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怪愚

因陋就简的中医院

严怪愚

    在提倡国学国卫的高潮里，国医，自然是国粹，自然也在提倡之列。于是设国医学校研究国医，设国医院以抗衡西医。从前只会挂招牌诊病的，现在也来谈谈学理，讲讲医药卫生，造成中西并立的形势，这也未始不是中医的进步。

    湖南国医院设沙河街，民国二十三年四月二日开业，以前由余华龛任院长，那时的医生是按月薪计算的。四、五、六月，因为刚开办，各医生的薪水，就作为捐款，后来才正式发薪，因为开支太大，收入又少，亏了不少的钱。余院长无法维持，由王纾青先生接任。王先生一改从前旧观，医生不计薪，每人每日号金所得，即作其收入。现有医生十人，每日来诊者平均四五十人，收入约十余元，但是他们的收入并不平均分配，有些是指定某某医生诊治的，有些因那种病又太少而至整日无人求治者，因此收入亦有多有少，医生要是专靠这点收入，家庭生活不易维持，所以院内又规定如果一个医生治好一个住院的病人，则以四元作奖励金，治好七八分者三元，五六分者二元，一二分者一元。当然这种奖励的方法很好，不过所谓七八分、五六分，实在不容易分别，因此，我便请教那位老实阿弥陀佛的黎尧羹先生，他说，其实也不难，只要病人自己肯说，医生是可以从声音颜色里面看出来的。我接着又问：“为什么有些病人只好到一二分就出院呢？”“这是为着有些没有钱，有些或者要离开长沙而他去，不过如此情形者并不多。”这就是黎先生的答复。

    还有一种病是不容易露出病源的，因此而有会诊，参合两个医生的意见、处方购药，以示慎重。而出院时所应得的奖励金，由两人均分之。至于住院病人的伙食房间费用，则作院方收入，以维持其生存。但除此以外，向有省府六百元补助费，现在作七折发给，实得四百二十元，院里的庶务、会计、看护长、护士、工丁……一切的用度，都靠这点经费维持。要是住院的人多一点，还勉强可以支持，但是偏偏病人不住院，所以院里的经费非常困难，再加余院长时期亏欠的好几千块钱，现在每日平均的摊还数十元，王院长自二十四年接事以来，已经偿还亏欠一千余元，因此院内的一切开支，只有紧缩之一法了。

    住院分特、甲、乙、丙四等。特等每日三元，甲等二元，乙等一元，丙等六角。医院共有病房三十余间，可住六十几个病人，所谓特等甲等，不过是房间稍大，每间住一人而已。乙等丙等，或住两人，或住四人，饮食比较差一点。至于病症，则无分等级，一律对待。物资由病人自备，中药由院里派工人煎好送服，其它一切事务，多由看护任之。看护是受过训练的，这种办法显然是仿照西医的。病人住院，也有一张诊察表：分神色、声音、脉象、舌苔、体强、伙食、食量、睡眠、大便、小便、其他等十一项，照这个样子看，中医也变成一个较好的科学的东西了。从前中西站在对立的地位，中医骂西医，西医更骂中医，其原因就是中医太神秘。虽则自神农氏尝百草而有医药，其历史不为不久，而在此长久的时期中，能够延续至今日，当然自有其存在的价值。可是许多学医的人，偶有所得，即认为秘方，以之牟利，而不公开于世。所以历史虽久，而永无进步，这当然是中医自绝之路，也是受西医攻击之点。再则中医言气化，言攻克，所谓金木水火土，各有所属，而气化，而五行，都是太抽象的东西，在科学昌明的今日，一切都注意实验，这个令人摸不着，看不见的抽象的医学，就令人怀疑起来。然而怀疑中医者固大有人在，而中医之能治好疾病，又属事实，因此，其间自有可以值得研究的深奥理论。这几年来，沉默的中医界，发行报纸刊物，组织公会，开办学校，这都是公开研究中医的事实，也就是中医的进步。我们希望中医科学化，将几千年来传为秘乘的中医，作公开的研究，一方面使中医的本身基础确定，一方面使公众对中医的认识清楚。要是老不作声，中医的好处，无人知悉，中医就也许因此而被淘汰。要是大家精心研究，也许所得的结果比西医还好呢！

