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深

鲁  彦 （二）

 赵景深

    前年我在安徽立煌，看见《安徽日报》上载有“文星殒命”的消息云：“顷据中央社电，名作家王鲁彦氏业已病逝桂林。按王氏久任中学教师，平生创作态度极为谨严，战后主编文艺杂志，对于文化工作，贡献尤多。去岁十二月，文艺杂志三卷一期载有王氏之启事，声明因病辞去编辑职务，退养乡间，遽意终以不治长逝，死年仅三十余岁，从此文坛宿将又弱一个了。”

   按王鲁彦，浙江镇海大碶头乡人，卒时四十四岁，并非三十余岁。《赣州青年报》曾为鲁彦出过纪念专号，并征求款项救助遗孤。夫人覃谷兰曾在福建的《联合周报》上写过一篇鲁彦的病况，大约是肺病。他们住在衡阳，因为谷兰是湖南人。后来因病，鲁彦才到桂林求治的。医药费用去二万元，这对于一个中国的作家在当时实在已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

    我在民国十一年就认识了鲁彦。当时我因郑振铎的介绍，到长沙岳云中学和第一师范学校去教书。我只有二十一岁，恰如法国都德所写的《小物件》，破题儿第一遭教书。我醉心于文学，对于喜欢文学的同道，常奉献我的最大的热忱去与他们交游。因为鲁彦是同道，很快的我们就认识了，并且过从甚密。

    在长沙有一所平民大学，这大学设在浏阳门正街，就在《莫泊桑小说集》的译者李青崖寓所的隔壁，校长是罗敦伟，与易家钺以合编新妇女的刊物在泰东图书馆出版著名。鲁彦和章铁民都在这个学校里教书。鲁彦住在宿舍的楼上，铁民则住在楼下。敦伟拉我去教《文学概论》。《近代文学丛谈》（新文化书社版）上面的《文学概论》就是我当时的讲义。我去上课时，课前后就顺便到他们的房间里去坐，天南地北的乱谈。鲁彦、铁民也常到我那里去。那时我住在岳云中学，他们来了，我便陪他们一同到附近的协操坪草地上去玩。铁民酒喝醉了便载歌载舞起来，鲁彦就吹着口琴和他的拍子。有时我们在一个小酒楼上纵谈今古。我不会喝酒，他们俩却喝得很起劲。

    鲁彦的文章学的是鲁迅，连笔名都与鲁迅是同行辈的。一般的文学史常把鲁彦归入鲁迅一派，称为“浙江的乡土文学家”，例如《新编中国文学史》说：“被称为鲁迅同派的作家有许钦文、冯文炳、王鲁彦、黎锦明、胡也频等。”王鲁彦所作小说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不少，他的作品中都含着讥讽与悲悯的成分，这是他与鲁迅相同的一点。他好描写乡村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及农民的心理，刻划极为深刻。茅盾称之为“近代中国的典型作家”。《中国新文学史讲话》云：“新文学运动发生以后，小说可以鲁迅、叶绍钧作代表，同派的有许钦文、王鲁彦、沈从文、老舍、黎锦明、冯文炳、王任叔等，他们取材是古老社会里的人物，大都用讽刺或幽默的笔调写出。他们纯粹是写实主义者，他们的手法是平淡而冷静的。这是新文学前十年中主要的一派。王鲁彦的作品，乡土气息极浓厚。跟王鲁彦作风差不多，以乡土文学擅名的，还有许杰王任叔。

    记得鲁彦开始写小说就是在长沙开始的。他曾经把他所写的《秋夜》的开端朗诵给我听，很是得意，（这也就是茅盾用方璧的笔名在《王鲁彦论》中所称赞的一节）大约颇受了爱罗先珂的影响。他又热烈地称颂显克微支。仿佛显克微支的《二草原》也是他所喜欢的；因此他有时也写寓言体的小说或神秘故事，有一个女生（周南女学姓谭的）学着写了一篇，大约是写一个梦境。在《周南校刊》发表，他也备极推许。他自己的最早的小说之一是《柚子》，柚子就是人头的比喻，因为他所住的浏阳门正是“浏阳”（杀头）的地方。他看过杀头以后，就写了这一篇《柚子》，同时他也正吃着极大的柚子。也许因为鲁迅的小说多写杀头，如《药》《阿Q正传》《示众》等，他受了影响，也就以此为题材吧。

    鲁彦是个孩子气很重的人，很容易亲近；他不知道虚伪的客套。他不但会写小说，还弹得一手好琵琶；笙箫管笛之类，似乎也会吹的。我对于音乐是外行；可是，我就只是喜欢听他的音乐。

他时常孩子气的拿着一样小玩具，例如泥做的插有羽毛的鸟系在竹弓张着的线上，他拿着竹弓一收一放地逗女学生；背地里跟我说起话来，总是异常憧憬的，一赞三叹的，高兴的说：“女孩子，女孩子！”

