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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叔华

2020-10-4 15:44| 发布者: admin| 查看: 289| 评论: 0|原作者: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来自: 名城长沙网

凌叔华(1900—1990)原名凌瑞棠,笔名素心、瑞唐等。北京人。20世纪20年代与冰心、林徽因并称 “文坛三才女”。幼时先后从著名画家缪素筠、王竹林、郝漱玉等学画。1922年入燕京大学外语系,并加入燕京大学文学会,开始创作。1947年与丈夫陈西滢赴法国,后在英国定居。1956年后在新加坡南洋大学、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教授中国近、现代文学。1960年出版自选集《凌叔华短篇小说选》和散文、评论集《爱山庐梦影》。侨居海外期间,多次举办个人画展和藏画展,有较大影响。

 

衡湘四日游记

凌叔华

 

    今年春天几个湖南朋友说:“现在游南岳不难了,已经有公共汽车直到山脚呢。”当时听了,我心动一动,可是想到还得乘火车到长沙,到长沙还得下栈房种种麻烦,就不敢往下想了。

    直到秋天,一日兰子说他们后日便到长沙省亲兼游南岳。我也没顾得问可否带我同去,立刻便说:“我跟你们去。”在中国游一处山水,向来是件大事,尤其是女子,旅行有种种困难,这不能怪我抓到一个机会不肯放手呵。

    两日后,我居然同他们到了通湘门车站,那里简陋得只像一个小站,将来粤汉路完成,这车站便得重行建设了吧。

    火车在下午四时开了。车上设备,倒还整洁。车行时左右颠簸,有如行海洋中,兰子晕了,只好躺下不动。据说枕木是前几年就声明该换的了,直到如今还是将就下去。中国事常是如此,有什么法子!

    近暮我们各人叫了一份饭,菜弄得似乎比平汉津浦路讲究,大约是南方人比较注意饮食,故能如此。

    此时窗外景物,亦与前两时不同。一望尽是阡陌分明的稻田,附近有蜿蜒起伏的小山丘。山上苍翠的长林,碧绿的丰草,与武昌附近的童山濯濯,赤地连天的荒凉样子,迥然不同。端六说:“这看得出已进了湖南界,到了长沙,更要不同呢。”

    近来因国难严重,使人常想起古代爱国志士。所说夜里过汨罗江,就想起来凭吊凭吊屈原。夜里有一次似乎听见火车过大桥声,大约是过汨罗,我急起爬在窗口看看,只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接并灰暗的云天,两岸短树摇风,景物凄凉极了,想到“风萧萧兮易水寒”之句,不觉代屈原抱屈不如荆轲死得爽快。现在我们需要荆轲也许过于屈原吧?

    次晨七时前一刻,茶房来催起,说八时准可到长沙了。

    想到端六的话,赶紧看赏窗景。这里真是田畴整洁,阡陇分明呵。时已交冬令,水田还是长着青青的稻子,可见地土腴美得天独厚了。金澄澄的朝阳,洒在近处的松林上,美极了。清碧的溪流,常绕着绿阴阴的竹林,竹林左右,又常见竹篱茅舍。门前有红衣小儿嬉戏,雪白鸭子浮水,黑狗看家,牧童引着黄牛在青绿的山坡吃草。这样好的早晨,点缀着这种鲜明的颜色,我真想摇头朗诵“无怀氏之民欤?万天氏之民欤?”了!

    田间有男妇多人工作,男人多以青布裹头,女的间以蓝花布包头,据说这也是湖南人特色。此种包头,由来已久,二十年前,城里妇女都带包头,直到近年才不大见,年长的还是用,因为已成习惯,脱了便会伤风。

