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王欢 长沙报道 每天吃过早饭,61岁的黄希林就在南阳街边慢慢踱着步子。经过“杨氏毛笔庄”的招牌后,他进了旁边一栋略显破旧的小楼。 长沙最后一个传统手工毛笔作坊,就在这栋小楼一个幽暗的房间隐秘地存在着。这个房间里,黄希林伏案做笔,一坐就是一上午。 窗外,五一大道车来车往,五一新干线高楼林立,新修的地铁高架桥伸向远方。黄希林总感慨这个城市的脚步真快。 他知道毛笔的时代已成过眼云烟。但他仍守着这个老笔店,守着这门老手艺,“不为糊口,只为不砸了招牌和名头”。 最后的手工笔庄 下了五一大道,拐进南阳街,得在成片的外贸小店中细细搜寻过去,才能确保不漏掉“杨氏毛笔庄”那块招牌。 从门口看,这就是一个不到10平米的杂货铺。小店的中间和右边,摆着零食和百货,只有左边的墙上摆着毛笔。 这家小店,可没有想象中名家制笔的“派头”。 制笔的作坊,就在旁边一栋安置楼里。黄希林穿着T恤、短裤,趿着拖鞋,领着记者上了楼,进了一个不过10平米的房间,“我在这里做笔。” 阳光正透过窗户洒进来。黄希林指着窗外,“看,那是五一新干线,楼真高啊。那边是新修的地铁高架桥。” 他又把视线收回,右手在这个略显幽暗的房间内抬起来,指向一个大立柜,“喏,我做好的笔都在这里。” 柜子里是各式各样的毛笔。黄希林抽出两支让记者试试笔锋,“觉得怎么样?现在懂这个的年轻人怕是不多。” 这天,他刚做完一组笔,十多个湿漉漉的笔头被他用线一颗一颗系好挂着,线头下方还拴着一个灌满沙土的矿泉水瓶。 黄希林今年61岁,真正做笔不过十来个年头。2006年,他的岳父、“杨氏毛笔庄”创始人杨德富过世,黄希林接过这门手艺,成了“掌门人”。 这个工作间,也是杨老以前伏案做笔的地方。岳父过世后,黄希林每天早上来这里,做一上午的笔,吃个午饭,下午一点左右便离开。 “跟我岳父一样,我做笔不为挣钱。”他说,“以前啊,这里很早就有人敲门,都是外地人来买笔的,每次就买个十来支吧。现在笔庄基本就是一些零散的熟客。” 黄永玉的烦心事 “笔是竹管毛笔,墨由烟胶炼成。浓浓地磨好一砚,用笔一舔,便簌簌地写出满纸黑生生的象形文字来。”余秋雨说,中国的传统文人们,都操着一副笔墨,这是他们的基本生命形态。 可惜的是,传统文化的式微,也带着毛笔躲进现代生活的角落。 画家黄永玉,就曾经颇为寻不着一支好笔伤神,“近数十年所购毛笔百千,一用即坏,几疑世上从无经用好笔。” 2002年初,黄永玉曾给一位长沙的朋友写信,要他“代为打听长沙桂禹声毛笔店情况”,希望在长沙能寻着几支好笔。 “桂禹声”是长沙一家老字号毛笔店。黄永玉幼年习字,用的就是桂禹声的毛笔。1950年他从北京返乡,又在这家老店买笔,“历半世纪至今尚余一支,且毫毛未损。” 进入新世纪,“桂禹声”等很多毛笔老店已成过眼云烟,“湘笔品牌就只剩杨氏‘世界笔庄’一家了。” 黄永玉的朋友于是辗转找到“世界笔庄”(“杨氏毛笔庄”是后来更名),杨德富接待了他,并送了几支笔。 “岳父说,如果不嫌弃,先给画家用着试试,毕竟,他也是跟桂禹声切磋过制笔技艺的。” 一个月后,黄永玉到长沙,打来电话,说要登门拜访杨德富,“岳父说,怎么能让他到这么破的地方来呢,还是我们过去。” 杨德富有7个女儿,黄希林是他的四女婿,“岳父经常讲,做笔就是做人,7个女婿当中,他说我老成持重,为人厚道殷勤,跟他性格像。”黄希林认为,这是岳父最终选他为手艺继承人的主要原因。 这次会面,杨德富果然只带他一个人去了。 黄希林记得,当时黄永玉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见翁婿俩进屋,赶紧迎上来握手。后来,两位老人还以大哥老弟互称,黄永玉甚至决定画幅画送给杨德富。 