不出美来的奇景,若用平凡的字去写她,简直是侮辱她了!我也曾读过不少的关于描写山景的文字,但没有一篇使我看了满意的。一九二六年的春天,我写了些关于晴天,阴天,早晨,黄昏,晚上……各种不同的山间景色变幻的文字,据二哥当时的“嘉奖”说是成功的作品,(自然是说我的成功。)可是后来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来到,竟不知丢到何处去了。现在要想写点眼前风景的文字,即使枪毙我也不可能。好友,你们来欣赏吧,我实在不能告诉你们这里是如何的好呵!

    我摘了不少的纯洁的白花,没有香也没有刺。我本想不摘她的,“留在树上不好吗?什么人都能欣赏,摘了几点钟之后不就失掉了她鲜艳的生命吗?我不应该如此残忍,我不伤害她,绝对不去伤害她!”脑筋虽然发过几次誓,但终于敌不过自私的爱的占有欲,于是我摘了五朵来了,还捉了一只蝴蝶,一只蜻蜒。现在我将两个小动物关在纸盒子里想把它们活活地饿死之后再说。唉!我的心在战栗,当我想到她们在黑暗的牢狱里挣扎,她们活鲜鲜地自由自在翱翔宇宙的生命要死在我的手里时,我感到最大的悲哀。我做了刽子手,我杀了两个无辜的生命。但是回头想想多少被牺牲在刀枪下的青年时,我又觉得这完全不算一回什么事了。

    我正在戛然长啸的时候,小麻雀③跑来了,我们又同到云麓宫,那是一座有十八尊罗汉的古庙,旁有飞来石,自来钟的名胜,当我穿过庙堂时,“阿弥陀佛”都睁着惺忪的眼眼惊讶地望着我,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我是他的邻居而且是来此收集材料的。(目的是想将难民题在壁上的诗文一律抄下,可惜忘记带笔,惟徒有唤奈何。)

    从荆棘丛里穿过,露珠溅满了一身。

    早饭过后又到山林里摘“泡”去了。上是峭壁,下有峻岩,我和小麻雀走在那荆棘丛里,几乎牺牲了性命!到处都有黑毛虫,那简直成了麓山的特产。地下又特别滑,又没有可扶的树枝,但是为了要得到那鲜红的甜美的果实,我不顾一切的去了。天呵,谁会想到我被刺得如此鲜血淋漓呢?鞋子也破了,那件曾经在武汉在长沙大出过风头来的毛背心也扯烂了,还有脆弱的灵魂也被毛虫骇跑了,但是我还在向荆棘丛里冲去,鲜血虽在不断地流,我仍在奋斗,呵,我是个不达到目的不止的猛勇精神的铁汉呵!

    我经过了无数次的跌倒,终于和小麻雀摘了很多甜美的“泡”回来了。我把它当做水果。哈哈,饭后吃水果简直是洋化了!

    休息十分钟后是我读英文的时间,那时来了许多人围着我看,尤其有几位没有听过英文的乡下佬,简直把我当做西洋镜。我急了,忙回来关起门来给你们写信,可是他们还痴痴地在窗外望着,唉,讨厌的那些人们(上午十一时半写)。

    感谢来寿的“社会与教育”,“如此军事教育”简直是把我的牙齿笑“硬”了!

    来禄,实在对不住你,你是如此希望我带些麓山春讯给你,而我却给你以意外的失望。曼虹,你不要骂我吧,我到底不是诗人,哪会干那些玩意呢!

    还有许多关于学校的新闻我不想在此说了,下次总有机会吧!

我又要下山玩去了,再见吧,我的好友!

