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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怪愚

2020-10-4 15:59| 发布者: admin| 查看: 2193| 评论: 0|原作者: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来自: 名城长沙网



街车夫生活素描

  严怪愚

 

    记得语体诗才发轫的时候,胡适之先生尝试了一本《尝试集》。《尝试集》中有一首同情车夫的诗,那时候,我还在小学读书,教科书上,便已选了那首诗作教材了。先生讲解得津津有味,读的时候,也读得津津有味,到现在我之所以还能背诵得一两句,未始不是那时熟读的关系。

    中间有一个时期,对新诗方面,自己似乎有点研究,所以非常鄙薄《尝试集》,觉得那里面都是胡七八闹,连乡里的山歌都不如,于是便把它丢了。

    近来,差不多一两年不作新诗,我还用这古旧的名字来代表这诗种的新运动,或者说诗的新形式,便可以表示我已落了伍。对那种调子也已忘记干净,偶一翻到别人的诗读一两首,简直连懂都不懂了。于是我又回味到《尝试集》,我觉得《尝试集》虽然太浅显,可是与现在的这种“太深妙”的诗比,觉得还是浅显的好,像《车夫》,便是一例。要文学大众化,只要把《尝试集》中的“车夫”与近代诗人写的车夫,相质较一下,你就能判断优劣出来。

    写到牛角尖里去了。我这里不过想描写一点车夫生活,使一些住在高楼大厦中的老爷太太,小姐少爷知道他们的酒肉世界外,还有一个劳苦世界罢了。论诗,现在不是时候,而且,这里也不是地方。

    我是一个不大喜欢跑路的人,平日出门。上了两百米远的路程,便要坐车。要勉强跑,也并不感困难,只因为懒惰惯了。不坐车,便喘不过气来。要坐车,自己既无钱办一辆最新的流线型汽车,或者一架“严森柳式”包车,那当然只有坐街车了。坐在街车上,虽没有胡适先生的“车来如飞”。虽然有点颠簸,然而用了人家的手,代替了自己的脚,起码要感到一点庄严。

    南京、上海、汉口、北平,有柏油马路,有电车、汽车,所以街车一步步没落,一步步遭人瞧不起。坐在街车上,望着人家的汽车虎来虎去,不但肚子要吃满了灰尘,而且心胸间还要呕一股闷气。所以坐街车的人,只有一天天少。车夫的生意便跟着一天天降落,车夫的痛苦也因此一天天的加深。譬如南京,民国十八年,马路没有现在这么方便,汽车少。由龙盘里唤街车到中央大学,起码要两毛半小洋。现在呢,汽车到处通行,由龙盘里到中央大学,只需付三十个铜元,所有的车夫还争着拖。然而他们仍要每天吃饭穿衣、住房子、盘几口家丁,再加上现在物价日昂,生活程度日高,连车子的租钱都加重了。你说他们是怎样的在痛苦中熬煎着?你想废除街车吧,这几千万可怜的生物到那里去安插?改良他们的待遇呢?足下愿不愿意多付一个铜元给他们?

    记得民国十八年冬季在杭州,正值环湖马路通车,一些车夫感到切身的痛苦,便聚积拢来,用暴力烧了几辆汽车,结果几个车夫被押了,他们的家眷饿死了!——这是社会问题的一个方面。这问题到现在还没有人注意过,没有人研究过。

    长沙,还是骄傲的都市,所以才有一部分骄傲的车夫,你不唤他,他总是老太爷式的坐在车上吸纸烟,绝不会向你逗生意,绝不会到你的身旁,一定要你坐。有些时候,你出少了价,他还会骂你:“你也想尝这种口味!”“你三世没有坐过车子来!”或者说:“两百钱吧,那是坐牛车!”听了这种讽讥,你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们?然而这种骄气毕竟也因为环城马路通畅而一步步减少了。你唤他,他起码会理你。你还了价,他起码不骂你。他得罪一个顾主,他便会少一笔生意,少一笔收入。少一笔收入,他的生活便会多一层痛苦。……朽吧,老子坐汽车!等到将来全市各处可以行驶公共汽车的时候,谁个还来坐这种笨重的街车。

    我得说故事了:

    昨天下午,由省党部出来,过党部西街,十几辆街车正在闷坐着等生意。我一喊,十几辆车子便蜂拥拢来。我知道有隙可乘,便故意把价钱压得很低很低。有几个虽然沉着脸把车子拖开去,不理我,剩下的几个都愿意如我所还的低价钱拖我到目的地。我顺便跳上一辆车子,其余的车夫都把我所坐的那辆拖住,不肯放,并且争论起来:“到底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老子等了一下午了!”……结果几乎动武了。等警察跑来的时候,我便跑到另一架车上去,我说:“跑吧!谁再来拖,我便对他不住了。”这车夫拖着我走,其余的只得一个个散开了。

