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

长沙人的养鸟生活

匹夫

 养鸟，在长沙，是比不得上海的，他既没有国际间的交易买卖，又没有富商大贾的独自经营，他只能为一班公子哥儿的偶然消闲，和几家鸟铺子的藉此糊口，所以，在长沙的养鸟事业，是幼稚得可憐。

最近，国术俱乐部主持的各种比赛，也够顽得尽了，什么踺子比赛，风筝比赛，划船比赛，摔跤比赛，象棋比赛，骑术比赛，曾风动了一时的长沙市，但没有看见一次养鸟比赛。这可说是美中不足，太辜负了那一班养鸟的有闲阶级公子哥儿。

我，是一个不赞成养鸟的人，一没有那么多的余闲，二没有那么多的金钱，并且，还深恨养鸟，是一件太残酷太不人道的事。宇宙间的万物，谁不要一点自由生机呢，人类既然把监狱当做一件处置罪恶的刑罚。那么，养鸟，就是人给飞禽的一种刑罚，站在人道立场，站在万物一体立场，养鸟有禁止的必要。不过，这都是些闲话，公子哥儿，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还管什么人道不人道咧。现在，我就来谈一点生活圈子以外的长沙养鸟的人吧。

听说近年，长沙的养鸟生意，没有从前的繁盛了，这，一方面是农村破产，社会金融的枯竭，一方面也就是公子哥儿的玩意换了新念头，譬如鸟铺子从前有十几家，如今只有几家了，这几家，除开马王街与草潮门的两家范围较大点外，其余都是些破落户，没养一只贵重的鸟，而且是生意冷淡的。

可是鸟铺子跃然生涯冷落，但有一班鸟贩子专门包揽些公子哥儿的生意，这是一班所谓里手朋友经营的副业，有时，他们的赚钱，甚至还在鸟铺子以上。

黑暗的天幕，让一轮红日拨开了，充满着生气的早上，养鸟朋友，要提着鸟笼子到附近的公园或野外去踏青换气，鸟是爱好大自然的，它爱花，爱草，爱叢林，爱宇宙间的一切一切，它只恨牢笼，因牢笼可以削剥它们的生命。你看在笼子内的鸟，是如何的形颜憔悴呵。踏青的处所，南门多半是天心阁，北门多半是国术俱乐部与赐闲园，也有一班公子哥儿在自家花园内的，这不过是少数。我曾在天心阁树梢，看过很多关在笼内的鸟，凄切的鸣声，不知勾动几许流浪人的落泪。万物不平则鸣，这也是它们的哀号呼吁吧。然而，养鸟者，是极端忍心的，他反以为这是可耳的节奏，是欢娱，是喜悦，不是弱小者向主人的乞憐。

假如天气到了一个这么炎热的暑季，养鸟，就更多事了，要时时喂水，要天天替它洗澡，晚上，要挂在风前，免得蚊子的暗刺，并且，还要最担心猫儿的捕捉，我从前的两个邻居，都是喜欢养鸟的，他们的养鸟，简直像一位乳母招抚孩子的一样，可惜在三年前的一个月明午夜，全屋的几只鸟，都被猫儿咬死了，这几条弱小生命，就无形的送在这班喂鸟者的手上，朋友，这是一局多不平多丧良心的冤狱。

宇宙间的同类斗争，是谁也不能竭止，鸟，自相残杀最激烈的，要算是画眉，画眉鸟，好像是秋虫里的蟋蟀，当它们两只斗争的时候，人，总是要拿一点金钱来博自家的胜负，有时画眉鸟被咬得流血了，鸣声也嘶哑了，它犹奋起两翅的背城再战，不到另一画眉鸟流血不止，这可说是近年来西班牙内战的一幅缩影，在里面，也可以看明白，盲从，利用，血肉，金钱。

也有有用的吗，有，那就是军用鸽。军用鸽，在战场上，是负有最重要的传讯使命，自从世界第一次大战结束后，各国更注重训练起来了，我国军政部，在上海，最近也办了个训练所。预备教好大批军用鸽为日后疆场的使用，在这个战云迷漫太平洋狂涛怒吼的当儿，养鸟，就要养这种军用鸽，才不致辜负你那虚耗金钱的本意。他若养百灵鸟，不过听各种不同的鸣声，养白燕鸟，不过听细语呢喃的小曲，哪有军用鸽的能够出入枪林弹雨做人所不能做的事呢，可惜长沙养鸟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们还未曾脱离金粉六朝一班名士的风雅气。

我的家，于去年搬到城南来了，在天心阁附近的地所。天心阁，是多么的清幽恬静的所在。早上，红日还未曾挂上东墙，就有无数的小雀儿在檐前嘶噪，春天的杜宇，曾惊碎了我甜蜜的梦魂。秋夜的雁声，曾勾动了我穷途的珠淚。鸟，赐与我的，是哀惋，是凄恻，是一寸一寸的断肠。幸喜近来听得长沙的养鸟事业，也日趋于凋落了，我不胜为那批飞禽祝福——望它们莫丧失了神圣的自由。

原载1937年6月28日 长沙《力报》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