 

一九三一年五月六日夜

九时于麓山湖大四舍。

 

往事不堪回首

    “文!我难受,今天过江时,我恨不得投水!”我气喘喘地从外面走来对着正在习代数题的文说。

    “为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文对人常常是这般诚恳而真挚,尤其对我假若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发生时,她总愿意帮助一切,只要她能力所及的,听了我的突如其来的话,于是忙放下笔,微笑着问。

    “来吧,我告诉你。”

    我怕打扰另一位和文一同习算题的C君,所以带她到隔壁屋子里来,这里的两位主人都在今天过江去了,而且今晚是不回的。

    我将今天S君的某种态度一一向文说了,我含着两眶热泪,只是未曾流出来,唉!我想不竟会受人家如此白眼,人竟是如此冷酷的。“那没有关系,气什么呢?”文是学科学的人,头脑自然是科学化,而有时说话也在不知不觉间科学化了,她没有像诗人般的甜言蜜语去安慰我,虽然关心着我的难受,但为了自己的考试,也许此时脑筋里正在想着XY呢。

    “好,话说完了,你去做事吧。”我催了两次,文才离开这房子里。

    “英,过这边来吧,我们不是读英文,习算题是可以谈话的,你过来吧!”文在隔壁喊我了,同时C君也在致着欢迎词:

    “来吧,密司H我们欢迎你来这里写文章呵。”

    “不!我心里很难受呵!”我站在文的面前了.可是现着即刻要走的模样。

    “我以为学文学的人是很达观的。”C君望着我微笑,“一切都应当看做小说一般,何必太认真呵。”

    “理论上是说得通的,但是事实上有时很难办到。”我冷笑了一声之后走了。

    虽然文仍在挽留我过来,但我假借写信的名义坚决地谢绝了。

    我坐下来头脑昏昏地什么都不想做,只是忆起和S的许多往事。

    这的确使我对于人生怀疑,认识一切都是不住地变幻着的,自然情感也不能例外。

    S是我在乡间一个小学校读书时候的朋友,我俩都有卓绝的天资和远大的志向而又都嗜好文艺。在中学时虽然两人不是同校,但书信往还至少每周有两次。我们除了讨论问题研究学问外,还极力安慰彼此的精神和鼓励各人的上进。S入的教会学校,里面规则很严,每月只能出外一次,但S有时为了想念我的原故,竟百般想法请假出来。我也常遥远地跑去看S。有一次正遇着“五一”劳动节,街上没有洋车我就步行着到了S的学校,好容易等着她下了课。

    “怎么,今天没有车,你也来吗?”S喜得跳了起来。

    “唉!从南极跑到北极,腿子酸痛,脚板发烧,这都是为了你呵!”

    我一双藏着无限深情的眼睛紧紧地盯住S,于是我俩的手,握得更紧,一切情感都寓在微微地一笑中。

    我俩是如何地骄傲呵,许多人都羡慕我们,笑我们是同性恋爱。但那时我们并不懂得什么叫“恋爱”,只是两人的心和灵魂紧紧地结在一处,两人的思想志愿相同而已。

    四年之后,我对于文学有了新的进步,毕业后曾担任过两次报馆的副刊编辑,曾参加过革命工作,我为生活及工作所忙没有多给S写信,而S也在无形中竟对我的情感一天天冷淡起来,而与曾经羡慕过我俩的生活、责备S只顾爱我不理旁人的芬发生热烈的爱了!现在她们的情形,正像六年前我和S的一样。

“唉!这有什么希奇呢?一切都是时时在变动着的呵!海誓山盟,情感永远,简直只是一句骗人的话,一切看做苍狗白云一般吧,认真干什么?”想到这里我再不以这件事来苦自己的脑筋了,我从一个仅仅存有两大枚的破钱包内取出一封用稿纸写着的信来看:

 

英:

      春光快消逝了!然而这春天所给与我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不觉得春光明媚可爱,外界不能影响到我们的心境,要是我们一无牵挂,快活得流出眼泪来,就是萧萧的悲秋或冷酷的严冬,我们仍是觉得一样地可爱的,英,你说对吗?

    以前我以为你在北平生活是很幸福的,你来到武汉时,我们满以为你能快活地过几天,然而,英呵,不堪回首的是往事!人与人之间竟得不着谅解,离率真和坦白的道路,好像还很远呢。,

    前天看了你给南弟的信,得知你在长沙也很困难,甚至比这里还不如,现在你的笔又掉了,唉!不幸的人,到处会遇着不幸的呵!

