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正街的市声

　　这里据说曾是古人操练军队的演兵场，即古校场，所以留下的街道就取名校正街。那时校正街在长沙小吴门外老火车站东侧，南连浏城桥下余庆里，北接十字横街（现八一路），宽不过三丈，长有千多米。上世纪60年代，只是一条粗糙卵石路面的街巷，想像不出这里“挑灯看剑，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的气象。对于我这样的老校正街居民来说，校正街让我记得的是这里的市声。

　　少年时代的校正街，整条街上只有两座公厕。居民家家户户备有马桶。每日清晨会出现一阵叮当叮当手摇铜铃声和“倒马桶来”的吆喝声，各家主妇一窝蜂提出马桶，将家里积累一天的粪便倒进环卫所的粪车后，四处响起阵阵洗刷声。

　　街道的一帮堂客一边刷马桶，一边吆喝喧天扯闲谈：张家屋里二妹子前天又刮了毛毛；昨天李家屋里乡里姨妈送来好多东瓜和芋头；彭二嫂子开长途货车的老倌又搞回几根好大的杉木筒；徐大爹屋里媳妇过门才几天，她婆婆就连不高兴，晓得何解啵？讲她媳妇是只克夫的“白虎”……家长里短、床上锅里，她们从不讲一句现话，扯到得意处，校正街上便回荡着娘子军们震耳的大笑声。

　　白天校正街的居民们除上班、读书去了的外，街道还会留下一些堂客们和没上学的细伢子，这些堂客们坐在家门口，洗衣择菜，扯谈的内容无非是：买点肥膘排了好久队，下月粮店又要搭红薯，昨天走运扯了一段尾子布省了一尺布票……柴米油盐，是她们扯谈的核心内容。细伢子三五成群，在校正街上滚铁环、点弹弹、丢跪碑、跳橡皮筋、拍“洋菩萨”（一种彩图小画片）、玩香烟盒折的油板……街上总在冒出像“铜坨剪刀布，狗伢子冇穿裤”；“四毛鳖跟我跪哒，细满跟我起来”的叫声；妹子们则唱着：“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那位弥勒佛似的杂货郎张胖爹更是街上的吆喝明星。他既好酒又善吹，是街上小南货店雷打不动的常客。他每天在小铺买上二两散装白酒，就一小盘兰花豆，边饮边吹嘘“高司武工队”如何厉害、“湘江风雷”又怎样气派，天上人间、海策神聊、卵谈十足，吹到得意之处，只见他把酒杯举到鼻子下面，叹一口气，听得“吱”的一声，酒被吸走大半杯，醉人的不是酒，是那吱吱的响声。酒尽了，他挑起货担，校正街上又响起了他花鼓戏腔十足的叫卖声：“呃……茉莉香，檀木香，罗定暗扣，老牌子针，还有姑娘大姐喜欢的雪花膏和玫瑰梳头油”。顷刻间校正街上出现不少姑娘大姐，在他的担子前选购心仪的物品。

　　此时，磨刀的、卖黄泥的、补锅的、卖甜酒的、收废品的也不约而同出现在街道，纷纷扯开喉咙，亮出各自吆喝。“卖黄……泥巴啰，我咯里有几好的糯米黄泥巴”；“镥……锅，有饭锅菜锅要补的啵”；“甜……酒，小钵子原坛甜……酒”；“收废……品来，有烂铜烂铁、旧书废纸、鸡毛鸭毛卖得钱啦”。名行各业五花八门的吆喝声共同鸣奏校正街上的招商交响曲。有个泼辣好事的堂客冲收废品的小贩调口味：“收废品的咧，我屋里冇得鸡毛鸭毛，只有胯毛你要不啰？”。那小贩也不是省油的灯，立马回敬说：“要呢！那你就拿出来看下货啰。”其他堂客一齐起哄，“脱啰，快点脱啰”，吆喝喧天引来一阵哈哈大笑。校正街虽世俗也还快乐。

　　校正街做小生意的也有不吆喝的，比如转糖的姜大伯和修伞修皮鞋的谭五爷。前者只用两块铜片轻轻敲出“叮当叮当”的响声。谭五爷根本不出声，他的工具箱上挂一块纸牌：“天晴来修伞，落雨好出门，鞋烂快来补，照样好抖冲。”他们的生意也都不错。

　　晚上，校正街的市声清脆优雅。“饺……饵，馄……饨”，“臭干子……”，“麻油猪血……白粒丸”。听见有人回应：“胡满爹哎，夹四片臭干子。”然而总有一种声音会冲进校正街，叫声最高调，那是与校正街一墙之隔的老火车站里火车“呜……呜”的汽笛声和“火车来了不要抢道，抢道危险”的警示声。

　　后来，随着五一大道和芙蓉路的修建，校正街消失了。但那些遥远的市声，在现在下雪的冬天还会时不时萦绕在我心里，我忍不住想要在内心喊出某种古老的声音，就像为这座老城“喊魂”：老长沙呃，回来啰。

　　但显然逝去的岁月，一去不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