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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冰莹

2020-10-4 16:15| 发布者: admin| 查看: 1719| 评论: 0|原作者: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来自: 名城长沙网



麓山掇拾

谢冰莹

 

久别重逢

虽然我曾写过信给铮铮,报告我将要来长沙的消息,但是她绝对不会想到我今天会来,而且会坐在她房中等着她的。当我们见面的时候,的确喜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握着手微笑。

   “怎么你这样快就来了!”她跳起来说。

   “因为急于要见你们呵!”虽然只有她一人在我的身边,但我的确说了个“你们”,这证明我来还要看旁的人,事实上也有旁的人要看。

   “哪里,你还记得我吗?”她带着微笑而讥讽似的口吻说,两个灵活的大眼睛小住地盯着我看。

    我最怕朋友们说这句话,虽然她是轻轻地说出,我却像刀箭般刺入了我心的深处!为了生活的压迫,工作的忙碌,对于,所有的朋友我只有想一想的自由,很少给她们写过信,其实我心中是没有一星期忘掉过她们的,这也许她们不相信,但有什么关系呢?人是始终只有自己能了解自己,相信自己的,我常常这样武断地说。

    和铮铮谈了很多没有系统的话,她还是四年前那副天真活泼的态度,而且比以前更顽皮了!我见到了她的笑容,听到了她的清晰而说话像黄莺般婉转的长沙腔时,我感到一种喜悦,像和快乐的天使在一块般的喜悦。

    我们吃了中饭,仅仅一盘腊牛肉和干盐菜,但是比起大人先生们吃的山珍海味来,要有味得多。

    “为什么我吃饭不下?”铮笑着问我。

    “我也一样。”

    于是我们又谈到别后的一切来,这实在不是短时能够说得完的,因此我只催她快去上了课再回来开始“工作”。在一面吃一面看书的短时间里,结束了我们的肚子问题(肚子已经吃饱了)。

    她是这样不忍离开我,而课又不得不上,在她的万般难舍之下,我终于鼓着勇气催她上课去了。明知道两小时后她就回来,但一个人坐在屋里死等着,而又没有书看,写不出什么东西来时,的确是最苦痛的事。

    “我一定听讲不进,而时时想到你的。”她在找书时这样对我说。

    “好!我也一样想你。”于是我们都笑了。

她的微笑的余音在急促的脚步声中消逝去。

    下决心不去会寒的,两只脚不知怎的却到了她的门首。不,我是去找文的,不料寒也住在那块。这真叫我莫可如何,说些什么呢?天呵,数年的阔别,一旦相逢,万语千言,叫我从何处说起呢?……

    文还是往日的沉静的态度,她究竟是努力求学的好学生,仅仅和我握一下手说两句话就去上课了;叔还是那样多愁多病,她的脸色苍白,精神衰颓,说话仍是那般吞吞吐吐,这时还穿着冬天的棉袄,真令人替她出汗;寒也不改故态,老是叫着“想睡,我只想睡!”懒人究竟是懒人,我这时真不客气地笑起她来,本来一肚子气想向她发泄仅仅说了十分之一,就被她的笑容埋下去了,我坐在她的床上,开始打听许多朋友们的消息,呵,原来大多嫁了爱人,有了“结晶”了!这叫我欲笑不能,欲哭无泪,我真替女子悲,她们为什么一结婚,就会有孩子来缠住她呢,好容易受完中学教育,满想升学或者服务社会,求得生活独立,结果终于做了家庭的奴隶,陷自己于苦海。

    “唉!怎么这样糟糕,她们老是生孩子。”我叹息着说,“还不好吗?制造了一大批新国民。”寒冷笑了一声。

    “而且他们是未来的社会中坚。”叔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插了这句。

    “而且是未来新世界的主人。”我也学着她的腔调说。

    我们虽然在哈哈大笑着,其实谁敢说我们那时不是在流泪呢,女子究竟是痛苦的,正如我常说的女子要想得到自由,除非永远不生小孩,这话也许有点过火,但事实的确如此,虽然等到儿童公育的社会实现,孩子的一切不成问题,但精神的纠缠还是有的,唉!可怜的妇女你们的生活真是世间最苦的生活呵。