    英,忘记过去的一切吧!努力的是现在,可爱的是将来呵!愿你躺在麓山的怀抱里,你的心徜徉在白云里那样地自由。

萍,五月六日。

 

我看完信后毫不思索地从抽屉内拿出纸笔来回了一信给他。

 

萍:

      来信收到了,我应该怎样感激你呵!特地借钱过河去取信,谁知仅仅只有你这短短的一封,然而萍呵,尽够安慰我苦闷的灵魂了!

    你是知道我很达观的,乐天的,即使明天要饿肚皮了,今天有两毛钱我还是要去买果子牛肉和玫瑰瓜子来吃的,因此“穷困”对于我简直没有关系,我总不会为它而焦灼。但是这次可真把我急坏了!你想,失掉了我的曾经写过多少生命史上的痕迹,换取过多少面包,一年来被我天天带在身边的小巧玲珑而又特别好写的胖大哥从上海买来送给我的小黑钢笔,是多么不幸呵!辜负了送笔者的隆情厚意还不管,你想我此后哪有能力再买她呢?唉!

    我是素来不求人家的谅解的!即使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了解我,我也觉得毫无半点关系,朋友,只要自己能够了解自己已是万幸,何必希望别人呢?

    你要我忘记过去,唉!印在脑海中的不可磨灭的深刻的伤痕哪会能忘记!你希望我努力现在,却又愿我躺在麓山的怀抱里,朋友,你说话多么矛盾呵!我现在真的与大自然化而为一了,我忘记自己是在人间,我没有忧愁,也没有希望,我只尽量的享受目前的美景,这是我数年来奔波劳碌得到的片刻安息。但是,我害怕着,我怕我久恋此间而忘记自己所应做的事。好友,我耽误了不少的功课;也耽误了数十莘莘学子的光阴。好在我几天之后回去看看衰老的双亲就可起程北上了!否则对于我的前途是多么危险呵!这几天的光阴完全消磨在别人以为富有诗意,而我感到害怕的山居生活中了。我与社会隔绝,好似入山的尼僧。这是新青年所应过的生活吗?无数万战士为革命牺牲,躺在枪林弹雨中的鲜红的血泊里,而我却高歌悠游于山水之间。好友,吃百姓的饭,穿百姓的衣,使用百姓的血汗,而竟半点事都不做,真是罪不容诛呵!

    其实这都是些废话,多谈也没益处。请你放心的是我近来精神还好,物质是不能影响到我的喜怒哀乐的,没有钱,我就不下山,这是个很好的办法。

    我庆幸我有些勉励我、安慰我、帮助我的朋友,我究竟是人间的最可骄傲的一个呵!……

 

别矣麓山

    是在一个阴天的黄昏,我从邓家湾回来看见桌上摆着一封水红信封写着娟秀的蓝字的信,我迫不及待的大声叫着:“朱司务快拿灯来!”

    “灯,在你的桌上,先生。”他从容地走了拢来。

    “没有火柴。”我仍带着急促的声音。

    “也在桌上。”

    好容易我摸到了火柴,吱的一声擦燃了。但被风吹灭了,再擦一支,又被吹灭,再来一支,仍然被吹灭。这时我真急了,“为什么刮这大的风呢?他妈妈的这鬼天!”

    大概是朱司务听到了我的骂声的原故,他忙走来替我燃上了,而且关好了窗户。

    “不要开它,不然又会吹灭的。”他嘱咐我这声之后走了。

就在站着的当儿,我拆开了这封奇怪的来信。

 

芙英女士:

 

    “奇怪,为什么写女士呢?这一定是个不认识的人写来的。”看了称呼,我就觉得这是封非凡信,但我仍以为是寒、文开的玩笑,因为她们曾笑我一个人住在山上太寂寞,也许是她们故意写封情书来开玩笑吧!但是字迹是如此生疏,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定不是她们的手迹,呵,也许是请别的同学写的吧,不管它,还是静静地读下去好了。

    我仍然站着,因为好奇心将我整个的灵魂都维系在这封信上面了,我忘记了坐,也忘记了小孩送来的饭。自然,在信还没看完之前,即使记起了饭也不会去吃它的。

    我只想慢慢地静下心来读这封信,然而终于很快将它一口气读完了。

字是这般小而潦草,这使我不得不捻大了灯来读它。虽然灯内没有多少油了,但不捻大一点,怎会认得出来呢?

