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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怪愚

2020-10-4 15:59| 发布者: admin| 查看: 2200| 评论: 0|原作者: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来自: 名城长沙网



长沙咖啡店的几个镜头

 严怪愚

 

    门外,用弧光灯、红绿灯点缀着街景。忙碌的人们一经过这地段,心里总不免感到一点轻松,记得自己是生活在新的都市中,或者说,记起自己对都市的新设备,应当用一种什么心情去欣赏。跑进去,灯影辉煌里,几间小房子透出她引诱的颜色。女招待们总是在纷乱地窜走着,穿了适乎身段的服装,服装上系了看护服式的白裙,云鬟纷披着,仿佛柳丝覆住两池映着落日的春水,那便是她的眼睛。年龄,都不到二十,为适合顾主们的欣赏欲,两颊上都涂了红,涂了黄,媚荡荡地,你板着脸,她也是笑。

    小房间里,四周扯了绿色布幔,假使中间不摆一个小桌子,在神经过敏的先生看了;那一定是幽会室。小桌上,铺满了茜色的绒,绒上敷了一块厚玻璃,玻璃上厚绒中间,坎着菜单。两张大大的纸,用四、五、六各号铅字夸大地记满了时代的点心名目,山珍海味名目。玻璃上摆着一瓶花、酱油瓶、味精、白糖、牙签筒等等等等。你坐下去,女招待马上便递热手帕来,依到你身旁,轻轻地问你吃什么家伙。你告诉她,她便轻燕一般地飞去了,再来的时候,你可以问问她的身世,问问她的一切。看着她们那露在外面的圆肥的手臂,你想摸一摸或者捏一捏并不是撞祸,她们没有关系,你自己却不要脸红。是老顾主,天天来,甚至于坐着不肯动,她们也不讨厌你,有干爹资格的,为看看干女儿而来,泡一杯清茶,占了一间房子屈一只脚,同干女儿清谈清谈,一坐就是一下午、一晚上,据说仍是无关宏旨……

    这便是咖啡座。

    长沙有这样的咖啡座,近两年来,忽然增加到了十几家之多,那便是青春宴饮社、远东咖啡店、万利春、易宏发、芝加哥、杏花村、新亚、南国酒家、广东商店、上海商店、巴黎、楚社等等。

    这中间以远东、万利春、易宏发三家资格最老。芝加哥、杏花村、广东、上海,都是由食品商店添设的,南国酒家是酒筵居,据说是聘用女招待兼做咖啡生意。楚社、新亚、巴黎成立不过数月,青春呢,仅仅是在上个月三号才开张。可是就目前的情状,以记者这不懂行情的眼光,而且站在极客观的地位上看来,生意却要以青春比较佳,远东呢,次之,新亚又次之,其余都是在疲敝的市容下维持它疲敝的生命。商业是争夺的,以争夺为理由,所以有些时候不一定要适合供求定律才看见增加铺店。市面上有闲阶级有钱阶级只有这么多,而这些有闲阶级有钱阶级的钱又因为整个社会破产的关系,日见减少。既以争夺为条件,则这一批顾主被我抢到了,你当然会门庭冷落。被你夺去了,我也只好望洋兴叹。于是各咖啡店老板不惜勾心斗角,想尽天下之妙法,以夺取咖啡客。如雇用漂亮的女招待也,精饰房子也,减低价格也,选举咖啡皇后也,制造有闲阶级也。这些,无一不表现他们的骄傲渐渐减少,内心的痛苦日渐增重。

    这里我们想提几个比较有地位的咖啡间来谈谈。

    远东,开设已经近七年,为聘请女招待之先知先觉者。现在银幕走的最红的胡萍,便由这里出身。虽则胡萍自己现在上海竭力否认曾在长沙当过女招待,可是记者那时正是远东的老主顾,天天看见过她,与现在的她,样子并没有两样,所以我仍是说胡萍确在远东当过女招待(不过那时叫胡瑛罢了)。除了胡萍,还有郭氏姊妹,都是那时候的长沙闻人。后来郭氏姊妹嫁了人,胡萍出了省,远东便渐渐没落了。今年旧历正月一日,王巧生、王味秋、丁子敛、柳厚民一干人等,不忍视国事沉沦,遂振臂一呼,大有“别开新门面,重振旧家声”之概,结果,终于他们得到了成功。八九月来,每天总是顾客满座,门庭喧噪无宁时,开食品八折之先河,除小费加一之恶例。女招待呢?有咖啡皇后唐云,现在“走”了。有聪明的吴慎宜,现在“改”了。现在存着的还有娇小的刘文燕,“梅龙镇”的张利真。提起刘文燕,谁个不知,那个不晓。  

