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向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

老向（1898—1968），本名王焕斗，字向辰，号老向。河北省辛集市（原束鹿县）人。参加过五四运动，1919年加入国民党，三十年代即以京味、通俗文学著名。与老舍、老谈并称“三老”。抗战时期主编刊物《抗到底》，他用时一个月写作了《抗日千字文》 ，易稿不下百次，于右任、邵力子、陈立夫、老舍等都帮助他推敲文字。被当时教育部作为非常时期民众丛书之一列入“中国现代文学百家”，出版有《老向代表作》。

湘垣半载记

老向

    去年八月二十七日来到长沙，截头去尾，算来已是半个年头儿了。这半年中，除了平教会的办公室我是熟习的，对于长沙，尤其是人物方面，可以说认识的很少，这原因很简单，个人在乡下住的惯，对城市则发生的兴趣少些。现在所要记的只是个人的印象之类，于长沙的本身是好是坏无大关系。

一、酷热与蚊虫

    刚来到长沙，正赶上秋暑炙人。昼夜热成一片，坐卧汗出如浆；书不能看，信也不能写，终日里光脚赤背，只穿一条短裤在小院里打磨旋，找风游，像个野人似的。有人说晚稻未熟，正喜欢这毒热的天气，我恨不得立刻变成晚稻。

    天热人苦，蚊虫却大得其意。长沙的蚊子颇可观，比北平的要大一倍。黑质白章，利口长翼，不分明暗，随时乱飞，随处乱钻，打个哈欠都得提防它们飞进口来；而且是“童叟无欺”，遇人就咬，连那嗡嗡的警告都不给。有时三四个蚊子落在胳臂上，打死一个，其余的仍然是“好血我自吸之”，悍然不顾。一个小动物“蠢不畏死”，教这号称万物之灵的人们竟是“束手无策”。蚊帐是不可免的，而且即使在白天也最好是“帷幕低垂”，不用上勾。蚊子是有缝儿就钻，钻进一只去也够麻烦的。写字桌下，餐柜前后，都得燃上蚊香示“敬”，而后才能“远之”。友人一个女孩子从河北定县来，天天去捉蚊子装在玻璃瓶中当小蜻蜓看。

    蚊子之外，还有一种类似苍蝇的牛蝱，更加凶恶。任你穿着几层衣服，总也比不上牛皮厚。它们吸惯了牛血，人又怎么受得了！一不留神被它们刺着，皮肤突变红肿痒而且痛。

二、天旱与苦雨

天热，而又两个月没落几次雨，旱象是十分显著了。湘江中分水陆洲，洲西面的一股已经干得断流，东股也仅只剩了浅水一线。大批的树排没法子再往下漂，木材立刻涨了价；煤船不得不停航，电灯公司也马上缩短供给电力的时间，主妇们也不能不在燃料上打算盘。差强人意的是友邦的两条炮舰悄悄的退出去了怕搁浅，望起来不似以前那么碍眼；舰中废炭沉在江底层沙中，召致了若干贫儿携筐抗铲的去发掘。

    天干物燥，相应而生的火灾连绵不断。据报纸上的统计，去年一年的火灾共有四十八次，损失财产六十余万元，单是一个十月就占去了八次，损失估计二十万。当然，火灾并不能说直接起因于天旱。可是江水太远，井水太浅，火势一起不得不听其蔓延，就需要天旱负责了。有人说长沙应该装设自来水厂，是的，我也说应该。

    旱稍失势，紧接着雨季来了。雨季，更觉愁人。

    秋冬两季，干要干得到家，雨要雨得彻底，这大概是我所见的长沙气候了。天气暖，细雨潺潺；冷风一吹，也许变为冰雾，檐前淅淅零零，紧紧慢慢，一连不十天就半月。无怪乎树上的小麻雀都没精打彩，窗前几树芭蕉叶破梗残，勉强的活着。在北方有句农谚是“二八月响雷，遍地出贼。”在长沙却未必适用，因为这里似乎不分季节，随时可以响雷，真要出贼恐怕出得太多了。据说孔夫子一闻“迅雷”，就会惊得变色；若在长沙的腊月间看见电光四澈，霹雳一声，不知他老先生吓成什么景象。

    雨天要出门，立刻就得想到油鞋雨衣这一大套，在我是不习惯的。不出门，被困在水簾洞中，谈天没有朋友，喝酒没有伴儿，在一间纵横不到五尺的小房间乱啛乱跳，简直像个疯子。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贾太傅一到长沙便会抑郁而死。有几次我闷极了，便幻想着屈大夫的投江，恐怕也是被雨逼得无可如何。

   “冬日可爱”这句话，以前我总以为是冬季酷寒，太阳照着便可以暖些。在长沙则是冬季太阳太少见了，所以可爱。有时三五天也不定，太阳从云缝儿里露一面，立刻便又缩回去。假如有三天是暴晴，便说不定那个福人来到长沙。