    我不想往下谈了,于是我们换了话头,但无论说到天上地下,总没有使我们快活的话。沉默,又在开始支配我们了,我掉转头来望着桌上的牌。

    “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吗?”我以为她们还打牌。

    “不!这是占卦的。”寒忙指着一本牙牌神数给我看。

    “真无聊,你们信这些迷信。”

    “很有趣呵。”

    “真的,我也来占一个卦看。”

    究竟人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口里极力在反对,而行动正是在做他所反对的事,比方我这时又何尝不是一样。

    “好!我来替你占。”寒从床上爬了起来用五个铜子在手里摇了一会然后散在桌上,从下往上摆好,口里说着:“阴阴麻阴麻……”

    “孤舟遇大风,百事不亨通。”糟糕!我念到这里忙把书一看,寒说,原来是阻折卦,你快不要出门了,坐在家里安分守己吧。

    一阵笑声过后,室中又沉寂了。

    儿时欢乐的印象,一时涌上心来,像电影般一幕幕地在脑海中演放,我真不懂为什么几年不见的朋友这样没有话说,也许是话太多无从说起,也许是除了感觉生活无聊而外没有什么可说的吧?

    “英!我回来了!”铮跑来,使我们都有了谈话的对象,尤其是她学着说各种方言时,令我们都笑痛肚子。

    时光飞逝,

    消灭了美的童年,

童年时代的天真,欢笑……

 

                        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九日早,麓山。

 

人去楼空

寒和文终于在狂风暴雨中走了!当她们走在坪里回头望着我微笑说“多谢,我们走了”时,我感觉一种深沉的难受。

    “不要开玩笑,小心点啊!”我苦笑着目送她们,寒像预知我会跑上楼去望她们一般,连忙抬起头来笑着对我说:“去了!明天我也许还来。”

    “好,也许我下来约你一同上山。”我仍是苦笑着回答她。

    “好!好!好!……”

    她们走远了,渐渐地在树丛中消去了她们的倩影,但是我知道她们一定还能听到我的声音,还能想到我是在望她们的。

    “寒,文,你们好点走呀!”于是我张开嘴使劲地叫了出来。

    “好!……”

    我仿佛听到她们的应声由风中送来。第二次我叫她们的名字时,她们都回头来望我,但是,仅仅只一瞬间又将视线收回只顾走路去了。

    猛烈的风从北边吹来,我几乎被它吹倒,豆大的雨点像风雹一般地射来,全身都湿透了,但我还是痴痴地望着路上的一对行人。

    迷茫的雨天春景,是怎样地别有一番滋味令人心醉呵!细嫩的树枝被疾风摇曳得婀娜地舞着,青青的小草像初恋的少女倒在爱人怀里般微微颤动,晶莹的雨珠散在她们的头上,大风吹来,珠子掉下,现出清鲜娇嫩的容颜来,渺茫的湘水不住地高涨得掩盖了沙滩,掩盖了田径。雨点落在江中像蜻蜓点水般地美丽。田水也泛着涟涟的微波,对岸的房屋,完全浸没在迷茫的白雾中了!葱茂的山林被一层薄薄的黑纱罩着,像是美丽的新娘。呼呼的风声,淅沥的雨声,以及那雨点打在叶上,大风吹在树间发出来的各种声音配和着山间的流水声,松涛声……成了一种大自然的音乐!呵,这是仙境,多么美妙的仙境呵!

    但是我无心欣赏这摆在我眼前的一幅天然图画,我仍是痴痴地望着她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并肩走着,她们也不回头,也许以为我早已下楼了吧?不,她们回头望我了,我还仿佛看到她们微笑,由风声中仿佛传来了她们一声!“她还在望,这孩子真多情!”如果这样,我真要感谢她们,的确,我太多情了,二哥曾亲自对我说:“英的每个细胞都是爱情做成的。”当时我骂一声他“放屁,狗东西!”其实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常为情感所苦,常在情的旋涡中打滚,朋友笑我:“这样重情感的人不知怎么会革命的?”我回答他:“正因为情感重才去革命,假若我是残忍的,自私自利的,绝对不会同情痛苦民众,绝对不会为他们也是为自己去干危险的困苦艰难的革命工作!”虽然只是简单的两句话,但已经回答了我所要说的。

    现在我是脱离了爱的生活,而走到社会的生活来了。真的,我应当为社会而生存,为社会而工作!我应当做人的事情,负担起人的责任。我要努力我光明的前途,达到我希望的目的,我要从旧的社会里爬出来,从情感中解放出来!“宁人负我,毋我负人”的态度,我应该反对来,我不怕别人骂我,我要努力我有希望的人生呵!

