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

    张恨水(1895－1967)，原名心远，笔名恨水，取南唐李煜词《乌夜啼》“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意。祖籍安徽潜山，生于江西广信。著名章回小说家，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被尊称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章回小说大家”和“通俗文学大师”第一人。作品情节曲折复杂，结构布局严谨完整，将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小说与西洋小说的新技法融为一体。更以作品多产出名，他共创作了一百多部通俗小说，其中绝大多数是中、长篇章回小说，总字数近两千万言。

一路挤到武昌

  张恨水

    长沙之为瓦砾堆，自早在吾人想象中。既下车，穿堆墙残砌，行入一冷巷，是为东正街罗祖殿。前后百十幢房屋，尚相当完好。吾人投一旅馆，得一楼房。虽形势犹存，有窗而无门，有榻而无案。尚幸索得火盆一具，可以围火，此间旅店制，颇具特别意味。客饭每餐八百，房租奉赠，如不饭于此，房租则索一千二百元。吾人打如意算盘，愿饭于此。食时，则十余人一桌，仅菜六碗，白菜豆腐，且居其三。食后大笑，几不知此如意算盘谁属也。是夕，细雨，寒气甚重。同人均欲一观劫后长沙，携灯往探最著名之八角亭。至则临时房屋，亦如炸后重庆之小梁子。唯其矮小之房屋，各门一八字大门，不复置街窗，亦属别有风味者。电灯犹去恢复之期尚早，利用一切照明器具，则甚于重庆停电之夜，如煤油灯，菜油灯，土蜡烛，即为渝市所仅见也。一般物价，与衡阳若，交通除火车汽车外，有小轮通常德，汉口。但下行船，例拥挤于军事第一条件下。小轮至汉，统舱二万元，房舱倍之，顺利行四日，遇风浪顺延，行六七日亦恒事也。火车例每日售武昌票二十张，依登记换购票证，缴半价，再由购票换票，须行三次手续。车站无站，于瓦砾场外一破室中，破墙为洞，缓行其事。登记入夜半而往，张伞缩顶，排立风雨中，且往往扑空。实则熟于此道者，可不必如此，以一万元或二万元代价可得黑票。更有黠者，即此道亦属可免。候车于修理厂开来时，一拥而上，好在无次不挤，亦无人检票阻拦。既得一席，无论有票旅客如何叫骂，决置之不理。但勿占有号码者位置，可不至闹至站长台前，自可冒滥于车厢中。车行矣，大关即过。如无人发觉，即不费一文，发觉矣，充其量补票耳。价不过五千余元，较之以二万元得黑票，其便宜如何。

    吾人廿三日夜半至站，冒微雪立废墟中二小时，小儿冻至哀号，意固在免登车拥挤。不知车到站时，即为上述之黠者抢先，至令同人全由小如狗窦之车厨中钻入。幸同人力争，两板凳上人，以无票而相让。但于凳头立一人。膝撑余腰，行李堆上又坐一人，身压余背。急呼站上人，但彼来时，仅佯呼“查票查票，无票下车”。车中人均答以有票，即悄然而去。其怠荒不负责任，非黑市有以致之，吾不信也。由长沙以北，路基较好，车行顺利，沿途时见俘虏工作站上，似甚守秩序，全面视车中人，惶然流汗。四时抵岳阳，又拥上无票之客人无数，仅两车厢衔接之挂钩旁，即堆挤数人，有一人且手攀窗而立于车壁外。黄昏到临湘，同人均宿车上，不敢行，唯由妇孺下车觅食宿处。车站去县城三华里，站上客店，均临时支盖，简陋不可名状，无足述者。站后半里，即柴草编支之日俘集中营，可遥见日俘出入。站上日俘，亦频频往来，但为工于铁路者，倒得自由，其来稍久者间能操当地土话，坐于冷酒馆中吸纸烟吃煮面。余曾衣余二十年之老伴大衣，入屋购落花生。日俘以为官也，起笑而敬礼。余虽怜之，又复鄙之。盖闻此间人言，老东杀人如麻，捕得吾同胞，不杀，以长钉钉入脑顶，使其惨叫而死，同在此一地，何前倨而后恭也？国不可亡，同胞勉乎哉？廿四日夜半，妇孺燃烛入车，勉可就坐，回视前后，两车厢，已客满矣。是日之挤，自无待赘言。过汀泗桥羊楼司诸名战场，均以车厢过挤，无兴赏鉴。下午三时半抵武昌总站。以汽油耗尽，停车候油，旅客不能耐，一一下车，由此穿武昌城而往汉阳门。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