    从前,远东选举皇后,刘党的人,大捧特捧,为着有劲敌当前,结果,仍然是落选,落选的落选,当选的唐云,倒又打入了冷宫了。

    远东之外,我们得介绍易宏发,易宏发的资本,最初仅只有二十元,以二十元摆上一个冰摊子,卖刨冰,卖汽水,为着“屹运当头”大获利市,便有了今日。

    易宏发虽然有了今日,但是他的今日也得来不易。他们是“一家人”从事咖啡事业,老板上街,老板娘便坐柜,可是,老板娘当炉,并不因其貌如花,自然也不是活招牌,不过虽然没有“意想不到”的效力,却可以免除利权外溢的弊病。儿子有两个,一个在堂上行走——酒保,另一个便在厨房行走。有儿子,便有女儿,便有媳妇。远东有女招待,易宏发也照例有,他不用到外面去聘请,家里有的是。有时候,闲着没事,选选虾仁,选选寒菌,往来无白丁,一门兴盛,这样谁赶得上他?

    银真,便是从易宏发出来的。银真从易宏发出来,便到广东商店。那么我们这一支笔,也跟着写写广东商店。

    广东商店,实在是到了没落时期,从前,有陈菌,有银真,有淑纯,倒还可以支持。现在,一切的生意,看着被别家抢去了。

    这里,得写一写杏花村,杏花村在易宏发对边,在广东商店的附近,不用说,是想将易宏发、杏花村的生意,一古脑拿过来。结果,并不如他们的理想,生意并不门庭如市。有人说,北门的咖啡店,要真是吃点心的话,那么只有一家易宏发。杏花村不行,广东商店仍然不行。

    北门写完了,便得向南门进攻。第一家便数到青春了。青春的老板是周翊襄。据说,青春的一切,都是新生活运动化,只是究竟如何?那么,恕我不客气:不敢恭维。不过青春的女侍者,却倒是集长沙女侍者的大成。你瞧,银珍、叶红、淑纯,真是人才济济,蔚然大观。因为这样,青春的生意,倒是后来居上。其实,靠女侍者来维系营业,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写到这里,记取了一家新亚,新亚是银行的几位小开组织的。反正是消遣,那么,生意的好坏,满不在乎,新亚有一个女侍者叫郭萝芹,大家都叫她“废票皇后”。现在,已经不是女侍者,大率是从女侍者而走上了其他一个阶级。

    万利春,也是有女侍者的一家西餐馆。但是,女侍者不甚有名。所以说女侍者,倒不一定数到万利春。其实,真正喝咖啡,吃大菜,还是舍万利春莫属的。

    有人说,女侍者不多呀,南国也有的!本来南国也有,岂止南国,就是爱雅亭,以至于爱雅亭的对边那一个小小的馄饨店,也是有的,反正这一个年头女侍者是不值钱的。

    许多的人,不一定喝咖啡,而是吃女侍者。约定到青春,便看到有人指明要“叶红”来,走到远东,“刘文燕呀!刘文燕呀”的呼声也就最高。叶红拿着口琴,吹一曲《桃花江》曲,银真唱一折《苏三起解》,你想,这是什么况味。不过,话得说回头,你得具备特殊资格,你得有钱。

    末了,我们肯定一句,咖啡屋,仍是有闲阶级的享乐窝,他代替了许多人的鸦片烟,代替了许多旧式的茶楼。

    记者按:今天有点病,也许是懒,特写便请了“长沙精”作顾问,由他讲述,我整理的,即算是我不病不懒,对于各咖啡座的情形,他比我熟悉,所以他一谈,便谈得入行。我写的,不过是点皮毛,几句空洞话罢了。