    然而我为什么留恋她们呢?为什么不随她们去呢?我是来此读书写文章的,为什么不努力做事而有此儿女痴情呢?天呵!我是在矛盾中生活吗?

    虽然风雨越来越大,她们的影子也快在马路的拐弯处消逝了,但我仍在痴痴地望着,我一面感着空虚,一面祈祷她们平安到家。“她们只穿件薄薄的夹袄,该不至受凉而生病吧?”我总是这样挂念着。

    唉!都是为了我呵!要不是我在这里,她们怎么会气喘喘地在黄昏时候跑来,怎么会牺牲了读书而陪我谈笑,怎么会在暴风疾雨中走向那泥泞的道上?她们回去了,洗脚,换衣,又不知耽过多少时间。课是牺牲了,但是,希望她们不要病。

    “你住在这里不写几篇文章,对得住这些风景吗?”我记起寒今早对我说的话来了。

    “好!下去写东西吧!”我凄然地转过头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下楼来,回到了寂寞空虚的小房里。

一九三一年五月六日

上午九时半于昆涛亭。

 

暴风雨之夕

    梦想了一星期的希望,终于达到目的了。

    文和寒提了酒壶拿着纸包,从马路上走来,那时我正在和小章采花,一眼望到了她们,忙四步做两步地跑去接她们。

    “呵!买了酒来了吗?”我一手抢过来寒手里的酒瓶,这是一个小颈的圆玻璃瓶,无疑地一定是她们在化学实验室里偷来的。

    “我们今晚喝酒呵!”寒气喘喘地说着,汗像雨点般从她脸上掉了下来,文也满脸通红,我真替她们着急。

    “呀!你还穿着毛背心!不热吗?”文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地位讶着望我。

    “不!在山上很冷呢。”

    “菜都拿来了吗?”我又转过头去问寒。

    “都拿来了。”寒实在走不动了,这时我恨不得背着她走上去,我的精神特别兴奋,一点也不感觉上山难,这也许是“快乐”在帮助我使我忘了一切吧?

    文滔滔地叙说着去年结冰时她们来这里用绳子牵上来的故事,我无心听,只是注意她们手里的大包,我知道除了寒的一包干泥鳅,干笋,干辣椒外,还有铮的腊鱼,盐蛋,烘糕等。

    “铮的东西也带来了吗?”我故意问寒。

    “都拿来了,今晚吃个饱吧!”她回头来望我嫣然一笑,我同文也笑着合不拢嘴来。

    她们在忙着洗脸,我却打开纸包,一面吃着烘糕,一面拉住寒同去厨房交给先司务怎样怎样煮下酒菜。

    渐渐地夜幕垂下了,黑暗笼罩了大地的一切,灿烂的电灯在这无星的夜里特别耀得光明,美丽。咯咯的哇声,叫破了夜的沉寂,晚风和煦地吹着,树影隐约地在风中飘荡,花香一阵阵送进鼻来,浸人心脾,令人欲醉。我们都在坪里欣赏夜景,文和寒都在漆皮椅上一同躺着,我更放肆地洗了脚后,袜子也不穿,坐在她们的旁边,不知怎么文忽然提起C女士来,们谈了很多关于她堕落的话,她是不可救药的了,不是环境逼着她,而是自甘过着非人的生活。因为我在外面听来关于C的消息比较要多,所以当我说及许多她们没听过的事来时,她们都气得叫了起来,又谈到蝶姐身上来了,她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女性,具有百折不回,再接再厉的勇敢精神,和吃苦耐劳有“三不”①精神的新女性,寒文她们都佩服她,我告诉了她们关于蝶姐的过去和现在,使得她们时而叹息,时而愤恨,时而快乐,她们的表情完全以我所