    不一会,粉墙瓦房渐渐多了,正八时到了车站。我们跟了袁先生派来接车的人出了站,坐上人力车。

    近车站是新修的马路,颇为宽大平坦,惜商业不见旺盛,只有饮食杂货小商店而已。最大的路,亦名中山路,商业亦不佳,只有国货陈列所门面大。

    到了袁宅,袁先生告诉我们下午两点可以动身上衡山了。谈了一会去的手续,我们便上街买食物,带到山上吃。

    八角亭据说是长沙最繁盛的一条街。门面辉煌的大绸缎庄有五六间,南货食品店,鞋店,洋货店,书纸店等等,应有尽有,惟一快人意者即洋货店不如上海汉口之触目皆是。街道多铺白石板,较武昌的平坦整齐。行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有钱人不如汉口的穿着时髦,劳动阶级则一律着湖南青布,虽不华美,都是十分整洁,这是惟一令人钦敬的事,在中国今日算是最好现象之一了。

    我们到了九如斋,这是一个出名的食品店,据说最好的日子可做上千元的买卖,只牛肉干一项,每日卖出百余斤,我起先不大相信,一个省会的食品店有如此买卖,但是望了半小时,看顾客来的频繁,应接不暇的情景,便不能不信了。

    从八角亭出来,走了几条繁盛街市,米面豆豉酱油等大商店栉比林立。大约在中国只有广州可以比上长沙,其余省会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下午二时半,乘人力车去汽车站(按即火车站处),此行因有十余人,所以包了一辆公共汽车。我们上了汽车,风驰电掣的开到城外汽车道上。

    公共汽车据说有了不到一年,车身大都崭新的。坐位是顺列的,都还舒适。车夫穿了青呢制服,上佩金纽扣及金丝缝,与火车的站长服装相似,看去比中国别的地方的汽车夫体面多了。

    汽车公路很是平坦,路旁每隔二里,便有计路碑一块,上写二里四里等等,行人感便。

    路之两旁尽是水田。从前人说:“两湖熟,天下足。”在我记忆里,除了江南富饶地带如无锡等外,别处实未见有如许多的水田。

    路上先是隐约望到湘水,似一条白练围绕半边长沙,江上帆樯烟树,以及蜿蜒不绝的黛色峰岚,看去却是绝妙的王摩诘淡彩长卷。

    山回路转,不知不觉已向着湘水进行,一点半钟光景,已到湘水江岸。我们下了汽车,乘了摆渡的小火轮渡到对面湘潭。

    湘水是碧油油的清可见底,使人想到笑笑词的——“城上看斐亭,城下临湘水,泼墨揉尽画不成,暮色翻成紫。”水的油碧是不易用颜色表现的,因是透明体,着色易失之过火,且天光水色,顷刻千变,更加不易捉到一定色调。湘水的碧,更是不易描画。

    不到一刻钟,已到对岸。那是湘潭的市外,只有几个小饮食铺。我们走到汽车站,买了到衡山县的车票,又上汽车,这汽车是直到衡山县的。车也同先时的一般整洁。

    这次每过一站,都有整齐的瓦房席棚及穿制服的站长,另外还有妇人小孩卖香烛及鸡蛋橘子点心等等。我们买了些橘子,一角钱可买到八个,大约是附近的出产。

    汽车走不多时,已经走进山里去。一望前后左右都是山围着,这是已到衡山山脉了。山上有青青的松杉,有殷红的霜树,山脚多是水田,因为刚收割过,田里多有艳艳的清水,倒映着青山红树的影子。是时已近黄昏,炊烟散在空中,四山是这般杳杳沉寂,虽然坐在轧轧不断响的汽车里,似乎静到吹落一片叶子都会听见,一个人回到自然的怀抱里,是应当享受到这种静穆吧?

