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向

编爆在湖南

老向

    编爆在湖南，嚄，了不得！

    半夜里突然被一阵劈劈拍拍的乱响惊醒了，不必介意，请你翻个身再睡好啦。前邻家白天娶媳妇，夜半送新人入洞房是要放编爆的；后面街坊刚巧在这三更天生下一个大头儿子，禀告祖先，也得先去放编爆；隔壁老太太病了，请来的巫师在深夜里遣神驱鬼，香烛和编爆都是重要的法宝。但是，你如果清楚的知道四邻都不曾有这猝然的响动，而又听着这劈拍的声音近得别致，仿佛就在自己的大门口，那，你得起床出门去瞧瞧。说不定是一个贫寒人家生了个赔钱货，无法养活，乘这夜深人静，装在谷箩里送上尊府；未便叩门面恳，又怕你不能立刻而知，只好燃放一挂编爆唤醒你，也许你的夫人正盼孩子盼得睡不着，不劳而获得这个天落子，喜不可言，那么，你不必怀疑，赶紧去买编爆来接着放好啦。如果你府上不能容这位可怜的小生命，你再赔上一挂编爆送到别家去就是。不过，请特别注意：箩里原来多少总有一点求命钱，你再转送的时候，能再添上几文更好，至不济也万万不可分那小可怜虫的肥；否则必定有个最大的爆竹——天雷打在你头上。

    婚嫁，不仅是入洞房要放编爆。从送嫁妆起，铺床，翻箱，彩兴迎送，新夫妇在喜�佒�前答谢来宾，婚后第二天早上开喜门，以及启用陪嫁的马桶，都得放编爆。新郎回门，岳家如果不用编爆欢迎，简直可以发脾气，挑亵礼，因为在正月里来个普通的客人拜年，还不能没有一点响动呢。等到岳家的酒席摆好，新郎的随人或轿夫，拿出事先准备的红封包，燃着一挂编爆赏给厨子和跑堂的，叫做挂厨，意在替他们宣扬肴馔精美和招待周到。如系丧事，灵柩一起杠，编爆就该开始放起。由家门到墓地，往往是一群挑夫专司运输编爆，弄得一路上烟气腾腾，招得满街里万人赞叹。

    有时，许多亲友们来了，每人提着一盘号称足三万响的浏阳牛口，你不必疑心是自己开了编爆庄，那是他们来道喜。你设了商店，便是贺新张；盖了房子，便是庆落成；娶媳嫁女，做寿纪功，都会惹亲动友来送编爆。有时你新缝一件鸭绒袍，朋友们瞧见，口头上也得说买挂编爆，祝贺你更衣大吉。

    小孩子自一生下来，以后逢三朝，作满月，过生日，遇有七灾八痛请巫师，还怕长不成人再到庵里去寄名，放的编爆恐怕难以数计。慢说是人，就是母牛生犊，牝猪产崽，添财进口也是喜事，也是放编爆。但是雌鸡生蛋不必放爆，因为她自己会表功。

    你要是砌新房子，由开土奠基，至安门上梁，编爆似乎像砖瓦一样的重要。你要是搬家，起身时必须放编爆。搬到新租的房里，箱笼锅灶，桌凳痰盂，乱七八糟的堆了满院，正在坐立都不方便的时候，房东太太也许首先来凑热闹，燃放三分钱一挂的加花足五百响；紧接着门口也来了一阵劈拍的声音，那，你快出去迎接吧，准是有客来替你贺乔迁。碰巧，你刚把朋友们迎进去了，两个叫花子又点着一挂五十响，抛进大门来讨赏。

    在新年下出远门儿，一到乡镇的火铺或饭馆，老板立刻便燃放编爆，表示欢迎财神临门；等你要去了，又放编爆，大概不是送财神爷而是祝你前途远大。如果是水路出发，船在拔锚的时候，必须隆重的放爆祭神，才能够祈求一帆风顺。若去南岳进香，船到每一个码头，都得有一阵编爆。

    清明扫墓，恐怕亡人酣卧不醒，忘记起来接受香火，一阵编爆满足以唤醒幽魂。中元节前，鬼门开放，鬼可以自由出入了，家家都得把祖宗接回阳宅去供养几天；但是一到月圆之夜，鬼门要闭了，又得赶紧把祖先送回去。在这迎来送去的时候，又得用编爆来壮声威。春秋两季祭祠堂，腊月上坟送烟包，编爆越多越好。

    你若买田，中人把契纸交给你了，放一挂编爆就算公告给大众。你若种田，谷苗床地用竹篱围上，插秧时要开秧门，也得放编爆。祈求丰登，祭祀社稷二神，更不必说了。据说连正月里的耍狮子舞龙灯及其他的一切民间娱乐，都是预祝谷苗茂盛，不生虫害。此时大量编爆的消耗，意在凑热闹。