谈的为转移。

    “菜好了,在哪里吃?”朱司务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本来是决定到楼上的走栏喝酒的,因为在那里可以望到对岸的电灯,和白茫茫的湘江。但是为了风大,怕吹熄了灯,摸着吃,又怕筷子刺人了鼻孔,最后还是取消原议,改在寝室里举行。

    除了我们三人外,还参加了小章。他是朱司务的儿子,一个年龄十岁,皮肤细嫩而稍带黄色,聪明活泼缺了一个门齿的男孩。他是湖大民众学校的学生,读过的字都能识得,做起事来又稳重,又敏捷,因此我们都喜欢他,他比我们还吃得多,只是没有喝酒。

    起初我们还嫌泥鳅没有煮好,不该打汤,后来竟连汤都喝完了,而且敲了一个生盐蛋,吃一半边生腊鱼,再没有比这还有趣的了:

    “我们来吃腊鱼吧?”我看到菜已完,而杯中酒还有,这样问她们。

    “不,是生的。”文坚决地回答。

    “也许是熟的吧?”寒的两眼已经牢牢地钉在鱼上面了。

    “不!一定是熟的!”我说着还举了我在家时看到母亲做腊鱼是先煮熟的例给她们听,于是寒也说:

    “你看,这鱼还是油淋淋的,一定是熟了的。”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大块地撕下来,分配给三人吃着,害怕生鱼的文也像我们一样大嚼了起来,为了怕她发酒疯,仅给她喝两杯,其余都是我和寒瓜分了。说老实话,我还多喝了一杯。这是在我筛酒时耍的手法。

    我们谈到了酒不解真愁上面来,明知酒后的悲哀更加难受,但在苦痛时只想借酒来麻醉自己的脑筋,这也不知是什么道理。文说:“酒醉后大哭一场那才真痛快呵!”

    “喝酒真有说不尽的好处,”寒摇头拖腔地说,“那次我们回家,为了怕臭虫咬得睡不着,忙买酒来喝个烂醉,一倒头,便到天明才醒。”

    哈哈哈,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寒这孩子光会说些傻哩傻瓜的话,没一次不使我们笑的。

    在杯筷狼藉的酒后,在人们的鼾睡声中,我们也躺上床了。寒倒在椅上,我真感谢她解决了我的困难问题。本来小小的床,充其量也只能睡两个,而今晚我们三人,是无论如何有一个要睡椅子的,她们是客,当然我要让铺出来,主人只有牺牲,但是我怕冷,睡在冷冰冰的漆皮椅上,一定会冻得我肚痛,这句话又不好说出来,正在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时候,寒说了一声:“给我被盖吧,我就躺在这里。”解除了我的苦痛。

    递给她呢毯后,我就倒在文的这头睡下,大概是醉了的关系,倒下便一句话也没说的睡觉了。

    “喂,英子,英子!”文大声的叫着。

    “怎么?”我从梦中惊醒后间她。

    “快起来关窗户,风太大了!”

    伐睁开眼睛,忽看见一道红光,从窗户掠过。

    “怎么,是闪电吗?”我惊讶天色变得太快。

    “不但闪电,而且刮大风,下大雨,你不知道吗?”文的声音带有点难受的神气。

    “我哪里知道呵,完全睡觉了。”

    本来点着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我轻轻地摸着关好窗户,生怕惊醒了正在梦里的寒,她的脚冻得冰冷,我想给她被盖,但我们两人也只有一条薄被呵。为了太疲倦,我没有说半句话,又倒下睡觉了,只听到猛烈的风吹得像排山倒海一般狂吼,有时像野鬼怒号,火山炸裂,“硼”、“碎”、“督”……的声音不绝于耳,忽忽的风声自远而近,由小而大,

    “我怕呵!”文战栗着说。

    “怕什么?这是山里常有的声音,我是听惯了的。”我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回答了她。

    口里虽说着“怕什么”,心里却在打冷战,假若没有她们在这里,我还不知骇得成了什么样子。

    “我冷!我冷呵!”寒在叫喊起来了,她大概是被我们的谈话惊醒了的。

    “来床上睡吧!”我的身子往里移了一下。

    “唉,真冷死了呵!我来了。”寒的声音异常急促。

    文忽然也爬起来了。

    “干什么?文,我们三个人一头不好吗!”我想拉住她,但是又没有气力。

    “不!会挤死了,我到那头去。”

    我们又无声息地睡下了。

    寒是呼呼地打起鼾来了,文还没有睡觉,我夹在她们的中间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右手被寒压得不能动弹,左手和脚也被文压得寸寸骨痛,本来是一个人睡的铺,如今却挤上了三个小胖子,唉!活受罪,简直有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苦痛,但是为了冷;为了怕,我终于忍受了!