 

        请你恕我冒昧写这封语句荒唐,字迹潦草的信给你!当你看到它时或许要惊讶,要痛骂我,但这些我是不管的,无论你以什么态度去读这封信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目的是将这信送到你的面前,即使你看了封面而撕毁了它我也绝对不怪你,更不敢恕恨你,因为我实在太冒昧了呵,敬爱的芙英女士!

        我真想不到在这沙漠般的长沙,能读到你这多充满着活跃生命的作品。虽然你有时也未免太写得悲哀、沉痛……但在深刻的含蓄里谁不知道你是在苦闷中挣扎,黑暗中奋斗呢?

        我是素来不高兴看副刊的,因为上面的文字总是些佳人才子描写风花雪月的无聊东西,即使有一两篇稍为可以过目的也不过是些懦弱的青年发出两声性的苦闷、堕落呀,苦酒呀的叫喊而已,这有什么可看呢?更无聊的是那些投机分子,他们明明写的是一篇很好的文艺,但为了要迎合统治者的心理多施给他几个臭铜钱,于是他故意捏造一些事实来做小说材料。真正努力文学的人谁肯在这些可耻的副刊上写文章呢?

        也许你要发气了,一定的你要疑我前面写的是在讥讽你,骂你,但上帝知道,我是在发我心中的牢骚呵!我绝对不是讥讽你,呵,伟大的芙英女士,你还不知我怎样在尊敬你,仰慕你,敬爱你,为你倾倒呵!

    

“真要命,这是什么东西写的无聊的信!”我看到这里真想撕掉它,愤怒之火由我心中发出而燃烧到全身,我不惯看这样的信,尤其是现在我简直见了什么钦佩、敬爱等字就如见到粪蛆一样讨厌它,然而我终于继续着看底下这些写得更潦草更零乱的字。

 

     芙英,请恕我省去了女士二字,因为我太……你了!天呵,我怎敢写出那个字来呢?我害怕,我此时全身都在战栗,也许你早巳将信丢在地下,或者撕成碎片了,然而我不管,我要大胆地写出我心中的话来,我要镇静着好好地写下去。英,假若你正在发怒,也请镇静一下好吗?何苦呢?我不是毒蛇,也不是猛兽,更不是……我不会伤害你,仅仅只请求你看完我这信。呵,这封比用血泪写成还厉害的信呀!我希望它一个个字射进你的眼帘,而且永留着它的印象。

     我为什么还没说出我心坎中的话来呢?已经写了不少了,但还不到我要说的十分之一呢。英,你讨厌了吗?我真罪过,不应该无端耗费你宝贵的时光,惹起你心头的烦恼,然而在这死灰的环境里除了写给你这封信外我实在很难找到同我谈话的人。他们都是不了解我们视我们如同仇敌,呵,话又扯远了,还是收回来吧,

     既是那样讨厌副刊,为什么我会见到你每次的作品呢?自然这是有告诉你的必要。

     在一个大雨盆倾的早晨,霞妹拿着《全民报》的副刊走进来很高兴地叫着我:“哥哥,你看这里有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个逃亡的人写的。”

     “什么题目?”“《湘鄂道上》。”

     “你怎么知道是逃亡的人写的?”我很奇怪她说出那样两个字来。

     “看里面的情节就可知道。”

     随即我接过报来一口气读完了,真的,像这样美丽的文章我很少见到过,也可说从来没有。这绝对不是吹牛皮,实在你写得太好了,你的文字活泼,语句流畅,蓄意深刻,悲愤之气充满了字里行间,它是代表一般青年在如此黑暗时代的苦闷的叫喊,它是前进的锋号,我爱读它,但是绝对不相信这是女子写的,因为普通一般女子都是懦弱没有勇气的,即使她曾经轰轰烈烈干过什么事情也不过是一时的某种冲动,等到受了挫折便消极下来甚至反过来走上反动之路的很多,因此我不相信有个女性能够像你写的那般有再接再厉的精神的。

     “什么女士,一定是男子冒称的。”当时我这样对妹妹说。

     “也许,因为我想在现在恐怕找不出这样的女子吧?”她也同意我的武断。

     以后继续着读了你四篇文章,感谢你写上你的住址,使我得见了我所怀疑的女性。呵,伟大的芙英!