三、湘江与岳麓

长沙最教人留连的要算湘江与岳麓。

    一个城市而能依山傍水，长沙的位置可以说是理想的。

    北平的三海，南京的秦淮，虽然都是沙漠中的绿洲，但是三海那么渺小，秦淮那么污秽，而且又都只能够供少数人游览，远没有湘江这么浩浩荡荡，有悠久的历史，有交通的利便，有风景的点缀。由北门到南门一段江岸，都是各路船只的码头。多少旅客，多少工人在那里上上下下，湘江充分的发挥了他的效能。由北门沿江而下，傍岸新开的马路，新栽的小树。再过相当年分，可以看到绿荫成行，浅草一路。市民们在工作之余，可以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遥望烟波浩渺，风帆往来；城市烦嚣，得到一个忘掉的地方。所怕的慢慢会有一般风雅之士，又要修茶楼，写联语，备画舫，闹声歌，掩蔽了现在的朴素美。

    江心有一个水陆洲，把江水分成了两股。由长沙望过去，那小洲恰似海中的一个孤岛。黄花绿树，仿佛是与世隔离的仙地。外人审美的程度颇不差，日美的领事馆都建筑这洲上。

    由长沙渡过湘江便是岳麓。南岳高峰七十二，岳麓山是起码的一个峰。逼近城市，又附名山之骥尾，所以只要不是雨天，游人总是很多。

    带着行李游山，提着食盒游山，或是坐着轿子游山都是游山的贵族，并不是游山的上乘。为了锻炼身体而游山，如同作什么登高比赛之类是游山的别义，而不是游山的正宗。那么，登岳麓山是标准的游山了。靠近城市，一般市民都能够上去玩玩是一；山不太深，“能得浮生半日闲”的，都可以缓步从容的逛一圈是二；又不太高，走上去并不教人精疲力竭是三。立在云麓宫俯视湘江蜿蜒，长沙尘烟，也自有飘然凌云的味道。如果不愿登高，山脚下有的是竹篱茅舍，流水人家，閒步一回，也足以使你忘却城市繁嚣，得一些野趣。至于山上的什么碑什么亭，“见景不如听景”，倒不一定非看不可。

    长沙并没有一座像样的公园，但是有了湘江岳麓；有了这样朴素自然的公园，长沙市民也算是“得天独厚”了。

四、神圣的车夫

人力车不是一种进步的交通工具，但是我们中国的各大都市，似乎是无处无之。乍到一个生地方，坐不起汽车而又不能自搬行李如我这一流人，首先不能不劳动洋车夫。洋车夫多半是无大知识的老百姓，而性格的表现则各地颇不同。北平的过于和气，上海的过于狡猾，长沙的独有一种“岸然自尊”，劳工神圣的气概。

    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长沙的车夫永远一步一步，缓缓的前进。如果意在参观街道，“安车当步”实在比疾走如飞的方便得多。但若有“急于星火”的紧事，最好是自己開快步的好些。因为你要是催促车夫加速度，冬季他便说：“个样冷的天气，跑出一身汗来不合算。”夏天他又说：“天气个样热，何事能跑哪！”事实上，长沙除了新开的一条中山路，都是狭窄的街道，要跑也跑不开。

    街上的车夫多半是良善的，虽然不快走，但是勒索人的时候并不多；就是勒索也还不至于太出乎情理。车站和码头上的脚夫就不然了，多半竟是天不怕地不怕，理直气壮的向主顾痛敲。以前如上海如汉口，都是旅客长叹行路难的标准地方，现在听说都已大有改善，这行路难的标准似乎应该让给长沙了。以火车东站而论，人挤人，人羅人的买票现象，仍然存在。我所认识的朋友们，没有谁不会在车站上丢过东西。墙上明明写着“行李一件脚力四分”，脚夫却硬说“那是写错了，规矩是每件一角。”路警处理这类争端多半是不处理，听其自然变化自然结束，充其量也只取一种调和的态度，对脚夫不敢得罪。在这种环境之中，脚夫的任意勒索，似乎不能教脚夫负责。

    无论劳工如何神圣，有紧急事而嫌车夫慢，出了车钱而不大甘心，应是人情所许。然而长沙的车夫始终不肯自认为奴隶牛马这一点，是最值得赞美的。他们若是不情愿的受了警察的指挥，必定高呼大喊的以鸣不平。他们永远以自己的力气作行动的标准，绝不揣摩乘客的心理，更不逢迎乘客的意旨，说话永远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立论。他们作的虽是牛马的工作，却时时保持着独立的人格。

五、长沙的迷信

迷信并非长沙所专有，更不是平民所专有，这是需要先说明白的。

    到长沙不到三天，正赶上鬼节。在河北这一天也要上坟祭祖，也焚一些冥钱之类。长沙的风俗是把祖宗接到家中，纸钱烧得也特别繁重。每一个空场里都是焚纸如山，几天家里烟火不断。商店密集的街巷，不便大举焚烧，各家则有一个专人把纸一张张的拿起来烧，直待把盈筐的纸烧完了为止。有人说“慎终追远”可以使“民德归厚”，这不能算作迷信。