    无论怎样我不能睡觉了,听得猛烈的风声,树声,玻璃声……我忆起了五年前的春天,那也是暴风雨的一夕。

    那是一九二六年的春天,为了二哥养肺病,租好了两间昆涛亭的房子,大的替二哥布置,我就住在现在住着的小屋里。是初到的一晚,二哥没有过河来,我和小东住在这里。起初我担保自己什么都不怕,于是拒绝了小东在里面和我做伴,我一个人睡在二哥的大房里,小东和朱司务睡在楼上。

    我在灯下看书,一直到十一点钟才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过着山居的生活,我不觉得寂寞,只感到清静。我像在外飘泊了多年的游子,一旦归来倒在慈母怀中一般地愉快,我离开了嚣扰的城市,来到这古庙般的昆涛亭,我感到“六根清净,五内皆空”,我愿长久过这种寂静的生活,我快活得说不出话来,当我躺下睡时,我默祷着:愿我有个甜蜜的梦吧。我没有熄灯,为的我在躺着想一篇文章的结构。

    忽的一声,“乒——乓”将我从梦中惊醒,灯光在疾风中左右摆动,猛然地“哺”的一声灯熄了,这时树影从窗外扑来,好像夜叉的巨掌在空中挥着一般,由远处传来的“饿——饿”声,正像战场上的野鬼哭诉着冤魂。

    我害怕得战栗起来,突然间雷电大作,骤雨飞来,山中的树木好似都被风吹倒般响得厉害,我以为真的是夜叉来了;这是我小时候听故事得来的一个恶魔的名字,他是专吃人血的。天呵!小小的生命,今晚安得不葬在他的腹中?想到这里,我仿佛见他从闪烁的电光中下来了,他的眼睛照耀黑夜辉煌,他的舌子快要伸到我的脸上来了,我害怕,妈哟,怎么办呢?我忙将头伸入被内,连呼吸都不敢出重声,我的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在发烧,我出汗了!在被窝里我的眼里放出许多火星来,这些渺小的火星,又变成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魔鬼,我于是又使劲地拉紧被窝,将身体缩做一团,我怕鬼来掀我的被,我想变只小鸟飞了出去,但这可能吗?好容易到了第二天早晨,小东来叫门时我还没有睡觉。

    “开门!开门!快到正午了!”小东的叫门声一阵阵紧张起来。我伸出头来,只见红日满窗,鸟声喳喳,而我的全身像浸在水里一般的湿了。

    “昨夜你没有骇倒吗?我简直睡在朱司务的怀里,唉!真害怕呢!”小东这样望着睡眼惺忪的我说。

    “哼!我才不怕,那算得什么!”我故意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他。

    “鬼都不相信你的话。”

    “你想我若是害怕,怎样能安然地睡到这时还不醒来呢?”他居然被我骗倒了,但内心在责备我:“为什么你在昧着良心说话呢?”

    又是一个暴风雨的晚上,是我们来山上两月以后的事情。

    “我怕,哥哥,我怕哟!”我被大风吹醒之后拼命地唤着正在熟睡的二哥。

    “不要怕,有我在这儿。”他的声音异常急促,像是刚被我的喊声惊醒似的。

    “不!我怕,哥哥,我怕呵!”我几乎哭了起来。

    他终于起来了,口里说着:“不怕,不怕,‘莺儿宝宝,②我来陪你。”于是提达提达的拖鞋声,慢慢地来到我的床前了,他擦了一支洋火燃上了灯,我看到那幅披睡衣,懒洋洋地,头发蓬松的模样,不觉微笑了起来。

    在风声停止的片刻里,我催他去睡。

    “不要坐在我床上。”我像孩子般地用手推他。

    “为什么?你不是害怕吗?”

    “不!没有刮风了啊!”

