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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牧良

2020-10-4 15:01| 发布者: admin| 查看: 309| 评论: 0|原作者: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来自: 名城长沙网

蒋牧良(1901—1973),原名希仲,后名再影、牧良,笔名涟沛、敬士等。湖南湘乡(今双峰)人。作家。1923年考入长沙雅礼大学预科, 1925年投军。3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 1937年回长沙主编《大公报》副刊。1940年创作长篇小说《出山》。曾任国民政府第二十军秘书,《中国晨报》、《国民日报》副刊主编等。1947年在香港加入共产党。1949年以新华社特派记者身份随军采访。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总政文化部助理员,湖南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湖南分会主席等。

 

蒋牧良

 

    整整五年没回家,这一天跳上了长沙小西门外的轮船码头。一切都照着预定计划:先去瞧瞧几位上了年纪的亲戚,再赶回家的汽车。

    在省里的亲戚,要算一位姓朱的姑丈年纪最高,第一步还是到他家去吧。

    刚刚跨进姑丈家的门槛,就听得前楼上有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治天下有本,礼乐教化顺而已矣,治天下有法,信赏……”

    “……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苟与杨……”

    咦,错了吧——我这样怔了一怔。姑丈从前虽说读过不少的书,也爱看些秀才举人们的诗文对联什么的,可是一向是个买卖人,并且近年又不很阔,请不起西宾。简单的说:他们府上压根就没有现在还要读书的孩子,这个我可明白。可是门牌上的数字一点不含糊——二十五号。屋子还是那所原来的,我只有怀着“试试瞧’这样的心情,一迳踏上楼去。

    七八个十多岁年纪的小学生,穿着各种各色的长袍短褂,围起一位老先生在中间,这正是我的姑丈。我跨进一步去拉住他一只手,招呼说:

    “您好呀……可还认得?”

    这位老先生把嘴脸一拉,鼻子立刻跟着长了起来,那截大黑圈的老花眼镜一褪到鼻子上,眼光就打玳瑁框子上瞧出来,于是他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

    “哈哈哈……认得认得!老三呀!……几时来的?”

    姑母本来三年以前死了,几位表兄弟又不在家,对于别人就用不着作无谓的客气。于是我坐下来说明行踪,他马上又叫人给我把行李安顿在一个小房子里。

    洗过一把脸回到了原来的坐处,我才开始问他怎么改了行当来教书的,这位老人家除先诉说着他那店子失败的原因之外,又谈到近况不怎么那个,不得不吃这碗教书饭。末了他说:

    “啊,吵死了!成天给他们吵死了!真是‘村童八九纵横坐,天地元黄喊一年’,不过我教的是些市童就是了。”我打量一下这几个学生,大半象些小学到初中的年龄,有几个面貌也还清秀,很可以读书的样子。不过怎么这时候还在私塾里鬼混,这可使我糊涂。闭会儿嘴,我才笑笑说:

    “教私塾这个玩意,我们湖南也还有?”

    “啊哟,这个你才不知道哩!”他含着笑脸,蛮有兴致似的。“你离开湖南这么久了,有些事情当然那个……现在我们的湖南有三多:饿民多,娼妓多,还有私塾里的教书匠多。”

    话一终句,他就哈哈地大笑起来,脸子可免不了有些儿滑稽。

    “几年以前不是听说湖南要强迫教育么——不准再有私塾,怎么这几年倒……?”

    “快莫说了!快莫说了!”他对我两手乱摆,又把褪到了鼻尖子上的眼镜架上点儿。“这些小学生就是那几年坏事的啰!强迫教育——强他屋里娘,强得孩子一句书也没读进肚子里去。”

   这么着,他就开始对我作一套很冗长的叙述。姑丈本来健谈,记忆力也不坏,他那谈话中夹着民国十几年十几年的说下去,全不要加思索,仿佛背诵一部滚瓜烂熟的《三字经》。他说那几年推行强迫教育的疯狂,不问是城市是乡村,处处都要办学校,处处的后生子都象尾巴上面着了火,洋里洋派,动不动就说线订书没屎用,要读新学。从前那些教书匠就搭着倒了大霉,有饭不能吃,要进师资研究所,胡子长到一尺把的,也要去受这个罪。其实进过师资研究所的人又有什么好处?教出来的学生,还不是一窍不通——屁字都不认得一个。

    “现在他们醒来了!”