    大家似乎也有同样感觉,都不声不响的望着窗外,在四围山色中默默走了近百里路。在从前步行近百里的山路,该是怎样疲乏有趣呢。

    试想一群信心虔诚的人,口中念着佛号,手里举着高香,在这薄暮的山中,抬头一望南岳山顶直入云霄,四围是这般神秘的沉寂,“思之思之,神明通之”,在这时神佛显灵,想是应有的事了吧。新约上说“信的人有福了”,拿来这样解释就对了。我常想,不信宗教的人,大约与生平没喝醉过一次的人相似。清醒的人是享受不到一种神秘陶醉意境的。

    六点半光景,到了衡山县车站。工人来挑了我们的行李,大家徒步走向山脚下第一个大禅林祝圣寺。天已黑了,隐约可辨路径。

    走了一刻钟,到了一处周围有小店铺的村子里。街中有一座很大的古庙,就是祝圣寺。据说这庙差不多为香会的人设立。香会时,来客多宿于此。我们走向前拍山门,拍了多一会儿,才有和尚来,问明白方肯开半扇大门,让我们进去。据说因为近年世界不甚好,所以山门是常关的。

    祝圣寺的建筑,是以招待香客为目的,除了两座宝殿及两偏殿外,后有两进大厅及客堂,都是给香客下榻的。我们被引到最后一层客堂去,中间是一敞厅,陈设一如俗家规模,两旁是卧房,内有板床布帐被褥,看去尚可用。洋油灯面盆厕所都还应有尽有。

    饭是红米饭。和尚道歉说未能备白米待客,我们倒是都很爱这种米,山寺食黄粱,确是另有风味。

    饭后前厅作法事。我自从十年前听过给清姘打醮念的经咒,那音调至今未忘,只须听一会儿,就要下泪,尤其是昏夜的时候。

    听过念经,进卧房时,套房的老尼姑来同我们说话,原来她是送一个徒弟来火葬的,方才是为她念经呢。看到她面如黄蜡的神色,房内油灯又给风吹得半明半灭,更觉得夜寒浸骨了。

    夜里想到死去的熟人以及聊斋的山精妖鬼等等故事,总睡不着,良久才朦胧欲睡,忽然前殿撞钟声阵阵吹来,恼人清醒,“夜半钟声到客船”,不是都像寒山寺那般有诗意的!  

    天方亮,大家都起来了,小知客送进脸水及糖果茶水来。从前在西京也有这饭前的一道糖茶,看来大约是古风吧。

    早饭后已过八点,我们便到前殿闲看。外国人常说中国宗教真是大同得很,一个庙里,常常供着各种各类的偶像,例如既供财神关帝,同时又供吕祖观音。这座庙宇也如此供了种种神佛。我想与其说他们宗教大同,不如说他们是职业式的宗教。这是因为和尚要靠施主吃饭。施主有种种人物,愿望也不一样,他们要观音送子,要吕祖治病,又要财神送财,和尚们是迎合这种需要设立庙宇的。

    由此间种种陈设看来,香火还好。殿里有各样应时的神,也有各种应时的佛。最新式的是另有一所庙宇,设备如学校讲堂,据说是为和尚上经课用的,这在北方庙宇还未见有此种设备。

    早饭后忽见兰子端六与袁老先生祝寿,我方恍然他们登南岳的目的。  

    大约近九时,山轿来了,轿是竹椅做的,上有青布遮阳罩子。在这样初冬,阳光至为可爱,所以大家都一致叫取下罩子来。竹椅颇不易坐好,常左右倾斜且易滑落下来,下山时须用力扶紧椅臂。

    上轿后,经过一条小街道,便入圣帝庙。这是山上第一大庙,以前祭岳典礼,在此举行。文武官员百姓,皆会于此,所以规模特别壮丽。

    因为要赶到山顶吃中饭,没有下轿来细赏,走过庙中夹道,只见苍松翠柏,掩护着金碧辉煌的宫阙,树林中百鸟争鸣,恍如仙境。

    出圣帝庙不到半里,便有一极大山涧,绕着几座山麓顺流而下,水声潺潺,清人心目。这里一望多是经人工做过的水田,收过稻子,还留着根。四面是郁郁青青的山峦,道旁时有各样山花旖旎的开着。我同袁家小妹下轿步行,摘了一枝映山红,浴着温暖的日光,欣赏着水声山色,不知不觉走了四五里路。

