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770厂

    如今的新长沙人不一定晓得曙光路为什么叫曙光路，以为它跟别的普通的路差不多，比如黄兴路、蔡锷路、五一路、解放路——这些路的意思都摆在字面上，一望而知。冠名曙光路，是因为这里的一家工厂，全称国营曙光电子管厂。不止如此，它还有个另外的特殊名目：770。你听听，770！一讲出口就显得神秘、高级，不是一般人随便搞得清状况的。它是家军工厂，涉及国防建设甚至国家安全，所以这类工厂通常既有一个常见的厂名，又另设代号，跟8341部队样的，有利于防范敌特分子破坏。

    770生产电子管。以前没有晶体管，只能用电子管。电子管原先也是很尖端的技术。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就是电子管的，重量以吨计，体积有一幢屋大，运行速度却不及现今一台低档家用电脑。军队里的电台以前全靠电子管，电影《英雄儿女》中的主角王成，对着步话机高喊“向我开炮！”那步话机里就装有电子管。电子管的用途现在不多了，极少数音响发烧友用它做功率放大器，音色较之晶体管似乎更为厚重、通透。缺点是体积大，因为外壳是玻璃，形状像灯泡，所以经不起碰撞，还耗电，发热量高，容易烧坏。

    然而，尽管存在上述弊端，电子管毕竟有过光荣历史，因此770的人曾经也是相当了不起的。那时每逢国庆，长沙市照例要举行全城大游行，各家单位纷纷出动，队伍浩浩荡荡，彩旗迎风飘扬。老百姓挤在街道两旁，引颈相望，大呼小叫。一会子喊，湖橡、湖橡的来了——就是湖南橡胶厂的队伍来了。一会子又喊，肉联、肉联的来了——就是长沙肉类联合加工厂的队伍来了。等到曙光的队伍排山倒海开过来，绝对就会形成一个高潮，因为这是770，是最威风的队伍，是万人羡慕的队伍。他们自己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步伐于是格外整齐，口号格外雄壮，表情格外庄严，以至矜持，以至骄傲。

    说起来，我多少跟770还有点关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晶体管技术成熟，电子管处境不妙。大概有军转民的意思，770当时向社会推出了全套电视机组件，其中主要就是十多只电子管，显像管为十四寸，采用的是中国第一台天津产的北京牌电视机的电路图。这套组件很受无线电爱好者欢迎，我走后门有幸买到了一套，自己动手装好，使我们家成为长沙市最早拥有电视机的家庭之一。那种电视机很笨重，图像也不稳定，不时要依靠电位器调整行频和祯频，否则看着看着胖子会变瘦子，或者笔直一个瘦子会变成一个来回溜达的S。因此，通常情况下，如若我不在家，那台电视轻易不开。然而它带给我的得意非常短暂，晶体管电视机随后铺天盖地普及开来。不难推想，770厂的那次军转民行动没有能够持续多久，他们的武器不够好，火力不够强，据说他们后来好像和韩国合了作——一家军工厂竟然和外国人合作，这件事要放在从前那是想都不敢想——打的是LG品牌。湖橡也不在了，肉联也不在了，长沙以前的好多工厂都变化了。新的科技要取代陈旧落后的产能和技术，创造新的产业同就业机会，这是规律，大势，谁也无法阻挡。惟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更科学，更前沿，更强大。例如长沙现在的远大空调、三一重工。我虽然没有受过远大和三一的国庆游行队伍的鼓舞，但我有一百个理由相信，此类现代企业，无疑拥有更文明的动力，因此更具有走向未来与世界的可能。所以长沙如今不但有曙光路，还有远大路和三一大道。这些用工厂名字命名的道路，背后其实各有故事，想想也是有意思的事。

    再说那台电视机。我是走的什么后门买到那套电视机组件的呢？原来我姨妈正是770的。她从部队转业，分配到770，做人事工作。我是通过她，才买到了那种紧俏商品。“文革”期间，有段时间，她天天早上和770的领导一起，跪在工厂大门口，颈根上挂块很重的牌子，示众，向革命群众请罪。我姨妈是极本分老实的人，可怜她一个女人家，身体又十分瘦弱，日日跪到太阳底下，暴晒，有回还被人打开了脑壳，血流满面。打她的人其实也都是国营曙光电子管厂的人。

    那些人真也下得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