    拖我的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子。我说:“你拖得动吗?”他说:“大家不都是一样!”我说:“你们为什么争着拖呢?”他忽然沉默起来,好久才阴沉地答复我,说:“没有办法呀,先生。坐在这里一个下午没有生意,谁还管得先来后到?还不是只要大家争得到。”我说:“你们总该有个规矩,争生意何尝是个道理。”他说:“小街上还论什么规矩,两三年前,大家还讲点规矩,现在虽然还分先来后到,其实哪个管他。老子昨天在青石桥,有位先生出三百钱要我拖到北门口,我要六百钱,那先生不肯,我追着去,不想另一个车夫马上便抢我的生意,只叫那位先生到他车上坐就是。我对他说:“只要你能够说这位先生到什么地方,我便让你拖。他那里说得出来,三百钱,我也只得拖了。……拖一个钱是一个钱,先生,不拖,连一个钱都没有呀!”

    我说:“你们每天能够拖多少钱?”

    他说:“真莫说起,先生,生意好,运气好,块把钱、六七角,背时了,一天也难拖两三角。”

    我说:“每个月要多少车租钱呢?”

    他说:“老车子七元五角,钢丝车九块几。”

    “按月要缴吧?”

    “不缴!肉又不是铁打的! 一个也少不了!”

    “你们一家有多少人?”

    “我倒还没有收亲,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同一个妹妹,我的长哥还在十九师当班长,李师长非常看得他起,每个月还可以寄几块钱回来,能够马马虎虎过日子。,我的叔叔才下不得台,一家六七口人,从前婶婶姐姐还可以作火柴匣,现在火柴匣也没得作了,全靠他一个人盘。每天拖日夜班还拖不到一块钱,真难过日子!”

    我心里骤然有点凄怆。我再不知道怎样问,我想跳下车来,自己跑,把给他的价钱一齐给了他。可是他的手代替了我的脚,我终于放不下这舒适。他自己,似乎还是很勇敢地,并不感到一点痛苦。

    “你是湘乡人吧?”好久,我再问他。

    他仍是有精神的答复我,说:“湘潭的,先生,离湘乡也不远了。你先生是宝庆的吧?”

    “是的。”我说,“你也能够辨声音呀,到长沙多久了?”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不该带绅士口吻同他谈话。

    他却似乎谦卑惯了,总是很神气地回答我:“三年了,先生,莫说声音,我只要看一眼,便知道先生是那里人。”

    我笑了起来,我说:“那才是本领!——为什么到长沙来的?”

    “不消说起,也是人背时。先生,大前年天旱,几个月不落雨,禾、麦子、红薯都干死了,逃难到长沙来的。谁知一到这里,便常常没有盘费回去。今年假使在家,逢着这么好的年成,穿吃起码不愁了。”

    “你也拖日夜班吧?”

“背倒背得住,只是我妈妈不肯,妈妈说不要命的才拖夜班。真的,夜班既没有生意,又劳人,何必送死。”

    “然则你怎能付车租?”

    “我叔叔的儿子也有十四五岁了,夜班我就让给他拖,每个月我出五元,他出二元五。”

    谈着谈着,已到了目的地。我跳下车来数了三十六个铜元给他。他说:“先生,加两个大铜板!”

    我说:“少麻烦点!说多少便是多少。”

    他慢慢走开了。

    我心里似乎感到一点胜利的愉快。

    关于车夫的生活,昨天本已琐琐碎碎的写完了。写完的时候,忽然想起前两天所写的,都是一点关于车夫的生活。车夫应当分四大类,街车夫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其他如汽车夫、包车夫、码头车夫都是各有一些特殊的性情同生活,也应当提起来谈谈的。

    汽车夫,在湖南还叫做“司机生”。算是高尚文雅的称呼,而且每个月可按月领几十元生活费。假如把他们放到车夫队里来描写,他们一定不舒服。我们想留到后面再辟栏目来写。包车夫,据说比街车夫的地位高,而且有的时候,甚至老爷有点怕他,我们可以叫他做“司老爷生”,同在车夫一队写,也似乎不十分“那个”,所以也想留到后面写。至于车行车栈,车主,据说甚至于有点拖拉斯、新笛卡性质,非读经济学概论,休想谈他的内容。

    如此说来,今天便是写“码头车夫”了。然也!然也!