关于叶红,我似乎还想加添几句,因为我喜欢她,喜欢她活泼、漂亮、天真烂漫。喜欢她叫人看了,不生邪念,而能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年龄还不到十四岁。读了一点书,小学毕业生,你进去,她活漾漾地依到你的身边;仿佛女儿见到了爸爸一般。跳一阵,又叫一阵。她并不觉得她自己是一个女招待。在咖啡店里,她仿佛在自己家里。不畏葸,不偷懒,也不媚荡。总而言之,我喜欢她。没理由,也没邪念。从前不进咖啡间,近来有了叶红,间不上两天,我总得到青春去坐坐。不多花钱,同时也不浪费时间。一句话,是专为欣赏我的叶红而去。我将尊我的叶红为“长沙的灵魂”。


台基的主人:用指头表示肉的价格

 严怪愚

 

    本报发刊的那天,我曾经用三千字写过人肉市场,结果,据许多内行说,那都是些外行话。今天,我又想写点人肉战场——台基生活的内幕,恐怕仍是一些外行话,所以,第一,我便得请阅者先生不要相信这些话都是正确的报告,我所以敢写,全是凭了几个比较内行朋友的口述,因为对这种社会层,我不曾经历过,请你拟想着一个瘦瘦的小小的,长着短发的朋友,屈着一双脚,含着一支烟,在咖啡座里向你琐谈好了,我,不过是一个执笔人而已。第二,值得特别声明的,请你不要把这小文当一篇诲淫诲盗的东西看待。不管人肉市场,人肉战场,假如你稍微有点天良,你一定不曾相信这是一个单纯的性的问题。这里面实在还寓有一个复杂的严重的而且沉痛的社会问题,所以,我请你把周公之礼暂时搬开,用精细的头脑来研究这个问题,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台基,也便是吊台,在长沙,据说有六十几家之多,散布在都会的角落里,深街小巷中;外面,并没有招牌,样子颇有点像一栋公馆,因为那是秘密的场所,被当局发现了,还是违法的组织。里面呢?有几间很雅致的房子,房内铺着一张床,——被帐俱全——而且也还算精美。床之外,还有一套木器。一把藤椅,同桌上的那些小陈设,看去,却又有点像小旅社了。

    主人翁,据我所参观过的几家来说,都是一个老妈子同她的几个家属。老妈子,年龄不到五十岁,生着一双神秘的眼睛,不时的向你装怪像,十个指头,特别灵活。说话,大半不用语言,不用声音,而用着一双眼睛同十个指头,用眼睛煽动你的情感,用指头表示肉的价格。部下的群众,当然也是随着他们手段的高低定多少,手段高的,据说,连半开放式的闺秀及“半官方消息”的太太都在他们的指挥笼络之下,手段较逊的,起码也可以管理几个码头及几个坐庄咸肉。

    所谓坐庄咸肉,便是寄住她们家里的姑娘(说姑娘似乎是不大妥当),住在她们家里的姑娘,每个月除了交十七块钱的寄宿费及伙食费外,其余抽头的办法,也是与外面吊来的姑娘一样,新招的客,每六元抽两元,旧腻友,每月抽一元,余此类推。

    上台基的姑娘,是落伍的姑娘,不能独立的姑娘,或者是尚未跑红的姑娘。自己不能办行头,顾客少,揩油客又太多,招待维艰,所以索性离开妓女生活,装作住家小姐,日夜零卖,或批发,赚点钱,来盘活一家人的生计。在台基上,出了名,或赚了钱于是重张艳帜,重新作起红牌姑娘来。

    长沙偶或有几个湘剧名伶如XXXXXX等,据说都是由台基上出身。所以有人说台基是名女人的培养所。还有流落的女学生,据说也上台基,来解决一学期的学费膳费及脂粉费。至于名门闺秀太太之所以“这个”,当然是单纯的在自谋解决烦闷。

    假如人们愿意到台基上去尝尝风光,顶好先找一个对这种情形较熟悉的朋友同去,不然怕会碰壁。进去,态度宜沉着,装作有闲的样子。叫老妈子喊一个姑娘来看看,姑娘来了,谈几句话,她便会自动的跑出去站一回,等你同老妈子讲好价钱再进来,老妈子又出去,你俩便成了“夫妻”。不过这种夫妻叫做“上床夫妻下床的客,穿起裤子不认得”。长时间的,是一晚,价钱据说顶多不得超过十五元,顶少的,六元也够了。短时间,由四元起,十元止。以肉体面皮为转移……

这小文,写得很蹩脚,因为头有点痛,心绪很烦乱。希望外行的内行,内行的内行朋友带过则过。

以上均选自《严怪愚作品集》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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