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是个“鬼”地方

    浪漫不拘、激情四溢的文艺才思、娱乐精神，近年来，让长沙这座城市，在全中国的版图中，越来越显突出夺目。探究原因，也许一切只因——长沙是个“鬼”地方。

一、鲜明态度： 长沙人不怕鬼（小标）
    受几千年远古楚地巫文化的浸泡，生活在市井中的我们，在二十年前，即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长沙，仍然听到不少鬼故事，观念中的长沙，简直就是众鬼横行。但长沙民间的生活态度，却是与鬼相伴，并不怕鬼。
    一位铜官的老人曾告诉我，出长沙城，过捞刀河，往铜官去，夜里在道上行走时，有可能会碰到挡路的高大窑神鬼。老人当时对我说，不要怕，蹲下身子，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扔过鬼的头顶，鬼一看，有东西比它高，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位住在侯家塘会棍术的王爹，二十年前曾对我说，长沙人如果碰哒鬼，就会背时，如果被鬼“寻哒”（纠缠），会更麻烦。办法是，碰哒鬼，不要怕，宁可让鬼寻你，不如你去追鬼，追得“鬼”慌忙逃走，人就会行时。
    我外公告诉我经过坟地，让“鬼”躲开的办法是高声背诵文天祥的《正气歌》。于是，在夜晚的岳麓山上，我与外公相伴穿越山上的坟茔时，一路留下的是“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现在，回想二十多年前旧事，感觉自己像在打鬼讲，因为我早已明白，世上本无鬼。但，从这些旧事中，是不是也反映了长沙这个“鬼”地方的，在智识不开的蒙昧时期，与鬼相伴的长沙人，以其斗争精神在“鬼”地方仍然活得有滋有味，有声色有色，该干嘛还干嘛 。       

二、专家观点：与“鬼”一起玩耍
    在长沙，一位研究“鬼”的专家告诉我，长沙人不但与鬼“斗争”，更爱与“鬼”在一起玩耍，甚至与“鬼”共舞。
    他说，胡适先生曾考证《九歌》就是“湘江民族的宗教歌舞”，两千多年前，屈原眼中的湘江流域的先民就与“鬼神”在一起玩耍， 原始先民祭祀鬼神，既是酬神，更要以歌舞来娱神，神鬼可以“降”到人的身上，人可能通过跳舞唱歌的“巫师”与鬼神一起游戏，《九歌》中所记述祭祀神鬼的大典就是让包括长沙在内湘江流域的先民们，共同参与的一项乡土盛大的全民文娱、社交活动，这是一场“古代乡土的盛世嘉年华”。楚地巫风中的“神鬼”并不可怕，反而可以与人在一起酣歌狂舞纵横恣肆。湖南的“鬼”既好吃又好玩，相当具有娱乐精神，就像现在的长沙人。这种可以与人共舞的“鬼”其实就是与我们城市始终相伴而生的乡土背景，并成为我们城市性格的重要文化基因。
    住在湖南省文联院子里的著名民俗专家李鸣高（林河）先生说，其实比屈原的《九歌》更早，湘江流域的先民，早在七八千年前就已经与“鬼神们“在一起玩耍了。他的目光穿透长沙南托大塘文化遗址的碎陶片，依稀看到，湘江旁，我们先民们在湘江河谷间开始种植稻谷，并且在野外与“鬼神”一同娱乐。最让他惊喜的是，他在湘潭堆子岭的一片碎陶片上，居然看到了一个戴着面具舞蹈的人形，这不就是湘江畔，与鬼共舞着的“傩”？ 
    李鸣高先生告诉记者，数十年来他一直致力于巫傩文化的研究，他经常会去寻找我们身边的巫傩文化，国外的学者也通过他的引荐得以现场观摩湖南的傩戏并对此进行研究。他说，我们长沙也有好的傩师，在湖南各地采风，他最近发现，一位最好的傩师，原来就是长沙人，以后观摩傩戏，直接与傩师交流也许并不需要跑得老远。当然他抱怨，我们身边的这位傩师，还有些保守。