    猛不防谈到半路里他这么很响亮的来一句,伸手摸过桌子上的茶壶来啜口茶。

    接着,他的话锋就转了方向。这位老先生的脸上更加光彩烨烨,把两个袖筒一捋,眼睛可睁得怪有神的。他再摸摸胡子,先把那几年的教育做个总批判:是“用夏变夷”。他说政局一经砥定,人心到底还是人心,近几年可全换了一个样:教育当局,谁不是装个一肚子的旧书来?改变学风,这自然是意想中事。

    因此近来这些中学堂里,也都观风转舵,英文虽然还是有,算术课也没有废。然而占大多数时间的,已经是国文这一门了。并且作文通通要用文言,一些弄“的”“么”的家伙,可大倒其霉,老师打他的分数老是尽一个圈,有时还打转去要重做。至于老学校,那更不用提了,非文言不取。

    “这世界,真要这样来一手才行!要不然,到哪一天才弄得好?人心都是这么坏下去,你说?”不死……”其余就记不齐全了。

    他把这件事尽在哇啦哇啦的说下去,看势头,一时是不会休止的,我不知是路上过于疲劳还是怎么,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腿子也伸得远远的,把身子靠到椅背上,显得非常狼狈的样子。我那位姑丈也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什么,站起来招呼我说:

    “疲劳了,在船上疲劳了吧?快去躺会儿!……有些话我们晚上再谈下去。”

    下午,我出门去找过好几个朋友,回得很晚,姑丈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星期,我又到北门去找一个姓何的谈天——她在一个什么女子学校教课的。我们谈话的时间很久,谈到了青年,谈到了文化。一拉到这些上面去,这位何小姐就免不了带着感伤,有时候,简直近予愤慨。

    她说不要谈到这些事情上去吧,几年来的生活,固属象块烙铁,自己免不了堕落,别人也一样在鬼混。环境及许多方面,都是把人和事实分开做两起的,到了一个为职业而职业的人,就完了蛋。认真点说,要不是为得肚皮非塞饱不可,她真要丢掉一块沙漠地一样的丢掉这地方。我问她教的那些学生怎么样,她就说,刺绣,缝纫,烹调,是她们最感兴趣的。

    “一点课外书也不读吗?”

    “课外书,谈不到……有的,也是《青楼梦》、《红楼梦》,《金瓶梅》,这一类的好书。”

    我漠然地坐着,眼睛看住前面的板壁上,又记起了昨天和我那位姑丈的谈话起来。

    “男学校呢——好些吧?”

     她先摆摆头:

     “他们的玩意是:球,国术比赛,脚踏车比赛。”

    这里他把话停下来,脑袋凑到我跟前,征求同意似的看着我。我无可奈何地对他笑笑,他就又把话接了下去。

    “这就叫做天道循环,有这样多日子下雨,就有这样多日子天晴啰。从前的线订书差不离只好拿来擦屁股了,现在却翻了身,教书匠受过不少的罪,现在也抬了头。如果要不这样一来,那可真不好办!象我的生意一坍台,真要饿肚子。谢天谢地,‘斯文不堕’,我们这些老头子还有一点办法。不过我这几个学生求学不出于真诚就是了,他们多半是考中学不取,再来补习的。然而也有些父兄很明白,一向就读这样的书的。”

    这位老先生的谈话太冗长了,两个嘴片泡着白沫。可是他还不觉得疲劳的样子,吐过一口痰涎,又问我这一次回家是不是不再出来了。我告诉他呆在家里没饭瞰,他就又给我献谋:回家去教老书,倒也不坏,这几年乡下教私塾的人都很好,“束脩”很可观。X秀才每年教到八百块,X拔贡也有几百一年的。

    不知怎么一拉,我们的谈话又拉到了城里几个学校。他说这世界真有玩头,上面不是说过的么,考学校和找差使,都是旧书靠得住,乡下一些好子弟,自然不愿意送到城里来。

    于是从前七八百学生一个的学校,现在不过一两百人,还有些,就简直晨星落落,只有几十个人的。这一来,城里这些教书匠的饭碗又给打掉了。不过城里的教书匠,到底有些都市化,就拿出他们的市侩手段来,和他们对抗。

    象今年省里有几个中学,就统统都去聘某举人来当教务主任,某秀才来当国文教员——和乡下的教书匠抢饭吃。XX中学在开学的那一天,那位新教育长某孝廉,还写过一副长对联,是用感伤的口吻来标榜他们的教育宗旨:“吾道是耶非?想守缺抱残,未必遂干造物忌。”下联,这位老先生只背得一句“人心终说了。

