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城南妙高峰下的樟树园3号住了近40年,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旧公馆。一楼东南西北四间房,居中一个厅,全是木地板,楼上是一样的格局。一个小院,一口浅井,当时长沙城里这样的老式房子很多。 楼上住了一对在南门口南货馆做事的老店员。两口子脸上总带三分笑,见人打招呼,从不发脾气。除开下雨穿那种老式的蚌壳套鞋,李先生常年穿一双圆口青布鞋,春夏秋冬的棉、单、夹衣均是中式布扣对襟衫,里面雪白的衬衣翻卷在袖口上,温文持重。 平时,他们上下楼梯或在家里走动都寂静无声,真怀疑两位老人有轻功、会走猫步。只有傍晚时分,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开始,李先生的好戏就开场了。他身旁开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这在当时是时髦的稀罕物。他双脚泡在木提桶里听新闻,脚板擦脚背的嚓嚓声、提桶与地板摩擦的吱吱声,一阵阵传递到楼板上。我承认,那热水烫脚的酥痒,应该是除开“有了快感你就喊”的人生第二大享受。 当新闻结束,一切都回归平静。邻居们时不时讪笑李先生的洗脚功夫,他也不以为然,说,有福之人手擦脚,无福之人脚擦脚唉。 这种平民享受,有一天终于出事。那天他过于沉溺在“有福无福”的境界中,一不小心,掀翻了提桶,半桶“高汤”从楼板缝中倾泻到了一楼。夫妇两人赶紧下楼来拱手作揖,再三道歉。其实,邻居们一句重话都没有讲,但从此以后,楼上连擦脚的响动也绝迹了。 楼上还独住了一位老太太,她儿子刘伯谦,是省图书馆副馆长、省参事室参事,曾求学清华大学和南京中央大学,后赴美国加州大学留学,与著名科学家钱学森,物理学家袁家骝、吴健雄是同学。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一丝不苟的分头,中山装扣得规规矩矩,奇怪的是他竟会讲英语、德语、法语和西班牙语。他似乎认识世界上所有的人,对遇见的人都是“好、好、好”地点头打招呼。他家有个小孩叫石头,与我差不多大小,经常过来玩。刘先生常常弯下他高大的身躯摸着我的头,说:“来,我告诉你们讲‘你好!’,下次要考你呵。”叽哩呱啦的,我觉得还是中国话容易学。 李先生和刘先生常常在狭窄的楼梯口相遇,总听见他们说:“请,您先请!”他们碰面九次,要谦让十次,那多的一次,是一人刚好从楼上下来,另一人则要从楼下上去,都走了几步。于是,两人都踌躇不前,都往后退,不约而同地说:“您先请,您先请!”我们小朋友时常在这昏暗的楼道里捉迷藏,只看谁跑得快,哪有像他们那样让来让去的。 后来,刘老太搬走了。当时长沙城来了一批捷克进口的大客车。有次,在2 路车站,我看见“三寸金莲”的刘老太正为迈不上车而面有难色,我赶快上前扶了一把,事情也就过去了。哪知第二天一早,我和母亲出门上学、上班,推开院门,刘家的一个儿子伫立在外面的雪地里,看来已等候多时了,见我们出来,朝母亲一鞠躬,说:“谢谢了!”他摸着我的头,把昨天的事情一讲,母亲说,应该的,应该的。 掐指一算,这已是50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陪母亲去医院装义齿,医生见母亲年事已高,出门一趟不容易,特别仔细为母亲修磨假牙,反复试戴,直到口感舒适,但初装新牙,讲话有点口齿不清。当我扶母亲下楼后,她说,你上去一趟,再向那位好医生说声谢谢。我说,您刚才不是已经谢过了么?母亲说,再去,他没有听清我讲的话。我上楼走到诊椅旁,再次毕恭毕敬向那位医生致谢,称赞他医术高明、耐心和蔼时,我分明看见他脸上泛着异样的光彩。 母亲今年到我家来小住,我因不会做菜,多到超市买熟食应付,一些朋友知道后,纷纷送来自家的拿手菜肴,每次吃完,我就将盛菜的空碗还回去。母亲看不惯,说,以前,向人家借米,是平升平斛(升、斛为旧时量米的一种器具)借回,还米时,升斛一定要堆得尖尖的;还碗,一定要装上自家的好菜后再归还人家。我说,我就是不会烧菜,哪有美食敬神仙?两个月后,母亲被接到二哥家去住。离开我家时,95岁的母亲亲自打电话向各位朋友一一致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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