    这一处可以算是全山最幽美的所在,那林峦耸翠,涧溪清越有些像日光神桥,溪流似比神桥宽阔,林木则不如那里幽深,假如他日我有力买山居住,这里倒是理想天地。

    经过无数的水田曲径,宛转上了山道,走不多时,便到百步云梯了。云梯是一块很长很大的青石刻成的。乍望上去,似乎甚高,但走上顶后,不过上了两层楼一样。梯子斜得很平稳,同来的七十老翁也步履自如的上去了。据说在香会时,许多许愿还愿的善男信女,是一步一叩首爬上这云梯的。

    梯顶有观音小庵一座,香火荒凉,大约早成轿夫休息用茶水的地方了。

    休息过,大家沿着山路向上走,我也上了轿,以免落后。

    路上看见沿山腰开辟马路之处甚多,有几处正在开山炸石,看见颇饶古趣的老树与莓苔斑斓的奇石忽然被斧子劈开,未免有焚琴煮鹤的感觉。我希望山里工程师,是个多少懂得爱护风景的才好,若不然,一座名山,经一次建设,便要减色,这岂不是得未偿失吗?

    不知是否因爱惜古树奇石的心情所致,走在新筑铺了黄砂的宽阔道路上,总觉索然无趣,路上念着昔人题倪云林画的名句“山不清奇水不流”,忽然了悟倪画的平淡无奇是建立在清淡远三字上,他捉住这种情调,就把平凡遮上一层纱幕,那便是诗人的幻境了。

    在崇山峻岭里,不想大痴与黄鹤山樵,却想起平林疏远的云林子,却是不常有的心情。以画理论,这七十二峰的层层衔接,高下错落自然之致,刻画也怕没有如此恰合。于此我们可以略见疏中有密,密中有疏的化工微妙,能够会心眼前风物的,中国山水的气韵,也可以意会到了。

    转了几座山腰,遥见山坡长松成林,林下古寺红墙,自然入画。轿夫说到半山亭了。我们下轿入庙观览。修路工程师住于此,他邀袁先生等入室饮茶。我们遂即出外游览。庙址并不大,香火尚好,和尚也不多,山门倒是堂皇可观。

    工程师说,省政府拨了九万元开辟上山大路,计兴工已近一载。山上的路,大略修好,现只剩山下的未修,明年夏天一定可以完工了。又说新路虽宽大,尚不能行汽车,一因会开上高山的汽车夫不易找到,一因轿夫会因汽车而失业,所以山轿还得坐。将来路修好,山上游人日多,建筑一些避暑房子,可与牯岭比美云。

    我们出半山亭,再上五六里路,转到一石坡,上有古柏十余株,中有新建半西式石屋一座,下轿上前看,方知是郑侯书院。相传李豁贫贱时,常在坡上读书。有一高僧知其非凡人,煨芋给他吃。地下倒有石匾煨芋处及郑侯书堂两个,乃清初人写,字迹挺秀异常。新刻在石屋之匾实望尘莫及,但事实上一则高踞凌人,一则委之泥沙,郑侯有知,当也太息吧。石屋两旁有一副对文,“三万轴书卷无存,入室还思名宰相;九千丈云山不改,坐栏细认古烟霞。”大约从先书堂内存有不少书卷,不知那一回浩劫,竟一卷不留了。我们爬在玻璃窗往内张看,屋内陈设是西式,中间有小图书楼一层,两旁是卧室,内有洋镜台及桌椅,听说这是某巨公所营的别墅。在中国名胜地方常有大人物的金屋,不知这石屋是不是!

    我因为要多走路,看着大家起轿走了,独自走下坡来,随手画了书堂山景,心下才觉惘然。往年在日本,游过不少山水胜地,例如京都各大寺院,奈良,法隆寺,日光山等等——有古迹的地方不下百多处,可是从未见有一处已给达官显宦占据的。古迹保存真是无微不至,倒如法隆寺之壁画,相传是唐代人画的,怕风雨寒暑的侵蚀,一年只开看二次。山上一株树,一片石,若经古名人摩挲过的,都照原样标出来保护。房子呢,只有因其旧样修补一下,向来没有拆了另起别的仍作为古迹的。反看中国呢,总是今人胜古人,只要是有声有势的人物,他可以左右地方一切事,读书堂的改头换面,已算侥幸,有些地方,简直给你一个不理会一切的永占。中国人自诩是古文明的国家,请问有几处古文明保留下来呢?