    同来的那位何小姐,她站在中间所谓“杂志部”的板子边上,手里拿本什么东西在瞧。我走拢去一看,见还是一本二月出的《读书生活》。“杂志部”也不过是摆些缤缤那样的杂志。多出来的,就是《汗血月刊》,《世界知识》,以及《东方杂志》和《新中华》几样罢了。

    左翻右翻翻不出一个所以然,我就推着她走。可是她说:

    “站一刻,我还要等一个人来买部书哩。”

    说着,她还在看她的,书也没见她买。我可烦躁起来:

    “买书就买书,老瞧干么?”

    “说过要等一个人呀,怎么这么烦躁法子!”

    这把我真弄傻了,走不好,不走也不好,买书都要等一个人,这大约是她没带钱来。

    “没带钱吧?——我这里有。”

    她摇摇头,又不理我。于是我背着一双手在屋子中间踱来踱去,有时候瞟一眼宝笼里面摆的那些富有肉感的明星照片。

    许久许久,她才找着一个小店伙在他那耳朵背后说了几句什么,那情形是诡秘的。小店伙跑进了里面去,一会儿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商人,和她招呼。她又和他说了句什么,那家伙就把眼睛移到我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量。她赶急说:

    “这个不妨事,他和我同来的。”

    那个商人神秘地从板子底下抽出一本书来交给她,我走拢去一看,是本三月号的《文学》。钱不知是三角几,她把包好的书挟着走出来,我就问:

     “怎么买一部《文学》,也值得这样鬼头鬼脑。那家伙打量我,是不是怕我是个扒手?”

    不知怎么一来,我们中间的谈话没有先前那么起劲了,只得放下这些来谈别的。可是老找不到好话头似的,说几句,话又断了,于是我提议去逛书店。

    “去到书店里走走吧,这么枯坐着,多无聊!”

    “你快不要逛书店,在此地逛书店,会使你生气的!”

    可是我坚持着我的提议,她只有同着我出来。

    穿过六堆子,在又一村那街口子对面,她进了一家很小的书店。这店子小得多可怜,门面不过五六尺宽,玻璃上的尘垢积起有分把厚。店伙伏在头柜边上打盹。几本《人世间》,《青鹤》、《良友画报》这一类的杂志贴在玻璃的那一面以广招徕。其余都是些一折七扣、一折八扣的《燕山外史》,《雪鸿泪史》什么的,屯积在两列宝笼里,睡着了似的。

    我们进去翻了一遍,就同着走出来,我朝她笑笑:

    “开玩笑哩——你!”

    “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脸子很严肃的。“到此地来逛书店,就是这么个逛法!……统统只有三家卖文艺书和杂志的书店,这儿的缤缤,还有前面一家新星和金城。其余都是些卖教科书和仪器用品的了。”

    我们沿着街石板向四方塘走去,我想:

    “真的么——她不会在向我说诳吧!”

    拐过一个弯,就到了新星——新星和缤缤的样子差不离,我们就一直来到金城。书店的场面较那两家大,上面横着一块纸牌“杂志部”。我先从两列宝笼边上挨次看过去,除了徐枕亚他们的东西,还有《金瓶梅》和《啼笑姻缘》这一类的书。在中间一个地方有几本《资平小说集》,《爱与血》,以及《灵凤集》等等。其余关于翻译本子及文艺理论的书籍,简直绝种,别的书可更不用    “此地就是这个样,除了商务、中华两家的书,别些书店里出的书,就不大方便卖,在他们的眼中,大概会等于海洛英。那店主知道什么呢?——他打量你——你要是个做或种工作的人咧?”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一句话冲出口来:

    “是这样的呀?”

    “谁骗你!”

    说着,她又向我笑笑,大概她看了我这傻里八叽样子,很值得笑吧。

    我们同走了很远一段路,谁也没开口,等到她和我快要分开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她不愿意久住此地的,这些也未必不是原因之一,什么耳目都闭塞了,要想找个朋友痛痛快快谈阵天,那就打起灯笼也找不着,谁住得下去!

    第三天一早我就去赶回家的汽车。轮子动了,我才不自觉的透出一日长气,一面想:

    “真见鬼,偏又要在此地住两天——这地方简直有点象低气压!”

原载1936年7月1日《现实文学》创刊号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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