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玉泉山杂写

佚名

一

    写下“玉泉山”三个字，心儿就一阵跳，我要是说菩萨的坏话呢，又怕遭雷打，我要是说菩萨的好话，天哪！我的良心怎么会允许呢？

    玉泉山的生意真好，在长沙，无论哪家菩萨店，都没有如此香火之盛，每逢初一十五，那些善男信女，跪拜于菩萨之前，更是多得不可数计，尤可怪者，摩登太太，西装老爷也卜吉凶祸福于香炉之前，所以每与方丈或借神谋生的人谈及，他们都说：“你们读书人不信菩萨，为什么许多学问最好的人又礼经拜佛呢？”这样一来倒使我无话可说，而玉泉山之香烟缭绕，恐怕这也是一大原因吧！所谓菩萨，是被一切人认为慈善的，所以庙的四周，遍悬“

慈航普渡”，“有求必应”，“恩同再造”等歌功颂德的匾额，骨子里菩萨之危害社会，一般愚民不容易知道，而表面上看，菩萨确有善心，因为以玉泉山一庙之微，而间接直接养活的人，在四五百以上，你留神观察，玉泉街，黄泥街一带，专售香烛钱纸，以方便敬神者的店子，在二十家以上，而摆在庙坪里的香烟摊，水果摊，米粉摊，又逾数十起，更有许多手艺落后年龄老大被理发店挤出来而无处谋生的剃头匠，也有七八个，至于和尚，看庙的人，发签的人，多哉多哉，这许多人，设使没有玉泉山，他们到哪里去谋生，他们睡在床上，午夜思维，不感谢菩萨又感谢谁？

    还有，菩萨不仅暗中保佑这些人，菩萨的慈悲心肠，更可怜那些无家可归的汉子，那些汉子也许是了不起的脚色，我们虽不知道，菩萨老早洞若观火了，我们看水浒传的时候，不是常常看见武松睡在山神庙林冲歇在土地庙吗？那些好汉，菩萨必得保佑，因此，每到黄昏有些面目肮脏，身形异怪的脚色躺在神殿前，或缩在香案下，那些脚色虽被我们认作“造粪机”，“害群马”，而菩萨也许把他们看作武松林冲之流，暗中助佑呢！

    次之，又有一种人是混迹玉泉山的，什么人，积贼、小偷、拉车人、黄泥贩卖者、无所事事的流氓、他们也蒙菩萨的福，把这里做了一个既不抽头又无危险的赌场，下午七八点钟，他就开始这种工作：从蜡台上抽出两支蜡烛，插在麻石缝里，用手楷净石上的灰尘，席地而坐，从衣袋里掏出四粒骰子，你两百我三百的赌起来，神气真够口！押了以后还要卖，一个眼睛尖，喉咙大的孩子报骰，“天子七”、“红同九”、“逼十”真是响彻云霄，好不热闹，他们直要赌到十一二点才散，虽每次的输赢不过几角，即过瘾则一也。

    最后一种人便要说到叫化子，叫化子以前真多得吓人，如今警察局把叫化子捉到收容所关起来，以肃市容，所以减少，然而爱自由为人类的天性，谁又愿意走到像牢狱一样的收容所去而不在街上东讨西乞呢！有人说“尝了三年叫化子的生活，就是皇帝也不愿意做了，”以此可知叫化亦有叫化之乐，所以他们对于警察先生的拘捕未免有所规避，那么玉泉山，也仍然有叫化婆叫化仔出没其间。

    在庙里讨钱，较之在旁的地方讨钱当然容易些，其原因十分简单，因为每个敬菩萨向菩萨求签问卦的人，都是有求于菩萨，希望菩萨保佑的人，而叫化子偏偏明白这种心理，开口便说“太太小姐讨个发财钱，菩萨保佑你”那些人听了这种话，心是非常凉快的，纵然他不愿意，也要看在菩萨面上，掏出一个铜板给他，叫化子自然是得其所哉的去了。

   此处的叫化较跑街的有所不同，跑街的人多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而混迹此处者，并不一定要叫化子才能生活，而是叫化得几个钱时可以帮助家庭的生活，所以他们的样子并不觉得特讨厌。