    路上忽然晴朗起来,去南天门的路,差不多都是新修的大路。山上渐渐不见树木,草也大半枯黄了,赤赭的山峦衬着杏黄的砂路,这是关仝的砂碛图色调,令人觉到荒凉景象,幸亏太阳出来晒着,还不十分寒冷。再上一二里便见高坡上的石屋,这是已到南天门了。

    听到南天门三字,常令人想起京剧主仆二人在风雪中爬山越岭的凄凉景况。这里的南天门,倒也有些相仿佛,四面都是高山,尤以面前来的路是崎岖的。一面是层峦叠嶂,黛紫生寒,一面是削石枯草,飞鸟绝迹的荒境。

    坡上有座石庙,屋顶是铁做的瓦,倒也祠神供佛,略有香火。轿夫停下来喝水,我们分散了看山探庙等候他们。

    由南天门出来新路极为平坦,路宽可并六七人行走,但是上山转没有窄窄石梯有味,走了两条路,已觉平淡无趣,到底上轿坐着走了。

    距南天门不远,山上有一大块黑灰色岩石,形如猫伏,据说这就是太狮岩,以其像狮子也。岩下有小庙,大家走到岩石前看,倒一点看不出像猫或狮子了。

    由此西下,有一处古松六七株伴着几块大岩石,石下有洞,内供观音,有女尼供奉。此间木石,颇具画趣,可惜大家不肯多停,只在观音泉喝了点清凉的泉水,便匆匆的去了。

    到上封寺的道路,都是新修的。轿夫走起来倒是省力气,可是他们说如果马路好,他们的买卖是怕要吃亏的。在路上常常看到石块铺的旧路,石级距离很少,差不多平了,走起来也不怎样吃力,可惜现在许多石梯都截断了修马路,有些竟无来由的把石梯拆了,把石级块子凌乱堆着。其实从前南岳之所以显得高过许多山,大约有一多半是因为这些从山下便筑起的千万段石梯子的原故,有几处石级直达山顶,我们现在望起来,还可以想像当年“石磴梯云”是怎样有趣呢。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得把石梯拆了修马路,二者并行有何不可?在城市地方,可以说因为地窄地皮贵,不能不拆旧改新,以便行路,山上地皮是不必计较的。石梯是本山一大古迹,尤不该拆。在中国今日的建设,无论大小,总要兼带着一种大大的毁坏,结果常常是建设未见成功,毁坏倒是实现了。这石梯算是其中很小的一种例子了。

    约十二时半,已到上封寺,大家说已到山顶了,我似乎不相信,因为只走了三四个钟头,还是慢慢走的,便上到极峰,那会是出名的南岳吗?

    天也晴了,云雾也没有,山顶也不见得比山下寒冷。忽然想起一星期前报载蒋总司令到山顶忽然云开了,从人就说这是韩昌黎后见云开的第一人,如果真确,那我们不是成了第二人了吗?我问轿夫是否山上常有云遮看不见下边。他们回答顶爽快!“常常不好天,我们上山还不摔死了吗?”正说完这话,袁先生上山来,有人笑说,  “你老先生好日子,又是云开的好天!”

    大家下了轿,走上更高一层的祝融宫,那里供的是祝融神,大约取意是南方属火,故南岳帝当是火神了。祝融宫是大石块筑成的,屋顶铺瓦是铁的,以防风高吹去。宫之建筑,朴实无华,颇有古风,宫内香火甚盛,神前陈设亦颇不凡。庙址不过五六丈宽大,大石块颇多,远望有伏龙卧虎之致,气象宏壮。