    你若心绪不宁，或是感到床下有鬼，厕中藏魔，那是随时可以买挂编爆来一放解疑。有谁开罪于你，经人调解，要求对方放挂编爆表示道歉，和要求他登报赔礼一样的正当。

    木匠祭鲁班，伶人祭二郎，各行各帮的祭祖师，诸佛生日，众仙诞辰，寻常烧太平香，援例建水陆醮，范围有大小，人数有多少，而都得放编爆却是一致的。夏历的初一十五，四时八节，是普遍的敬神日，不放编爆才是例外。到了新年，迎神送灶，元旦元宵，更是编爆的鼎盛时期。除夕之夜，忌讳呼人名字，哥哥先起来了想去唤醒弟弟，燃着一挂编爆扔在他屋里去便成功了。这一夜谁家的编爆碎纸积得厚，谁家便是最兴旺的人家。此外，天旱了祈雨，阴久了求晴，水火虫灾，许愿烧香，演戏酬神，无一不是放编爆的好机会。

    总之，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在在与编爆结了不解之缘，其势力之大，大得可惊。而今仍旧在拓土开疆，日进千里。新船下水，公路通车，一切的纪念日与大游行，运动会开幕，新长官就职，以及赛球得胜，彩票中奖，编爆都成了必需品。外人过圣诞节也放编爆来凑趣，那是西俗的中化；勦匪也拿编爆去助威，又属用场的偏格。大势所趋，说不定湘剧中的锣鼓将来会代以编爆呢。不但湖南如此，据说两广云南湖北四川各省，都是泛用编爆的区域。不过论编爆的产地全在湖南，价钱的便宜，也属湖南。长沙市上，一分钱可以买到五十多个寸把的加花平头；要在浏阳一带产地，还不止此数。如果想到裁纸，卷筒，敷药，栽线，编在一起，打成一包，一层层的都是手工活，那价廉得教你叹气。

    祭神祀鬼，为什么必得放编爆呢？这是姜太公出的主意。当年姜翁尚未得志，姜夫人不耐寒苦，下堂而去。及至姜翁功成名就，大封其神，那位离婚夫人也来匍匐讨封。姜翁不念旧恶，颇想安插她这个私人；无奈僧多粥少，神额无余。于是便格外施恩，封他为偷供神。任何鬼神的供品，她都可以公然去偷吃两口，名义虽不光明，利益实大；但是又吩咐她说，只要一听得编爆响，她必须赶速逃走，否则，被人捉获，依法治罪。因此，人们在烧香摆供之后，必须先放编爆，惊走姜婆。不过这个意义将近失传，放编爆的人多半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至于放编爆可以驱逐外祟，狐怪蛇精，古人早已说过。差不多道行不深的妖气，一经震动，立刻便能烟消云散。

    极聪明的办法，是将编爆当作公告社会的利器。买田接契，娶妻生子，都是以通知社会为便的，在未采用登启事散传单以前，没有比放编爆再恰当的了。在一个鸡犬相闻，聚族而居的农村里，大小的事情放一挂编爆，保准没有一人不知道，比广播电台的效力还稳便。不过，凡是不欲人知的事情，譬如尼姑产儿，贪官受贿，是从来放不得编爆的。只有汉奸们与外国签订卖身契约的时候，往往是一边放编爆，一边还要喝香槟酒。然而这是绝对的污辱编爆，因为编爆的本性是光明磊落，不是萎靡不振，甘心屈服。

    编爆在娱乐上，几乎与祭祀，祝贺，公告等的意义，混而不分。平淡使人疲乏，而编爆是最不平淡的东西。假如除夕没有编爆，漫漫长夜，枯坐无聊，那比耍龙灯不敲锣更要索然寡味。编爆是近于天籁的自然音乐。由小孩儿到成人，不喜放编爆的恐怕不多。有人说，中国人发明了火药之后，只会作娱乐品的编爆，连个小炸弹都作不出来。其实这正是中国文化高超的所在；以放编爆去满足人类好战的心理，所以才能够养成酷爱和平的美德。

    自从湖南编爆运销到南洋群岛以及欧美各邦以后，编爆避瘴消毒的卫生意义，更得了科学的证明。无怪出口的量与值，在海关报告册上占了重要的数字。

    一个外省人，离乡背井，举目少亲，独坐斗室，思妻忆子。花三分钱买挂编爆一放，立刻便愁消闷释，心旷神怡。编爆可以疗思家病，是我的发明。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八日于长沙

原载1937年2月16日《宇宙风》第35期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