二

    从黄泥街老远老远就看见“生万家佛”四个字，字体娟秀，当是名家手笔，这是横搁在玉泉山右侧门上的石匾，进去，屋梁口挂满盘香，而香炉里也烟雾缭绕，人面亦为之不清，敬神的人，点了香烛，跪在神坛前，诚心诚意的摇签问卦，偶尔有一根签从签筒里竄出来，便以为是神之所赐，欢欢喜喜跑到兑签处花四个铜板去兑一张签语，签语多是四句，句皆七字，有七言绝诗的神气，然语多庸俗，识字的人，自己看了自己明白，不识字的人，却要再花两个铜板请庙前的测字先生，指点指点，敬神的工作于焉完毕。

    香炉之后，有古老的格门，“紫竹林中”的横匾，挂在门上，被烟熏得墨黑，要走拢去，才知道是光绪二十九年的遗物，格门之内，就光线愁惨，阴森可怕，而一层一层的匾额，也横斜倚卧，灰尘及寸，老鼠屎一粒粒好像豆子，间常也掉几粒下来，打在头上，要不是敬神的人很多，真有些人人而生畏了，神殿堂中，有长及一丈，宽达两尺的铜烛台，烛台之内，围有短栅，栅内要不是常有烛光，真会一点都不看见了。神台上左有金童，右有玉女，而观音大士则藏在一层一层的红绫帐内，未露半点神容。若有若无的被人侍奉敬仰，也许正是神之所以为神吧！

    一条甬道通过神殿，展至庙井，无数求茶求水的人，都在这里舀水，每至热天，握着长柄勺喝水的人，都因这是神水，喝了无灾无难而更多。庙井右边，有幸佛殿，观音老母的庙里为什么总有幸佛，这件事情，我倒不十分清楚。

    越过庙井，有一间小房子贴了一张长沙市第一坊第二保办公处的纸条，由这张纸条，令我莫名其妙的想到一所小学，于是左折而进，有观音岩，岩前为屏风所障，仅有佛首之半，越出屏外，大概是观音神像了，神像的对面，就是我所记起的玉泉小学的教室，这个学校，有四级八班，现任校长为胡楚翘先生，胡先生办学很有经验，所以学校日有起色，学生也达两百人，这个学校，可以说完全是玉泉山经营的，学校的一切开支，都由庙方负责，而每年在三千以外，但庙方那有如许钱财呢？他们的庙产全部开支尚感不足时，即以香资弥补，所谓香资，便是那些善心的太太感谢菩萨的目修，这个数目并不少，大概除了补足学校的支出和庙方工人支出以外，还可年余三四百元，这三四百元，据说作为年修，（每年修庙一次）而内部的执事人员，却没有半个薪水，这种帮助菩萨做善事的人，实在也很难得，有些人说：“信菩萨的人完全是装假，”我则以为“既装假便已成真，”如果能时时装假，不是时时是真吗？所以信菩萨的人，也未可厚非。

    这个庙据说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起先并无现在的正殿，是后来才扩充的，庙是最讲究的是森严，所以处处阴暗，而有时管理欠周，卫生方面更少注意，因此住房壁上，还贴着“请勿小便”的条子，要是戏台左右，真臭得令人掩鼻。

    庙方的执事，有坐办，总监等名目，而所有的人，皆由值年指挥，值年是由各种有关玉泉山的佛教会团的会员推举，凡会员皆有当选值年的权利，值年的任期一年，不能连任，值年掌管庙产并一切杂务，会员皆有监督之权，所以虽间常有借值年之势，而中饱的人，但终难逃众目，所以贪污的事较少于政治舞台的伟人。

    庙方遇有行善的机会，便做做好事，譬如每到年节，贫苦无依的人，可以在这里得到一升半升米挥，以获一饱，而每遇灾害，他们也怀着善意，漠不相关的念经诵佛，或拜签打蘸的工作，其行虽愚，其心实在可嘉。

    庙宇之坏，并不是坏在本身，而是许多傻子，以为菩萨万能，一切都委之菩萨，我以为庙是要是废，止药签，让他少害死几个人，则庙宇于社会也未始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