三、新新人类：长沙有一群希望碰哒“鬼”的人
    E时代的来临，网络的发达，越来越多的长沙时尚人士，开始越来越关注本土的文化，从研究每一处报纸刊物介绍的古街巷、古建筑，到现在竟然也开始寻找他们认为的长沙“非物质文化遗产”。于是，在网络上，经常会碰到“长沙”或“湖南”字号的寻“鬼”人士。
    他们拍摄下长沙附近“弹四郎”的仪式，甚至找关系，去了解建筑工地开工时的“杀牛”……
    他们用文字和图片记录说：其实，长沙建筑工地的来自乡村的工人和基建包头，甚于是作法的师公子，其实也不相信“神鬼”了，他们只是守一个规矩，讲一下程序，求得一种心理安慰罢了，该做好的安全措施，全得做好，谁也不会当在容易出事故事的工地当一个相信迷信的“神兵”。他们更抱怨，现在长沙工地开工，连杀牛也越来越偷工减料了，过去是花几千元买头牛做法事，现在有时就是由农贸市场的商贩牵一头牛来，杀一刀取血付500元归场。迷信当然不好，但带有原始荒蛮的习俗在城市现代化的进程中正大步消失，他们若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惆怅，他们也知道这种怅惘，其实有时也是多愁善感，自作多情。
    这些网络上的新新人类，甚至观察到原以为失传了的长沙民间非佛非道“拜老爷”的习俗。一位QQ名“长沙乱动”的网友，说，在数年前，他就注意到南门口外仰天湖上去、向东南路往识字坡前行的路边，曾有人搭起一座无名小庙，扫把塘（即天剑路）、裕南街等南门外的扒手，成群结队，前往拜祭。在QQ群中，这位新新人类感叹，城市中有一种边缘人群的生存和生活，他们的心理需求，其实我们一无所知。
    有些人说，他会在烈士公园和湘江边的花鼓戏中，听到一种来自远古的巫风。当然有人反驳，花鼓戏是一种在南方茶山劳动的歌声。后，记者询问湖南省艺术研究所的凌翼云先生，凌老说，在花鼓戏的打锣（傩）腔中，其实确实吸收有酬神娱神的远古傩音。
    当然，也有人指出，长沙发达的歌厅和酒吧等娱乐夜店中，也有巫风的神韵在时尚的酒影灯光里流淌，因为巫风的精神内核，就是在酣歌狂舞中让生命自由地奔放与舒展，他觉得长沙的夜店的娱乐方式，要求的是人完全地投入，这是巫风在我们城市的投影。当然，这与寻“鬼”已经无关。

四、民间记忆：把鬼赶出长沙城
    在长沙，很多老人，基本认同长沙是个“鬼”地方。因为在旧社会，尤其是“文夕大火”前，长沙确实是巫风炽烈。
    长沙市第八中学离休教师浣官生，幼年时在长沙城内和城郊罗汉庄目睹的两次“冲傩”场面，依然令他印象深刻。
    浣老师介绍：长沙人冲傩需要一个七八人的班子，有锣鼓唢呐等乐器，并要杀“夜猪子”，“傩公”并不戴面具，也不化妆，戴道师帽穿道师袍，会唱能舞，在火盆上跳来跳去时，颇要些功夫。而附近居民往往前来观赏以作娱乐，并品评道师身段（舞姿）是否好。他说，抗日战争结束，会冲傩的人已经不多，并且随着民智渐开，民生凋弊，且学冲傩要求高难度大，赚不来什么钱，去学习这一法术的人也就不多了，后来经过新中国建立后的移风易俗，在长沙近郊，会冲傩的人微乎其微，基本已经失传，现在乡间留存的多半只是些仅会玩“嘀筒子”奠土的法师而已。当然他也指出，他父亲当时的得的是肺病，因为冲傩延误了病情，其实肺病最需要的是静养。
    湖南日报的谌震先生记得的是在长沙找“排教”替骨折的女儿疗伤。排教就是会“法术”排客，其实达些法术中，多半来自在恶劣的放排生活中代代相传积累下来的一些可能有效的实践经验。   
    家住湘春巷的任海平则记得民国时期一首写“退白虎”《长沙竹枝词》：“吮血磨牙惟白虎，也贪花柳爱扬州。巫师解得眈眈意，造就花盘送远游。”任海平先生介绍，退白虎是当时为人治病捉鬼的一种巫术中，其中师公子会唱所谓“送鬼上扬州”的歌诀，任海平记还记得这样几句歌词：“扬州好，好扬州，扬州女子爱风流，你肯去，我肯丢……”如此即将骗透来的鬼送到花盘中，掷于水中，顺水漂去。   
          
