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

暴风雨中的天心阁

匹夫

许多人都说，天心阁，是适宜于夏季的，是适宜于南国浓郁香气吹来的一个盛夏。

因为天心阁，她位列在长沙市城南的一个高垣，当炎风吹拂烈日中悬的时候，都市人们，为热气所笼罩，就很盼望一个清幽良夜的到临。上天心阁，躺躺凉，解除整日内心的苦闷。所以，那儿，在盛夏的晚上，是很热闹的，青葱树下，有些人品茗，石砌栏边，有些人望月，这里，虽然比不上西子湖的有美妙镜头，莫干山的有浓阴景色。可是，她在每个长沙人士的脑海，犹不失一个避暑的好地方，包你在仲夏黄昏于巷口街头，总可听到一些人说，“上天心阁去”，“上天心阁纳凉去”。

现在，春虽去了，但没有到纳凉时节，所以，上天心阁的，并没有怎么多，尤其是前几天，在暴风雨中，简直断绝了人们的游迹。这时，我因为是要看报的缘故，曾拖着沉重的步子，举起雨伞，独自的上天心阁。

灰色的宇宙，像一个垂死的病人，黯淡的神情，憔悴的面容，给人一种苦闷的启示，雨，还是霏霏下着，似大地将沉在一个黑暗的深渊。城南的天心阁，自然也不能例外，抛却她那副凄清惨寂的形色，几十步石级，让雨水也洗得干净了。两旁柳丝，在流泪，好像是送春季姑娘。然听不见她们一曲哀婉的骊歌，也看不见她们一杯荟萃的美酒，这许是天地间最简单的送别吧。我凝望那泪水一滴一滴又一滴的落在石階，内心里，才知道春归，有这样的惨切，可惜我不是个诗人，不能吟几首春的诗句，又不是个画家，不能描几页春的别妆，让春静悄悄地走了。但是，风雨有情，还来送别，这黯然神伤的景状，不是表示万物都颓丧了吧。我追憶宝贵的童年，七年前天心阁上放纸鸢的故事，慢慢地，步入雕梁画栋的中轩，到最高层，俯瞰长沙市。

如鳞的屋瓦，栉比的高墙，笼罩四十万市民在一个大集圏内生活着，从这里，可望见从衡浦归来的一片片帆影，又可望见西面阴郁的麓山与南城的妙高峰，在黯淡氛围中，呆呆地摆着。这时的雨，越落越大了，风，刮着尖锐的声音，刺进我的耳鼓，在每一个屋瓦上，起着—圈浅淡的白烟，滴答滴答的声音，好像是奏着一九三七式的新乐。下面的天心马路，已断绝行人的踪迹了，我怀疑又是去年的防空演习，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然而，这暴风雨，这巨雷声，不是敌国来空袭时的一样紧张吧。宇宙是岑寂的，只少几支在天空飞翔的铁鸟，和四十万颗恐怖的心，我想万一世界大战爆发了，把东亚当做了战场，敌国飞机，飞到国防重镇——长沙——来轰炸。那么我们不是束手待毙吧？虽然，就是有天心阁国恥纪念亭的警报，发出洪声。可是，防空设备，又在那里呢。忽然，从远处飞来一对喳喳的乌鸦，落在碧绿的树梢，惊醒多少都市人们粉红色的春梦，东北角的乌云，也渐渐散去了。这是我们收复失地的启示，我的心思，越想也越胡乱，想到国防前线的绥远，想到枪林弹雨下战壕内一个个健儿，想到东北几千万在铁蹄下呻吟的民众，想到处心积虑张牙舞爪的一班敌人，但是，“二十壮怀空顾剑，春山清瘦侠儿腰”，又如何能够飞出这老大的天心阁呢。这几年，我们的刺激，也够受得尽了，我不愿意再望远处的破碎河山，如是下得楼来，望东轩的阅报室走。

阅报室，在天心阁东轩的底层，是长沙市民众教育馆的第一分馆，内面高有阅书，阅报，问字，弈棋，代书等处，规模是很狭小的，但因为天心阁是长沙的名胜，阅者比较别处的要多，就是在前几天，暴风雨中，还有几个人在围棋对弈，从那数副深谋远虑的神情看来，就知道他们是棋场的老手，这是消闲的逸事，可惜我是个门外汉，不能在旁的借箸运筹，让他们专权欣赏罢了。架上的报纸，现出一副憔悴的形容，好像是专待知心者的来领略，这里，除长沙的各日报外，还有中央日报，申报，天津大公报，武汉日报，若你要做一天精神上的食粮，包可满意的。

各种报纸，都看完了，走到石栏边，又望一望黯然的天色，微微的雨，还是在东飞西飘，花台中的月季花，也垂头了，她叹息，她自恨，她伤感自己的命不逢辰，然我却爱她那副暴风雨后的新妆，活像一个害羞的小家碧玉，所谓“带一分愁容更好”。

深黑的乌云，又将宇宙笼罩住了，我恐怕暴风雨又将袭来，忙走过门可罗雀的西轩茶室，而步下石阶，不想再看那惨郁阴森的情景，而引起我无端愁思。

目前，春已去了，盛暑将来，天心阁，又会交一条繁荣的命运，然而，在春残时节，在风雨声中，有谁又能够登眺过咧。我所以将这幅风雨啼妆图描了出来，以贡献长沙关心天心阁人们的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