    在祝融宫下望群山,至为大观,山外有山,岭外有岭,层层错综的叠着,四五层,五六层不等,山色是一层淡比一层,近的笨重如大象,如伏狮,如大水牛,远的薄如纱绢,淡如烟雾,透如琉璃。古人作画,说五墨并用,若指这山峰颜色,还是不够。衡山据说有七十二峰,此刻看来恐怕不止此数。我一边看山,口里却改唐句咏道,“天外千峰画不成。”

    在山顶徘徊时,居然吟了一首诗,末二句记得是,“七十二峰齐俯首,依稀仙乐动天风。”十年不作诗了,偶成两句,倒是值得纪念的。

    昨夜祝圣寺已派人来上封寺通知我们今日中午来庙用饭,所以我们到就有饭给我们吃了。饭虽不丰,却香得很。大家因为多走了路,又吃了一天素,似乎都有鲁智深口中淡得慌的情味,牛肉干及熏鸡熏田鸡的包一打开,大家都赶紧伸出手来,也不管和尚们愿意不愿意了。

    饭后送了香资,大家一拥出庙。上封寺规模甚小,大殿只有一尊神,梁柱栏杆都不雕饰,倒显得古雅出尘。像西湖天竺的大庙,装点得画栋朱梁,金碧辉煌的,在这样富丽环境下,硬要一个活人不想红尘,这是如何矛盾的设计呵!

    山顶想因风高,树木极少,草已枯黄了。我找到一枝浅紫色上边有白绒毛的野菊,嗅之有奇香,这是在寒冷的山巅独有的花。

    下山时,轿夫走原路回去,看过的地方也不停了,所以走得很快。天阴下来,大家有些疲倦了,都加了衣默默在轿里休息。

    大约走了两个钟头,到了百步云梯,有些人下轿走下去。我自己走了三四里才上轿,到了一条五色枫林的山坡上,我想下来走路,轿夫怕赶不上竟不睬我,我决定下次再来,一定不坐轿了。

    那山坡也不知名,枫树虽不老,却是丹黄青紫配合得非常匀称。最妙的是千百株枫树外还有一片黄澄澄的夕阳。这与故宫博物院所藏的那幅有名的五代人画的丹枫图色调相仿佛。我们可以改古句为“名画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了。

    到了圣帝庙,天尚未黑,我们赶紧下来看。大殿建筑极为壮丽。殿内有七十二根四五丈高的石柱,石是完整的,出在本山。湖南人都说这石的完整似乎专为建庙而生,真是奇迹。殿之宽大,略同北平之太和殿。殿堂外有白石雕栏围绕正殿,在栏杆上有石刻什锦花卉禽兽画一块,雕工很不错,画技亦不俗,约略数一数,竟有一百四十六种类,栏杆上端,各有小石狮一个,姿势亦各不同,可惜未及细察一番。阶上亦有浮刻龙一条,刻工不亚于北平宫殿的御阶,我想再上衡山时,当设法把这些雕刻印刷出来,这种工作,是可以代表华南大部分艺术的。

    殿中陈设并不多,只神座前有照例供祭祀的器皿。以前的督抚,每年秋季都要代表皇帝来南岳上祭,祭仪是在这庙内举行。

    我们在院中转了一个圈,看了几座御碑亭,已是天黑。大家急着要走,庙门尚未瞻仰,令人未免怏怏。

    回庙后,我们照例开发轿资。轿夫声势赫赫,不肯接受,在客堂中高踞喧哗,把给我们喝的茶水都喝干了,还是不去。女人都躲到房内暂避势焰,和尚也不管,他们吵了半点钟,见没有人睬,嗒然一哄而去。这倒是我们生长北方的人猜想不到的。

    我偶然记起庙前挂有县府代定轿夫工资价目的牌子,问曾来多次的某夫人。她说,“牌子只是牌子上的规矩,他们不管的。”中国事向来是公例之外有私例,公款之外有私款,这又何必大惊小怪呢。靠力气吃饭的朋友倒是服从私例多,每见违了公例,大家无话,错了私例,那是要打破脑袋方能泄愤的。今天轿子是照私例,堵了他们的嘴。