    病房的布置很简单，一架或数架铁床，床角设小桌一张，安置茶杯药碗等件，旁无他物，门窗虽有碧纱，但房里尚欠清洁，至于光线明暗等，还没有注意到。与西医院比起来，未免相形见绌。但另有一件，正面说也许是比西医院好的地方，就是病人可以自由出入病房，然而反面说来，院中秩序不佳，也是不及西医院之处。

    国医院设有喉、眼、内、外、产、花柳、痘癣、注射等科，产科完全是西法接生，注射是中西合璧，花柳则中医不效用西医，西医不效用中医，从这种机构上看来，我们可以明白中西两医已经由对立的形势进而为合作的形势了，我们站在为全世界病人谋福利的境界上着想，我们要高喊“中西医合作起来”。

院中组织，除院长外，有医务主任二，庶务、会计、看护长各一。总院医务主任是罗振湘先生。分院设中山东路，医务主任是赖良蒲先生。分院的一切开支，也由总院支给，不过总院的房子是以一千七百三十元押来的（钱由何主席负担）。现在已快要满期了，要是满了期，我最担心他们就是这么结束了，因为房子既无着落而经费又如此困难，岂不是有走向此途的危险么？望国医界诸公，要设法把这个唯一的国医院维持起来，作一个研究、试验和改良国医的根本。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日

老渔翁诉说便河沧桑

 严怪愚

    古时候称一个都市叫做城池，城池者金城汤池之缩称也。

    金城，形容一个城市的坚固，每一个城，都用高高的城墙围得紧紧的，假使城门不开，敌人除非炸毁城墙，是不能攻入的。城墙的外面又紧紧地包着一带江水，那便是汤池。

    古时候，战，没有大炮，没有坦克车，没有飞机，有的只是大刀、矛盾、毒箭等等，所以两厢交兵之际，逢着城门不开，一方的官兵，只有站在城池之外高骂，一直要等到骂出城内官兵的火气冲来了，方才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出来迎战。

    现在，兵器进步了，守卫一个城池，莫说你只有一座墙，一带水，就是有十座墙，十带水，敌人也可以用大炮飞机来捣毁的。何况有着城池，不但无益，而且有碍交通，所以现在全国之中除三两个京都，利用城池作古迹之外，其余大都已经拆毁。

    长沙的拆毁城墙还不过几十年的历史，不过城池的遗迹到处可以看见。    

    墙的遗迹是天心阁，池的遗迹当然也是天心阁下的老龙潭同小吴门外的便河了。

    昨天，偶从小吴门外便河边经过，碰着一个须眉斑白的老渔翁正在网鱼，我便问到便河的兴衰。所谓老渔翁，年纪已经七十多了，据他自己说，他姓刘，在这便河里过打渔的生活已经有六十年。在满清时候，这便河叫做黄河，面积足足有现在的三倍这么宽，从南门的六铺街之上，经过老龙潭、浏阳门、火车站、小吴门、经武门，一直流到北门平浪宫方才入湘江，现在因为煤灰堆，倾垃圾，面积才步步缩小。

    而且浏阳门，火车站，连一点遗迹都没有了。说到这里，老渔翁不免有点沧桑之感，使劲地把网撒到河里，再向我白了一眼，然后才接着说，现在是新派的势力，我们这种老东西久就没有用了。不过，我守着这一池水，已经六十多年，我还能到别的什么地方讨生活？前清时候，我们八个人租着这点水养鱼，水面又阔得多，每年都只要缴一百串铜板作租钱。现在，水面小了，租钱却要涨到四百四十元，按月三十九元，假使某一个月少缴了一元，市政府马上便派人来催收。全个池，养不到一万尾鱼，八个人合计照料，每年简直找不到什么出息，所以我们只有轮流在水里网点野鱼到市上去卖点外息，然而，现在的野鱼也少得多了。前清时候，每网可以网七八斤，筑铁路的时候，每网至少也可以网四五斤，现在呢，你看，我不是连接三四网都是落了空吗？弄一个整天，也难网三四斤鱼，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年不如一年！

    听着听着，我仿佛入了一个荒玄的梦境，我看看那老渔翁的竹篓里，有三四尾小鱼翻着银色的死眼在望着我。

    一列火车冲来……

    几十个小孩在污秽的水里，欢笑地游泳着…¨

    几个乡姑娘赤着脚在河岸戏水……

    乌云被风吹散的时候，我茫然立在烈日下。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