这幅画便是彩绘国画“洞庭烟水图”,黄永玉题字其上,“沧海桑田,余亦入耄耋之年矣。得遇德富老人,制笔近一世纪,为传统文化尽终生之贡献,特作此图,以表敬意。” 黄永玉还给小店写了招牌,“杨氏毛笔庄”,杨氏毛笔从此声名远播。 浮沉“笔窝子” 因为黄永玉的原因,2002年到2003年,是杨氏毛笔庄名气最大的时候,全国很多地方的书画大师都来买笔——这在黄希林看来,也不是偶然。 “以前,这里啊,整条南阳街,有20多家毛笔厂,长沙话叫‘笔窝子’。湘笔好用,但到最后,只剩我们一家了。” “长沙做毛笔是有历史的。”黄希林说,明清时期,毛笔制造业有两个流派,一个是浙江湖州的“湖派”,一个就是以长沙为主要产地的“湘派”。 民国时期,湘笔最兴盛,当时长沙市内有笔庄70多家,最有名的有“彭三和”、“王文升”、“余仁和”等大店家。 湘笔也远销全国,甚至日本、东南亚。“听我岳父说,那时一到春、秋两季,全国各地的学校门口,都有湖南来的肩搭笔袋的‘笔客人’。” 杨德富14岁的时候,进入“王文升”笔店当学徒。在名师王文升的严格教导下,他很快成了制笔行业的“全褂子”。1940年,杨德富在南阳街开办“世界笔庄”。 湘笔怎么衰落的?“业内每每说起,都会轻描淡写来一句,因为文夕大火。那把火,确实烧掉长沙不少铺子,可1938年之后,湘笔不是还风光了一段时间吗?”黄希林说。 他认为,湘笔的衰落,不能简单归因于那场大火。毛笔的时代远去了,钢笔来了,然后又是圆珠笔、签字笔。如今,电子产品又狂风扫落叶般袭来。 “别说笔墨砚台了,就是钢笔,还有几个人在用?好多天天用电脑打字的人,有些字都不会写了,一横、一撇、一捺,哪个先写,怕也记不清。” 现实让黄希林颇感失落,“古时鸿雁传情,一封用毛笔写好的书信,打开来,墨香扑鼻,墨汁在上面沉甸甸的,那种感觉没几个人能体会到了。” “做笔如做人” 黄希林认为,湘笔衰落还有一个因素,“我岳父说了,除了那场文夕大火,制笔人不按旧法,不遵流程,造成质量下降,是重要原因”。 现在黄希林制笔,除了笔杆刻字,几乎所有步骤都靠手工,“遵循古法”。 他说,毛笔的传统制作工艺很讲究,种类多,程序也很复杂。“一百多道工序全都是纯手工,得耐得住寂寞,能坐,因为往往一坐就是一两天甚至好几天,一天下来也做不了几支笔。” 他取出一支半成品毛笔,指着笔尖说,“选材主要是东北入冬以后的羊毛、黄鼠狼尾巴上的毛。好的毛前面有锋,是亮的,不能弯曲。黏合剂不能用胶水,时间长了毛会散,要用生漆。” 他说,毛笔有狼毫、兼毫、羊毫笔等几大系列,上品、极品鸡狼毫和羊毛、灰鼠尾巴、兔尖等50多项种类,要经过水盆、捉羊毛、石灰浸羊毛、羊毛梳成片、齐羊毛、切羊毛、整羊毛等一百多项工艺程序,只有每一项程序都做到精湛,才能制作出“尖、齐、圆、健”的毛笔来。 “也正因为这样,靠做笔,我们赚不来钱。”黄希林说,曾有北京的大老板从他这订笔,单子很大,他没敢接,“因为知道做不来。” 2005年,杨德富制笔生涯70年。很多媒体都对杨氏毛笔做了报道。有媒体统计,杨老一生制出的湘笔,足足超过百万支。 2006年元月,老人心脏病再发,他把女儿女婿全部喊到床边,留下遗言,“就是我闭了眼睛,这块金字招牌也不能倒。” 两个月后,老人离世。装殓时,黄希林将两盒上好的毛笔放到老人手中。 如今在长沙,辉煌灿烂一时的“湘笔”老店只剩下这一家,而“杨氏毛笔庄”的未来,又落在这个姓黄的人身上。 黄希林说,也没感觉多大压力,“岳父说了,做笔如做人,尽心去做,总不会坏到哪里去。将来,后代喜欢就教,不为糊口,只为不砸了招牌和名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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