     第一次我上山来看你时完全是好奇心在驱使我,”也许她不住在此处,故意写上一个地名吧?”我的确这样怀疑。我想你怎么会以住址老实告人呢?结果我的猜想错了,事实证明了你住在XX亭而且我去的早晨你正在读英文呢,记得吗?英,好几个乡下女人围着你看,她们也许从没有听过这奇怪的声音因此都表示着一副惊讶的面孔,你躺在松树下的漆皮椅上聚精会神地读着你的书,虽然你的声音很清爽,然而我听不出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书,及到你放下书去喝茶时我才偷偷地看到了书的壳面《How Man Conquerde Nature!》仅仅四五分钟的时光我离开了这里。

     在路上起伏着的心情和颤动得厉害的灵魂在此可以不说,因为我并不是在写小说呵,我只想尽可能快地说完我心中要说的话。

     第二次见到你是在阳光充满了你房中的下午,那时你正睡在椅上而且微微地发出鼾声来。你的面孔是如此恬静,而现着微笑。呵,你正像朵午后的玫瑰懒洋洋地躺在树丛里休息。你的眉毛是如此深黑而多。乱发散在你的额上,虽然你的皮肤不白,但那样正表现着是一个富有健康美的女子,不!在风尘中奔波过来的征鸿。你的铺盖是如此朴实而简单,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个小姐的行装。桌上摆些稿件花瓶书籍之类,花,已经憔悴得不堪了,但你还没有丢它。书,我不大看得清楚,不过你手里的一定是《The King Coal》,因为我望到了赫尔两字,因此我断定它是那本书,你壁上的画,虽然只有几幅,却能代表你整个的生活:有优美的山水,有天真的小孩,有正在耕种的农夫,有汽笛声中的工厂,还有就是一朵鲜艳的蔷薇和一幅Vorga Boatman的画图;这是我在《党人魂》中见到过的,因此一看就知是片中的一幕。我不敢久望,因为怕你醒来,其实有什么关系?与我同时望你的还不知有多少,他们她们都很奇怪为什么在深山里住着这样一个孤独的妙龄少女。而我却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来此的。

     回到家后,我并没有将这些事告诉霞妹,因为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的秘密,无论如何不让第二个人知道它,但现在是我们两人知道了。

     以后我又见过你三次,一次见你气喘喘地拿着一大包东西从马路上走来,也许你是从湖大来吧?因为我看见你常常写些关于湖大的事情,小说中也常有那里的人物出现,一定的你是从她们那里回来。

     我的目的是再见你一面,谁知走去你连窗户都关上了,这不但令我失望而且我还害怕你走了呢。幸而好,我们在我下来你上山的途中遇到了。你简直连望都不望我的往上面走,我却停住脚死死地望着你的背影一步步前进。

     “为什么我不鼓着勇气同她谈话呢?为什么我不替她拿点东西呢?…不!她会误会我是流氓,说不定她还会叫警察呢。”反复地想了很久,自然没有勇气追来,也不敢叫你,于是我一直望到你的影子在屋前那颗大树下消逝之后我才蹒跚地一步步走下山来。

     其余两次一提到你就会记得的,那是前天和昨天的清晨。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起的这么早,当我从你门边经过的时候还只有五点半,而你那时就在漱口了。你还记得吗?几声狂狂的犬吠声起后从树背走来一个仅仅穿身衬衫的人,你用惊奇的眼光望了一下又将视线移向别方去了。我那时像着了魔似的全身在颤抖了!我几乎不能支持,我像快要滚下山去的样子。我想假若我真的滚在山下被石头撞出血来时,你也许会忙放下漱口盂而走来扶起我吧?呵,那时我可以同你谈话了,我可以问得你的真姓名,说不定你还允许我到你屋中去休息一下呢。呵,英,写到这里你一定在发气了,不要骂我无聊好吗?要知道这是我的忠实的自白呵。

