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

白沙井的神秘

老方

    虽然是初夏太阳已没有和暖的温柔了，照在身上，热烘烘的简直使人感觉得有点发烧发热的。风已失去了她的慈爱，吹在脸上手上，觉得怪不舒服的。当我走到白沙街的时候，汗珠儿像落雨般的直从汗孔里钻了出来，我不得不把穿在里面的衬衣减掉一件。

    到底是上了一把子年龄的人，爬上白沙街那个石级坡儿，就觉得气喘喘的。小岭上的居民，差不多全是一些穷家小户。每一家的门前，都摆着一口大缸，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像一队刚才招来的新兵。来来去去的人，以挑水夫占大多数，宛如过江之鲫的忽往忽来，只听见后面高喊着：“靠左！靠左！你这个老头儿！”前面又在嚷：“喂，靠呀，靠呀！水来了。”地下又湿，前后夹攻，眼睛一面望着鞋子，怕被污泥弄坏了，又要顾到挑水的，委实上了年纪的人，有点头昏眼花，难于应付。

    过了铁路，便是握着全市人民生命的白沙井了：井有四口，每井都有用麻石堆砌的，形状为长方，一尺来阔，三尺来长，左边的两口井挑水的人很少，右边的两口井，人特别多，好像过旧历新年那几天的司门口样，人挤人桶挤桶。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很想问一问这个原委，首先找了一位坐在井口的后生子，我怀着满腔的热情，希望他告诉我所要知道的，可是到底是“后生可畏”，他老是不开口，碰了一个很大的“螺丝”，碰一鼻子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位老头子。在同等年龄的人，是最相投的，尤其是喜欢追恋往事的老年人。于是，我便在一块洁石上与那位老者对坐着，开始攀谈起来：“贵姓？”两道花白眉毛往上一绉，刻着无数生命的痕迹底黑脸上，浮着一丝和蔼的微笑。

   “不敢姓方，”我因为急于想知道这个疑团，但很快的问了这么一句：“左边两口是私人的吗？”

   “不是，不是，这儿四口井，左边两口是供给长沙市全市茶铺酒楼的需要的，右边那一口井凡各机关学校都可以挑，另一口，则全属于每个人民的权利。在这儿我们同业挑水的少的时候，又可以卖出。”

   “啊！每担水大约可以卖几文钱？”

   “两个大铜板。水蛮好啦，又蜜甜又香美，又干净，做茶水是再好没有的了，所以远住在北门的，都往这里来挑水，莫说是南门。你先生试一试这水看看。”老头子和气得很，他把瓜瓢在井里舀了一瓢递了过来，他那种坦白而诚恳的态度，使我不得不领受这人情。喝过几口之后，委实觉得胸心畅然，知其好而不知其所以好，于是我便带着赞美而感激的神气说：“你老人家说得不错，真是甜而香，谢谢你这样多情。”

   “哈哈…………”老头儿得意地笑了。“好，老先生；没陪，我坐在这儿已太久了。”老头儿起身担了水桶，一跛一跚的去了。我独个儿坐在石上，静静的欣赏这井的神秘：舀去一瓢，一桶，一担，无数担接一连二的水，可是水的来源，似深远无涯的海洋，直往上不断地湧着。最可怪的，很久不去理它，水也不盈出井口，始终保持他固有的深度。

    卖水夫从白沙井等了很久很久的时候，才挑得一担水到城里，最多还只卖五分钱，如社坛街，里仁坡，吴家坪等处，还只能卖得两分钱至三分钱，有很多人家，为一个铜板也尽量和他争执唉！想着，要等待如此久的时间，要挨过如此远的路程，为一个铜子去争执，这是多么残忍的行为呀！

原载1937年5月31日 长沙《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