    凡属有点旅行经验的人,上轮船,下汽车,第一使你感到困难的,我不要说,你一定也会知道是那些车夫的唠叨同狡猾了。就譬如:足下是一位新从外埠来的文武官员,或是长沙的老主顾,身边带了许多许多的行李。还兼带一位女人同几个“世兄”。跳下车来,行李,女人同世兄都搬不动,望着左右前后的人窜来窜去,不免着了急,便只好叫车夫了。车夫走上来,谈个价钱,他们一开口,无不想吃个大胖子。不论远近,起码总是一元两元,最少也是五角。你不要吧,他们一堆人包围着你,不放你走。你唤别的车夫,他们只要作一点小手式,便是异口同声,无办法,你只得坐了。记得有一回,我第二次到长沙来,由汽车东站唤车子到经武路。第一批车夫一律要三角钱。我叫朋友看着行李,到比较远一点的地方去叫,三百钱叫成了。车夫们随着我来,走到第一批车夫的地方,他们中间说了几句闲话,第二批车夫也非二角五分钱一把不肯拖了。我气得头目眩晕,走拢去,劈直对着那个说闲话的车夫的鼻子上一拳打去。打倒了,出血了,其余的车夫都拥了拢来,高声唤叫。我的朋友都来助战,结果打得一塌糊涂,等到十几个警察来了,一场血战方告了结。事后查检,我损破新竹布长衫一件,额上有一条指甲伤痕。车夫们,打破车子三架,伤五名。湖北洋船码头怕湘乡人,因为湘乡人在那里出过打的风头。长沙汽车东站之所以规矩比较好一点,敝邵阳不得不自表一点小功。对这种车夫,你不用武力政策解决,实在也没办法。再譬如足下由皇仓街唤车子到火车站赶车。火车快开了,车夫一定不肯把你的行李放下来;砸而二定要你赏他四倍以上的钱,才肯使你能赶上火车。再譬如足下由汉口乘洋船到长沙,上岸唤车到育婴街,你说四百钱,他便承认你是四百钱。可是等到拖至目的地,他定要说你本来是允他四角钱。你不给,他定围着你,同你争,同你闹,甚至于可以同你打。你是个绅士,有面子,自己想同这些人争吵打架,多有点不好意思。你只好如他的意思给他的价钱,至少也得给三角。像防空人员黑夜带爱人看演习,吃了苦也说不出来。又要说故事了,记得尚小云在民乐演戏的时候,我跟家慈及自己瘦脸婆儿并一个亲戚,由北门到南门去观赏。深夜再由南门许多许多车子的阻拦中唤车子到北门。讲成价钱是每把车子一角钱。可是到了家,四个车夫都围着我,说是五角钱一把,不加价是不行的。我说不加价又将怎样?他们说:“不行!没资格坐车就莫坐车!”我上了火。我还得告诉你,我那时候是个军人,穿的是军服,挂的是同营长一样高的符号,(你想他们连一个营长都不怕,多勇敢!)我站着,让妈妈同妻子及亲戚跑进了院子,再自己也跑进去,把门一闭,他们便马上蜂拥了拢来,打门,叫喊,恶吼。我再把门打开,把眼睛一横(可惜是夜晚,他们不看见),气势汹汹地说:“你们要打劫了不成?”他们说:“谁打劫?坐了车,难道不要偿钱!”我说:“你们不要,我不是交给了你们吗?”他们说:“一角钱,又不是拖牛!”我说:“强盗!”说着便把胸间的家伙拿了出来(那家伙是一枚德制的白朗宁),对他们瞄准着,“不交待你们,不会识风势!”他们到底软化了,不作一声的呆立着。我又关上了门。一个车夫很凄惨地说:“先生,一角钱总要给我们吧!”我笑着,每个人给了一角钱。一个车夫接了钱,便向地上一抛,算是对我的报复。关了门,上了楼,我看见那位车夫正在用车灯在地上找那一角钱。

    这样写来,你一定对这一类车夫有点恶感了,不过,对这类车夫有点恶感,也不算是压迫劳动阶级。因为他们都是靠这一手吃饭的。平时他们总是在家里,或者把车子拖到僻静的街上怡然高卧。等预料到某处火车到、汽车到、洋船到,或者某某戏院电影院散戏的时候,便一齐拖着车子去接客。作一笔生意,便可代替一天的休息,解决一天的衣食。

    这还是新生活之下的民族乎!

因此,我想到苏州来。苏州的车子由某某地方拖到某某地方,都先由公安局制订一定的价目表。旅客要吃亏也并不多,别的商埠虽然也有这种规定,可是都没有苏州车夫那么遵守。我想:长沙将来定会成通商大埠,为免除旅客的痛苦起见,这一点实在先应当注意。车夫与警察的隔离又没有写进去了,我是闲话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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