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

夏天里的长沙

老方

桃花谢过了、柳条长得密密的快要成荫了，燕儿肥了，野藤已从矮篱巴爬上屋顶了，一九三七年的春天、又悄悄地在毛毛雨轻轻风中，不复回头的溜去。

    天上的如一团团棉花似的浮云，一块一块消散开来。对河的麓山，已不似春季被着一层被蒙着的神秘底温柔，现在是正如同一个最开通的少女，做了新嫁娘、大大方方的风度。太阳已没有春时的柔和可爱，照在人们的身上，总有一阵热烘烘的气息，使人感到有点不舒服，渐渐在逐步施展它烈火的强光，好像在对人们示威。

    只要是晴天，在马路上，在大街中，在小巷里，只要你留心来来往往的每一个路人，偶一低头，便看见皙白的丝光袜子，高跟凉鞋，网球鞋，各种不同白色的脚，很留心很缓慢用脚尖一颠一颠从眼底溜过。偶一抬头，便瞧见袖子那么短短的，衣衫那么薄薄的少爷小姐，太太先生们得意而骄傲的微笑着，打从你眼旁晃过。他们和她们，感觉力特别比任何人弱：仍是深秋的时候，已穿上了外衣、绒衣，披上了雪巾；还是冬尾，就罩上了薄薄的春衫；夏天刚到，纺绸衬衣，凉鞋，就早已出现了。

    在夏天，河边，马路，等处，是清晨或薄暮，常时增加了很多男女老幼，在踱着，游着，或静坐品茶，或对立闲谈，解除整天被热气侵袭的内心底疲劳的苦闷，在这炎威逼人的时节已经来临人间的时候。

    天心阁，游路，是最适宜于夏季的，正是她们的黄金时代到临了。她的位置恰在没有城市车马的嚣喧，没有乡村的孤寂的中间，可以说：都市与乡村的美，她们是兼而有之，说像都市，也有点相像，说如同乡村、也很有乡村的风味。

    夏天以高处要比较凉爽，天心阁很合乎这个条件；并且她有阴翳的树林，柔软的草地，摩登的饮食处，大众化的民众教育馆第一分馆。假如你觉得身体疲倦了，你可以倚在石栏杆上或躺在草地。用静静的头脑，看看晨曦东来充满着无限美丽希望的景致，夕阳衔山时的天边的晚霞，浓妆淡抹一弯新月会心的微笑；用明锐的耳朵细听清风袅动的节奏，远远的人喧车嚣的交响曲，低低切切微小的情侣连绵难断的情话。假如你觉得饥渴了，你可以躺在棉软的藤上，喝着茶，抽着烟，食着点心，闭着眼，让凉风薰陶你的身心，充实你的肚子；你如果感到太愁闷了，可以到阅览室，翻翻报纸，看看书，来安慰你苦闷的精神。总而言之，天心阁是最适宜于夏季的，是顶好的避暑地。

    其他的避暑地，民众俱乐部，游路，环城马路，都很适宜于南国浓郁香气吹来的一个盛夏。

    游路，大多数为工商人的消夏地，知识分子，有闲阶级，（除了妙中的学生与教职员以外），很难得到这里纳凉，这里可以说是“平民避暑地”。这最大的原因，为了游路太偏僻，同时游路的路基，根本很危险，凸凹不平而狭仄殊甚，路的二侧，毫无隔栏，若夜深月落，真恐怕有葬身老龙潭鱼腹之虞。但是茶点取价甚廉，所以工商人，这里占最大数量。

    民众俱乐部，名字虽很好听，俱乐部之上冠以“民众”，但其实是名不符实的，一切都差不多是贵族化，戏院票价高至一元二元，最低的也得三四角。理发，吃大菜、拍照，你看，除了几个穿高跟鞋，着西装的阔绰绅士或大人太太们时常照顾一下外，你又那一次能看见一个挟布伞穿草鞋，蓝大布衣的乡民进去过头次？最怪的：下棋非会员不能，打球亦复如此，高尔夫球场，简直没钱的想要见识见识，都不可能！这，要比汉口的新市场都不如，二毛大洋的门票，可以由早至晚看到各种不同的娱乐。然而，何况新市场是完全商业性质，民众俱乐部是属于民众的呢，这真有点费解！

    所以，由上面所述，游路，民众俱乐部与天心阁比较起来，公共场所往热季走要算天心阁最热闹。

    在一般有钱的人，夏季到了，又朝远处想了：麓山或水陆洲空气清新，气候凉爽，风景又十分好，房租也不贵，于是，有些人在夏季移民到那里去了，秋凉又移回来。

    现在，早晨的天气最好，（除了雨天）一般酷爱国术的人，又重现于天心阁，游路等处了，什么马道人的邬家捧，吴老头的太极拳，记者连数也数不清楚了。

    再隔上十天，天气再热一点，以女招待做招牌的咖啡店，饮冰社，又应运而生了，一班有闲心的人，又将大选其“咖啡皇后”，大出其咖啡选集，依我的意见，不若用四个最好听的字“咖啡救国”，还冠冕堂皇些。

    好！夏天是已经到了，我老方也不得不把这件民国元年做的驼绒夹袍脱掉，换一换朝，可是，刚把夏布长衫拿出来合一合身，长仅齐膝，袖子大得像道袍一样，非再另制一件不可；但是制衣的钱呢？回头一想：算咧！将就穿穿罢！人家笑我，倚老卖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