     我绝对不是无聊的人,也不是什么患神经病的人,告诉你吧,写这封信不过是好奇心的驱使,不过是为了我太敬爱你了,同时也可说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吧。

     我是个什么人?也许你想知道,也许你不愿知道,但我可以最简单地告诉你。我父母兄弟都有,只是他们早巳不认我为儿子兄弟了,他们说我是家庭的逆子,社会的叛徒。他们将我驱逐出来,已经三年不供给我的生活了,但我反比以前快活!  因为我得着了一部分的自由,我的灵魂有了寄托,精神是时时刻刻兴奋着的,信仰就是我的生命,自从有了信仰,我就开始过着人的生活了,我的生命是活跃跃的,虽然我也曾受过不知多少的挫折,但那不过给我一个更好的教训而已,它使我更深刻地认识社会,更努力地赶快实现我们的将来!

     我的妹妹很好,她是和我思想一致的,不过她不能和我一样能吃苦,更不会有你那样的勇敢精神,可是她究竟是个可爱的孩子,因为始终她是我们战线上的一员呵。

     你一定奇怪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写信给你,告诉你我还有要紧的话在后面呢。顶好你是离开这里,你难道不知道吗?这里是白色恐怖最厉害的地方,你为什么敢以住址写在文章的后面呢?虽然不是聪明的人不会看出你的思想来,但任你如何技巧好总有一天你会被别人认识出来的。几次我在见到你而你不知道我时,我想告诉你此地的环境,希望你另搬地方,然而又怕你误会我是侦探,因此不得已而写了此信。前面虽说了些唐突的话,但你也要原谅我的真挚的情感和忠实的心怀!敬爱的英,你不要悲哀,到处都有我们的兄弟,到处是我们的家。漂流生活算不得什么,“逃亡”更是我们的家常便饭。有什么可诅咒的呢?我们时时刻刻都应该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奋斗!我希望你不要只顾写些发牢骚的文章,也许你是因了没法维持生活而出此一途,那么我希望你下次更巧妙地去描写,不要使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怎样的人写的。

     要说的话完了,我也不必告诉你我住在什么地方,你固然不会去找我,而我因某种关系,也不能让你去。

     几年来都是过的痛快生活,只有近来是最苦闷了。不然在紧张时候哪有心情写这样的信,哪有闲功夫跑来几次偷看你呵。

     我也是嗜好文艺的,当然你也许可以从信中看得出来。

     我不想打听你的真名姓,因为我并没有别的野心,敬爱的英呵,别了!希望你时时记得这句话。无论在什么坏的环境里,到处有我们的弟兄。因此,英呵,你虽住在孤寂的深山里,但你永远不会孤独的! 

敬爱你的人——浪涛

于一九三一年五月九日夜

 

    看完信后我颓然地倒在床上。我不知这信怎么送来的,我仅仅出去半点钟居然发生了这件怪事。假若我的窗户关了,他将放在什么地方呢?我如此想着。

    信是两天前写的,也许因为没有机会的原故,所以迟到今天才送来。

    “喝!你怎么不吃饭?”老板娘进来,我才注意到摆好在桌上的饭菜。

    “不想吃。”我无精打采地回答她。

    也许因为看信时眼睛吃力的原故,不一刻就睡着了,而且直到第二天才醒。肚子痛得叫喊起来,我知道昨晚又没有盖被。

    “给你一封奇怪的信看吧。”我从钱包内取出那封信,来交给睡眼惺忪的寒。

    “怎么你来得这么早?”她还没有十分打开眼睛。

    “还早吗?六点钟了!快看信吧!”我催着她。

    文听说有信也跑过来了,她俩一同读着,脸上不住地现着笑容,文更是时时取笑我。“Love Letter,Love Letter”地叫个不停。

    “不要开玩笑,Not Love Letter呵。”我也带着中西合璧的腔调回答了她。

随便在桌上拿过来一份五月十二日的大公报,一看猛然间在社会新闻栏里,我见到了如下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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