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刀河

早几天，河里还在涨水，满满的，就好像要跳上岸来。

今天的黄昏，水退了不少。

我一个人，拿着一本书，在河堤上走。书其实也看不了几页，但这种拿着书的感觉很好。河堤很长，堤旁站着一长溜棕榈树，很精神。特别是棕榈树的叶子上还挂着晚霞。然而，其中的一棵棕榈树却死了。也许是它站得太久了，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但又身不由己，干脆就一死了之了。我这么瞎想着。

我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要是河堤上有一条凳子就好了。这样的河堤是应该有很多很多树的，隔那么远也应该有石凳，有躺椅，退一万步，也应该有像模像样的草，让人想坐就可以坐下来。我现在就想找个地方看书，哪怕看上几页也好。当然也可以一边走一边看，但河堤坑坑洼洼的，要是一不留神来个嘴啃泥呢?于是便感到了美中的不足。

这条河叫捞刀河，就在我住的小区旁边。相传三国的时候，刘备派关羽向长沙进军。当时的长沙太守叫韩玄，他的手下还有猛将黄忠、魏延等。关羽不敢轻敌。为探虚实，关羽到了长沙北郊，便乘一小舟沿浏阳河向南划去，不小心，将那青龙偃月刀掉进了河中。刀掉进了河中，自然要捞，这捞刀河也就因此而得名。

我把手中的书收了起来，在琢磨着关羽的刀究竟掉在了什么地方。据说落刀处叫落刀嘴。我现在站的地方恐怕就是嘴的旁边。又据说那刀是在河的上游打捞起来的。因为关羽的宝刀叫青龙，青龙遇水说不定会逆水而游。于是便到河的上游打捞，果然果然。果然不过是一种传说。忽又想起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中的“关云长义释黄汉升”。其时，刘备的一干人马正是顺风顺水，斩将夺城如同破竹。赵子龙取桂阳，张翼德取武陵，关云长取长沙，真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关云长大战长沙时，与他交手的便是猛将黄忠。第一日，大战百余回合不分胜负；第二日，又战了五六十回合，依然胜负不分。好家伙，两军齐声喝采，鼓声正急。云长拨马便走，黄忠随后赶来。云长欲举刀砍去，忽听脑后一声响，云长一看，原来是黄忠马失前蹄。若按牌理出牌，此时云长正好趁机手起刀落，那黄忠只怕来不及哼上一声就已身首异处。然而，英雄相惜，关羽道：“我且饶你性命，快换马来厮杀。”黄忠一辈子的马上生涯，都是你死我活，没想到这关云长如此的义气。于是便想，下次再战，也得手下留情。第三日，又是三十余个回合，忠诈败，云长直追。忠“把弓虚拽弦响，云长急闪，却不见箭”，云长再追，黄忠依然不忍，于是，再次虚拽弓弦。云长以为黄忠不会射箭，更是无所顾忌地将黄忠追赶至吊桥边，此时，黄忠不得不出手了，只见黄忠搭箭开弓，弦响箭到。黄忠能百步穿杨，如果他有心要杀关羽，那是不在话下的。但他想起云长有不杀之恩在先，他也就只能点到为止了。于是，那一箭正射在云长盔缨根上。说实话，我看“三国”看到此处，是会把书放下来，默默感动半天的。狗日的战争，那么残酷和惨烈。此处，透着的却是一缕人性的闪光。这种闪光是一超越了“敌我”的。

关羽在长沙，到处都是故事的痕迹。比如“铜官镇”一名的由来。又比如，长沙城内仅关羽的庙宇就有四座，其中一座就建在北门城外古吊桥边，也就是关羽和黄忠大战的地方。关羽到后来变成了神。变成了神的关羽自然就没有血肉了。遥远的历史渐渐都成了传说，就像我身边这条流淌着的捞刀河。我不太喜欢这种传说……

我不太喜欢这种传说。刀刀刀的，杀杀杀的，战争的腥味仿佛还在河面上漂浮。河面确实漂浮着什么，也可能是拖沙的船漏了柴油，但在晚霞的映照下五光十色的，很好看。用徐志摩先生的诗来形容，便是：那不是漂浮的柴油，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果真就有一条拖沙的船驶了过来。船上一盏蓝色的灯无疑是拖沙船的眼睛。船上的沙堆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山包，我数了数，一共七个。船上的汉子打着赤膊，在抽烟，火星一闪一闪的。火星掉到了河里，被拉得好长，但很细，要睁开了眼睛用力地看，才看得见。拖沙的船搅碎了河面上的梦，然后就不见了。

西边的太阳已经落山了。那红红的云就叫晚霞。河对岸的烟囱在冒着烟，因为距离的缘故，那烟也很美，像云。我忽然又把书翻了开来。我不记得是父亲还是母亲说过，黄昏的时候不要看书，坏眼睛。我也不记得是谁说道，在天快断黑时，书上的字越来越模糊，但你只要死死地睁着眼睛，你想看的那个字永远都不会消失，可你如果眨一下眼睛，那个字也就急匆匆地跑到黑夜中去了。于是，我真的就在书上找到了一个我特别有感觉的字，我想在这一个黄昏，在黄昏的这一缕晚风中，在晚风中的河堤上，充当一下这个字的保护神。然而黑夜来得太快了，我也不可能不眨一下眼睛。有时候想想，当英雄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转自彭国梁《长沙沙水水无沙》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