    晚饭后,看前厅和尚打醮做佛事。据说这是一个财主给他父母消灾积寿念的一堂经。我们看大和尚坐在高坛上念经念得头筋红涨,小和尚在坛下累得眼都睁不开,嘴里却不敢念迟一句经咒。大约足足念过两点钟,财主还未见出来,有钱人见神佛都有架子。据说做这种佛事,得先洗过澡,还不能吃夜饭。这倒不是要斋戒沐浴,却因沐浴后精神焕发,肚中空虚,嗓音才能嘹亮。

    后来财主进来跪献一道香,九叩首之后,祈福消灾责任算是交给和尚们,不见再出来了。

    因为今日汽车在清早八时半来接我们出山,大家都起得早。早饭后大家跟庙中当家去花园游览并参观佛堂。

    花园似乎占庙址五分之三大。有三四丈高的竹林,有七八株青翠欲滴的大梧桐,有丹红的老枫树,互相掩映,景物幽丽可爱。园之西,是历代大和尚的墓地,收拾得极其清雅。有一个公墓,据说是尼姑的。昨日来火化的尼姑骨灰,已装小坛埋于地下。这样不及方丈之土,底下已有数百人的骨灰了。其实我们不出家人也可效法,一个人死了还要占一块活人有用的地皮,徒留一个土馒头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园之高坡是两所禅堂,堂外竹石清幽,令人觉到“禅堂花木深”的诗趣。堂内四周放铺草编的长凳。有六七十年老的和尚在上面敲木鱼念佛,念毕瞑目打坐。

禅堂之西,有一小院。院中有天竹及白石小盆景,清静极了。堂内供观音及百家祖先及长生禄位。

    某君自云家中地方浅窄,无处可供祖先神位,拟供此间。他问和尚,只须十余元,便可永远享受香火,据云不但是怕做若敖之鬼的人来自己供一分长生禄位,有些怕子孙麻烦的也来参加。近年来有因家中不便供香火的而来供祖先于此的也很多。这是佛家方便之门,大家都赞说法善意美。我看是难得他们收拾得这地方这样好。

    因昨日回时已傍黑了,未及一看南岳宫,心中未免抱憾,由花园出来,我同兰紫姊妹步行前去。

    南岳宫正门是一座新修的白石牌楼式的石门,那是何键题名的。在近年新修的庙门中,还算不俗,不过不能与里边的宫殿相衬。由白石门往内张望,苍翠的杉柏林中,有两棵丹色的枫树翘立两旁,三面是旧朱色的宫墙围绕着,正面是白石雕栏护着一座黄琉璃瓦顶的殿堂,这是宋元人的仙山楼阁图的色调,可惜没有工夫细细玩赏。

    下山仍走旧路,许多人都疲乏了,看了朱丹的霜树与奇突的峰峦都不啧啧惊赞了。到了中午路过湘潭,因为那是有名繁盛的大镇,我们决定停下来游览。

    湘潭汽车站离繁盛街市稍远,若坐人力车去,得用一两个钟头方到。我们想了想,还是由湘潭过了湘水到滠口,再由滠口乘汽车到湘潭街市对岸,渡水过湘潭来。

    湘潭的市街可与普通省会相比,如酱园米店豆豉店等都是规模很大的。酒楼茶馆亦应有尽有。街道都铺平整的长石条,走了半点钟街市,没有遇见乞丐,这是值得记下来的。

    我们找到一处饭馆吃中饭。地方尚属宽敞干净。我们入门便吩咐少放辣子,开出菜来,碗碟内红绿的却都是辣椒。我下了几箸,已经眼鼻淌水,抬头看看他们湖南人,以为他们必不如我的狼狈了。谁知桌上人没有一个不面红流汗,一边却很得意的吃着。嗜好是愉快的,我想。

    饭后已近三时,我们匆匆渡水上汽车去。

    回到长沙城内已是上灯时候了。

    一九三二年秋日

原载1933年11月29日、12月2日、12月6日湖南《大公报》之(文艺副刊)第20、21、22期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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