    “好,我去。”

    他正在站起来的当儿,猛然一阵大风从窗隙吹来扑灭了灯。

    “哥哥,你快不要走,我怕呵!……”我紧紧地拉住他的衣裳。

    “唉!原来小孩子是这样反复无常的。”他又坐下来了。

    在黑暗中他握着我的左手,右手轻轻地在我身上拍着:“宝宝不要怕,有我在身边,唱个催眠歌,好好睡着吧。”

    “再不要叫宝宝了,我比你还胖呢!”我抽出了他握着的那只手,打了他一下。

    “再不要打了,我会走的!”他做着要走的样子。

    “不!哥哥,你真的唱个催眠歌我听吧。”我又拉住了他。

    “对了,这才真是好宝宝哩。”

   他听我说没有灯不能睡着,于是第二根洋火又擦燃了,这回他用厚纸挡住了窗孔,所以灯光虽然飘摇,但并没有被风吹灭。他开始唱自己临时创造的英文催眠歌,没有音节,也没有音韵,只是他唱的声音,特别温柔可听,我记不十分清楚,只有后面两句到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

    “A sweet dream, a beautiful sweet dream.. That make you happy and very happy.”

    他又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计划了我们将来去青岛避暑的事情。

    “宝宝,你这样怕,将来怎么好呢?”他忽然这样问我。

    “这话什么意思?”

    “你这样害怕,我将来不和你在一块时,我的责任交给谁呢?”

    “交给我。”

    “交给你未来的……”

    “打死你这狗哥哥。”

    “哈哈,狗的哥哥不是骂了你自己吗?”他哈哈地笑了。

    “狗东西,快给我滚出去!”我又用力推他了。

    “好!我吹灭了灯,让大风卷了你去。”他站起来去吹灯。

    “不!好哥哥,我不骂你了,你想法使我睡觉吧,我实在太疲乏了呵。”

    我完全像几岁的小孩向哥哥撒娇般地哀求,他也代替了母亲,轻轻地拍着我睡去,慢慢地到了梦乡。

    回忆到这里,我的心痛了起来,泪珠像潮水般涌上来了!我伤心,我想痛哭,为什么同是暴风雨的晚上,同是睡在这间屋里,而拍着我的二哥呢?哪里去了?我大胆地叫了一声哥哥,回答我的只是呼呼的风,二哥呵,难道那是你的幽灵吗?我想用力打破壁板,但那边床上睡着的是一位粗鲁的妇人,而不是我温柔和蔼,爱我如命的二哥呵!

    我不知怎么今晚会伤心到这般地步,我要哥哥,我马上想见到他,握着他的两手。我又恨不得变成一只小鸟飞到我的故乡去,在二哥的坟上用斧头劈开棺材将他的骨头取了出来,带在我的身边,或者是我死了,葬在他的坟内,总之,我要和我的相依为命的二哥在一块!我忘记了一切,我忘记了我自身的责任,我也不管无数为时代而牺牲的战士,他们她们也是有和我一样的父母弟兄姊妹朋友的,我想不透,我不管哥哥死了是不能复生,我要二哥,总之,我要二哥呵!……

    热泪从我眼中流到颊上,流到颈上,慢慢地浸入了我的胸口,我轻轻地唤着:“二哥呵,你的灵魂归来吧!”除了不断的风声,雨声,树叶声,人们的鼾声而外,我听不到其他,也见不到其他。亲爱的二哥,你来梦中寻找我吧!我是特为了陪伴你的幽灵,纪念我们的过去而来此的呵!你为什么不出现在你的妹妹面前,几年来她不知为你洒过多少热泪,她要不是想到继续你的遗志,做着你所希望的工作,创造你所希望她的人生,她早已与你同去!哥哥啊!为什么不梦到你呢?我归到麓山来了,你为什么不在隔壁叫我宝宝,穿着睡衣,拖了拖鞋来唱着催眠歌给宝宝听啊!唉!我的哥哥,你死了之后真没有知觉了吗?你的灵魂呢?……

    眼睛因流泪过多,像针刺着似的痛,当熹微的晨光射进窗缝来的时候,我从她们的压迫中挣扎起来,含着悲苦的心情,颓然地倒在冰冷的椅子上。

    唉!在深长而沉重的叹声里结束了我一夜痛苦生涯!

一九三一年五月六日夜十时

于孤灯下,在昆涛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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