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流过往之孙伏园先生访问记

孙伏园先生访问记

严怪愚

我看见过孙伏园先生，然而孙先生不曾看见过我。去年住在城南，与冰莹女士共一个院子，孙先生由定县赴衡山，过长沙时便道来看看冰莹，穿的是一身白西装。楼梯一响，一个矮矮的中年人由我窗下经过，接着用一种很热烈的声音叫一声：“冰莹！”冰莹女士马上跳出来。看见来客，猛烈地叫一声：“呵！”我那时似乎已经预感得到：“这一定是冰莹女士口中时儿提及的孙光头。”我想随着进去拜访，可惜那时恰巧部里有人叫我去“有事”。回来，那位穿白西装的中年人已经走了。问冰莹女士：“那是不是孙伏园先生？”冰莹说：“是呀！”“是呀”两个字如浮云、如淡雾样的弥漫我的心，我感到一点失去希望的惆怅。

这惆怅直到现在才渐渐地轻松下去，——我拜访这孙伏园先生了。

长沙文艺作者协会听说中华平教会开行政会议，熊佛西先生、孙伏园先生都到了长沙，于是决定招待一次，请熊先生、孙先生、王先生指导会务进行。我也是被邀作为主人之一。在招待席上，我见过孙伏园先生了，我亲聆过孙先生那诚挚的声音了。

孙先生穿一身旧西装，没有系领结，个子矮矮的而且有点胖，与我去年在一瞬中所看到的孙先生并没有两样，所不同的是，在这一次招待席上，我看得更为仔细罢了。除了那矮矮的个子，那胖胖的身材，那没有系领结的白西装之外，我还看见孙先生的那不大漂亮的脸上有两丛浓黑的髭须，双颊上似乎有几粒红点，面色有点苍老了。然而那苍老的皮肤下，似乎还蕴藏着青年的血液，嘴唇比较厚，两颗大齿向内突，远一点望去，总以为他缺少了两颗得力的牙齿。

另外，我似乎还看见他那一种对人对事的热忱。

说话的声音尖而且又圆润。

我想同他说话，可是他那诚挚的态度压制了我，使我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好。

他的个子比我矮，然而站在他面前，我觉得他比我高，高到我用肉眼望到他的项背。

他的年纪比我老，然而站在他面前，他的精神，他的英勇，吹拂着我，我觉得他比我年轻……

我快慰，同时也莫名其妙地感到威胁。

散会后，我对王向宸先生说：“我要去拜访孙先生一次。”王先生说：“那不成问题，只要约好时间，我准备叫孙先生在家里等你。”我说：“就是今晚七点吧。”

晚餐后，邀着梦彤同到文昌阁平教会去。也许是我们的心情太热烈，到平教会后，还不到六点半钟，孙先生还正在晚餐。我们便严肃静候在会客室，恰巧那时候王向宸先生才由外边回来，跑进来陪着我们闲谈了半点钟。

七点钟，孙先生来了。一进门，便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说明了来意，入了座，我便按预定的三个问题发问：(一)孙先生是中国编副刊的老前辈(《京报》与《晨报》的副刊编辑)，我现在要问的是：我们怎样去编一个副刊？怎样的副刊方才是大众所需要的副刊？(二)文艺与社会的关系怎样？(三)孙先生的文艺差不多已经哄动了文坛，到底孙先生的主意在什么地方？

可是，也是因为我们对孙先生的心情太狂热，同时是孙先生的世故太深，一见了孙先生，我们却只顾发表自己的意见了，以至使孙先生始终用那和蔼的眼光望着我们，听着我们议论。

在一个钟头的谈话里，孙先生仅仅说了几十句话。然而几十句话中的每个字每句话都藏着诚恳，藏着真理，藏着中年人对青年人那热烈的希望。

孙先生说：“在思想不自由的时代，每每容易产生科学家、产生对每一个问题都有详细发明的专家，如满清科举制度中，当时思想不自由极了，然而那时候却产生一些考据专家，考据对中国文化的帮助太大了。……所以，我希望现代的青年，不要浮躁，不要轻妄，……大家埋着头去研究一个实在的问题……”

孙先生说：“说到副刊，现在的副刊当然比我编的《晨报》同《京报》副刊要强多了，然而我那时副刊的效力比现在的副刊的效力大。其原因，便是我那时所据的环境，是一个革命的破坏时期，我所谈的问题都是关于破坏的工作，容易引起社会的注意。而现在，已经进到一个建设时期，……所以我说现在的副刊顶好多做批评与介绍工作，提倡读书运动，给社会一个正当的进程。比如说，现在的人没有钱买书，我们的副刊假使能够把一本好书介绍给大众，起码可以供给他一个概念，……总比他们全没有读书好……”

九时，我们踏着快慰的步子回来。

（原载1937年2月10日长沙《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