    长沙多巫师似乎是由来已久了。祭神，驱鬼，祈祷，消灾，都是巫师的专业。治病，产子又是巫师的兼差。所以街上随处可以看到“道教某寓”，“排教某寓”的招牌。一个朋友的房东号称大学毕业生，儿子病了也还不请大夫而请巫师。自己还说这是心理治疗不是迷信，不时不节忽然这一家燃烛焚香，大放起鞭爆来了，忽然一个巫师敲着两块小板子唱起来了，连四邻都不大清楚他是为了什么。最有趣的是火灾之后，未烧的祭神，感谢保佑，请了巫师来唱：被烧的也请巫师，也祭神，大概是承认大神烧得应该吧！

    每次走到街上，总会看到几个捧着一把瓷壶，壶嘴上燃着一枝香。据说那是求来的神水，预备回去煎国药。

    喊魂垫桥要算是最轰动人的事件，也最足以看出一般人的迷信程度。据说桥柱之下，必须塾以人魂才能稳固。与长沙相邻的湘潭县正建铁桥，派了多少巫师到长沙来喊魂。魂被喊去，人就得死，所以捉住了喊魂的，也便不肯轻饶轻放。报上关于殴毙喊魂者的新闻，时常披露。现在摘落两段，以见“风声鹤唳”的急情：

喊魂垫侨，望城乡三次殴毙人命

    河西望城乡（长沙）因误信喊魂垫桥谣言，该管二区十六保居民在纱厂后二郎庙，及十二保居民唐二癞子等在黄泥岭，先后殴毙两命…………兹该区六保铁石岭地方又以同一事件，打死人命闻。缘该地有小儿戴四伢子于废历除夕刚晚之际，往境内田禾庙上香送灯，瞥见庙中藏一不认识男子，骇得出外狂呼，比惊动村人纷纷往见，陡集二三百人之多，当于该男子身畔搜出腐乳罐一个，上封黄纸，并画有符簶，咸认必系喊魂者，人众鼓噪不睱细问，一声么喝，竟执梭标将庙中所藏男子杀死，即挖一土坑掩埋…………

喊魂命案，新康镇又发生一处

    长沙新康镇高砂脊地方，于本年废历正月十六日发生误会喊魂垫桥，打死一过路行人，私将尸体掩埋。…………缘该地自误传有人喊魂，一班愚民，咸惴惴不安。废历正月十六日下午，忽有一短衣男子徐行田中，好事者认为形迹可疑，呼其停步。该男子又恐遇着喊魂者，不顾而走。呼伊者忿气，故作危词，大喊来了喊魂的。群众.惊闻，赶执锄头扁担奔拢。该男子见人多，骇得飞跑。嗣观众追近，乃大声声明伊名“陈满滴水”住湘潭小东门，因为邻人所雇，来此寻人，要求众勿误会。不料人多鼓噪，且有指“寻人”即系喊魂，不由分剖，一拥而上。…………

    此外如“长沙仁义乡活埋星相家”，因为在他身上搜出麻衣相和铜尺之类，便硬指他是喊魂的。看一个小贩在箩里于着一只公鸡，便也犯了嫌疑，遭了毒手，直弄得闾阎不宁，行人绝迹，长沙县政府觉得愚民迷信，牢不可破，乃出一六字佈告辟谣：

    近代料学进步，发明月异日新。湘黔建筑铁桥，诚为福国利民。相传喊魂垫桥，自属虚诞非真。居民缺乏常识，谣言到处繁兴。据报各区各处，迭见殴伤多人。责成乡保晓谕，并派员警逡巡。倘再造谣扰害，拿办决不徇情。特此剴切佈告，其各一休遵凛。

    诚然一般人实在太愚昧了。然那还得“以观后效”。

    应该写得还很多，因谈风的篇幅关系，姑止于此，不过，还有一件非顺便先提一下不可的，长沙“国”字号的机关似乎特别惹人注意，例如国货陈列馆是长沙最堂皇的建筑。国术馆省有省立，县有县立，四省运动会中，何馆长耘樵还亲自表演过一套国术叫醉八仙，上好下甚，湖南的国术是很有名的。此外如国医有专科学校，国药满街都是。最有成绩的是国故研究，国粹的保存，何委员健在三中全会提出来的读经一案便是例子。还有，长沙街悬挂国旗市上一样高低，整齐美观，远非他处所能及。

    由北平乍到长沙，街上不见友邦的眼药广告，报上不见韩人贩毒的新闻，一般青年都是受过军事训练的，走起路来雄赳赳的，或者更足以表示湖南的“国”字精神吧！

选自1937年5月5、7、8日 长沙《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