五、文字记载：鬼从农村包围了城市
    汉以来，长沙城所在的湘江流域“鬼”不绝书。《汉书》、《后汉书》，朱熹、王夫之等等多种书籍和多位文化名人均论及湖南地区巫风炽烈。当然，最为贴近湖南巫鬼事实的记述，一直以来首推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所记：“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
    至民国时期，鬼这个农耕文明生长起来的产物，从农村渗透并占领了长沙这座城市。据载，文夕大火前，长沙城内就有300多个皮影戏班子，当时，皮影戏主要是用来酬神的。
    世上本无鬼，尽是人在闹。军阀统治时期的长沙，张敬尧、赵恒惕等人向鬼神求雨皆把长沙城闹得沸反盈天乌烟瘴气，甚至臭名远扬。
    汪欠白在1935年《长沙市指南》一书中说：“楚俗：信巫鬼，重淫祀，为一般之通例，迷信之事，不胜枚举，其间最愚而最可悯者，莫如患病不信医药，争趋神庙，祈茶敕水，摇签卜卦，委其生命于鬼神，虽死而不惜，甚有召巫师（俗称师公子）设坛，至家画符，手舞足蹈，磔牲造船（或曰造盘），谓之‘冲锣’，延道师诵咒驱魔，谓之‘退白虎’，请法师制煞，谓之‘开符立禁’，或扛神打猖，谓之‘走马脚’（乡间最多，城市较少），或诵经解罪，种种怪象，不一而足，至其所取报酬，必以三为节，例如三千三百文，三元三角之类。”
    当前，离我们最近、关于长沙巫风甚炽文字记载是抗战爆发后，“文夕大火”前全国知名文化人来到长沙后的日记记录或日后追忆。比如，常任侠在日记中写道：“（1938年9月）16日，星期五 午，抵长沙，下车寓青年会……长沙习俗，其犹有蛮习遗留者，据余观察，约有数事。一为喜嚼槟榔，其味枯涩。二为好戴环圈及藤制约腕。三喜以布缠头……四最忌言龙虎鬼。谓府正街为猫正街，以府虎同音也。谓灯笼街为亮壳子街，以笼龙同音也。谓倒霉为碰到鬼，骂人亦曰见鬼，此皆民俗学上足资研究者。湘人宰鸡羊猪宴客，必在神庙前，血流阶前石上，托神之名宰之，去自不敢杀害生灵云。”
    湖南省社科院刘泱泱在《近代湖南社会变迁》一书中，在记录下民国时期，巫风炽烈、尚鬼信巫的种种情形后，说，长沙的巫风当中虽寓有民众娱乐的成分，但往往流于迷信，成为束缚人民、阻碍社会进化的一条粗大绳索。于是，走在近代化及现代化进程的长沙努力将鬼赶出长沙城，“赶”的方式有，历次民众革命风暴对神权迷信进行了扫荡和冲击；近代废科学，兴学堂，开民智，也使一些神灵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地，同时西俗东渐，婚丧礼仪的变迁，使不少避邪驱煞的鬼神迷信失去寄托，而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科学知识的宣传普及，更是与神权迷信作半争的强大而持久的动力。当然，当前现代化的进程，在灯光闪亮科学物质时代，更是把昔日鬼神几乎悉数赶出了长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