   十一年秋，王凤喈请我到第一师范教一年国文，我因课忙，便托鲁彦代课，藉此他也可以多一些收入，十二年秋我才辞去岳云，正式在一师授课。

   鲁彦头很大，面容苍白，显得很胖，大约苍白就是肺病的征兆了。他不大与人家说笑话或开玩笑，连说话都是严肃的；不过脾气不好，与我虽不曾冲突过，与学校办事人却常发生争执。关于这一点，似乎在作品中也可以看得出来。鲁迅说：“作者是往往想以诙谐之笔出之的，但也因为太冷静了，就又往往化为冷话，失掉了人间的诙谐。”（《中国新文学大系道论集》）茅盾也说：“作者的诙谐大都带一点冷讽的气味，所以只是些瘦瘠的诙谐”。江西《正气日报》曾连载王西彦长篇回忆鲁彦的文字，也提到鲁彦常与出版商争执；但他们对于知友却是例外，虽是重病，却也兴奋地从床上爬起来，一面咳嗽，一面还要谈话，西彦要他安静一下，他也不肯，还是讲个不休。

   他笑的时候带一点傻，可以看出他的老实。

   他的第一个妻子是谭昭，就是写小说的那一位。谭昭以前还有一个爱人罗女士。但由有言之谭改而为无言之覃，这中间的经过我已不大清楚。似乎谭覃本一为好友。

   鲁彦的小说集第一部即以《柚子》作为书名。第二部名为《黄金》，是在人间书屋出版的。以后又出《童年的悲哀》和《小小的心》由亚东图书馆等处出版，《屋顶下》则由现代书局出版。后来他把这些部合为一本《鲁彦短篇小说集》交开明书店刊行。此后又有《河边》在良友图书公司出版。战时土纸本的小说他也出了一本，书名似乎与《在旅馆里》差不多，已不能省忆。

   除了创作以外，鲁彦还精于世界语，译过《显克微支小说集》以及弱小民族的小说。大约他在开明出过一本《犹太小说集》，其中收有阿来汉姆(Aleheim)、俾莱兹(Perez)、宾斯奇(Pinski)等家作品。又译有《世界的尽头》、哥郭里《肖像》、先夫什伐斯基《苦海》、波加奇次《忏悔》等。他的译本全都是从世界语译出来的。

   在长沙时，我喜欢听鲁彦谈他的恋爱经过，因为当时我还不曾结婚，像法国Prevost所写的《妇人书简》似的，对于此道简直莫名其妙。鲁彦详细地叙述怎样与他的爱人饮酒，怎样同睡，他的爱人在失去处女贞操以后又是怎样的龄的《聊斋志异》。他能讲中国话，但他的中国话每每是纯粹的文言。……他打算写一部中国文学史。用外国文写中国文学史，首先须得把中国历代的代表作品翻译成外文，这是一项极艰巨的工作。阿先生正不辞劳苦地在从事着古典作品的翻译。他翻译了陆机的《文赋》、谢庄的《月赋》、宋玉的《风赋》，甚至如王勃的《滕王阁序》之类也翻译了。”又如面六六记阿翰林在东方学院“把他所翻译的月赋、海赋、登徒子好色赋、滕王阁序，逐次地朗诵了一遍，腔调异常的铿锵”。面一五二云：“西蒙尼芙斯卡雅女士在研究唐代诗人元稹，她需要元稹的《长庆集》，还需要《西厢记十则》。”面二○八云：“国家出版局是管辖苏联全国出版事业的机关，权限甚大。负责的人说，今后打算尽力介绍中国作品，无论古典的或现代的都要翻译介绍，希望我开一个书目。我在咄嗟间，就我认为值得介绍的，从古代一直到近代，开了一通。阿德林先生翻译了白居易的诗，不久将由国家出版局出版，他要我为他写一篇序。”这篇序他在第二天早晨写成了。

    我在看了这些以后，想说：“请茅盾到苏联以后，对于这一方面也加以注意。”茅盾自己虽不曾写过中国文学方面的论文，但他对于中国的神话寓言是极有研究的。他本名德鸿，曾用德鸿这名字在商务任编辑期内编过一部极有价值的《中国寓言初编》，引用了一百种左右的参考书，此外他还注释过《庄子》，替孙毓修的童话第一集写过几本童话，他在世界书局也曾出过《中国神话研究ABC》上下二册和《神话杂论》一册。我希望他能满足我的愿望。景宋谦逊地说，我们与苏联不配谈文化交流；但我们中国文学的遗产，苏联人能够加以重视，翻译而且研究，总是值得高兴的。

    听说茅盾自己的《动摇》和《子夜》都已译成俄文，高尔基在生时对于茅盾的作品也很称道。这也是值得高兴的。

我对于茅盾的印象，在《文人剪影》里也写过一节，附在这里：

    不曾见过茅盾的，会以为他是一个高大的汉子，否则不会写出《幻灭》，《动摇》和《追求》这伟大的三部曲。你见了他，会以为看错了人。我已经是个矮子，他比我还要矮，并且小，为了历年执笔的辛勤，背已略驼，近视眼镜的程度比我还深得多。这样一个矮小的人会产生这样轰动文坛的杰作．谁也不会相信！但他有的是一颗热烈的心，这颗心的崇高广大是我们所不能看见的。

         他说话很缓慢，像是要纠正他自己略微的口吃。大的脑子，带着沉思的说着话。

    他那流利的译文是我所喜欢的。如《雪人》，如《他们的儿子》和《一个人的死》，都使我读起来如读创作。

         他喜欢弱小民族的文学，时常报道这方面的音讯：从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一年，这五年间，我是他的最忠实的跟随者。我继续他的工作，一切世界现代作家的译名都以他所译的为标准。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