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市井之第一纺织厂参观记

第一纺织厂参观记

怪 愚

一

前几天，《楚声报》竹琴社长邀我到纺织厂去考查，并且还约了十几个人，我当然答应。

首先来到上河街三十七号纺织厂事务所，范厂长正在报告，等我们进去，已快讲完了，才把帽子放下，马上又戴起来。随着他们渡河，坐的小火轮，据考古学专家黎社长竹琴说：是何主席民国十九年逃难时的专轮。这不免又引起我一点古意，轮船绕水陆洲向纺纱厂进驶，看见都市外的乡村，“鼠子们”都倒抽几口冷气，齐喝一声“好风景”。我想，真是都市中长成的记者。登岸，匏安急于要现老本事，说：“照个相吧！”王巧哥说：“今天有摇头机，你的相匣失掉作用了。”大家笑，桂桂在身旁，巧哥的脸皮恐怕又不松活。入会客室，我抢着一把沙发坐了，迨余园先生进门，我想让，以尊师长，又怕人说我古礼过度，只好我坐我的软沙发，先生坐先生的硬板凳。范厂长坐在门口，表明他是主人，我入座便提问，表明我是记者。我说：“贵厂的固定资本及流通资本，总共有多少？”范厂长把眼光一睁，简洁地说：“固定资本约三百三十万元，流通资本每日约八十万左右。”记者：“每月出纱多少？”范：“原出八十件，现在出一百二十四件，将来预备出一百四十件。这里共有廿万绽子。”记者：“棉花的来源呢？”范：“原棉分本省粗绒细绒、外省粗绒细绒；本省粗绒多产自常德津市一带，在津市还有一个轧花厂，细绒大都来自南乡九都安乡等地；外省细绒多出自湖北蔡甸广水，细绒则以湖北家乡老河等处为多。”

真是在背书，我想，不然怎么会调其文来了。答的太多，记得太慢，终于被石安抢着问了：“贵厂的组织情形到底怎样？”范厂长把眼光一转，盯住我们的石安部长说：“厂长以下设总务、工务、营业等三课，从前还有人事课，现在取消了。每设课长一人，课长以下再分股。总务课包含文书股、庶务股、仓库股、警（务）卫股。工务课包含技术股同考工股。营业课包含花纱布同物料两股。人事既已取消，其中的卫生股因为现在已聘用中西医，而且有调养室，所以也随着取消。稽查股也因为有警卫股，也取消了。其余的，工帐股归并到总务课，教育股归并到工务课。这样，我认定还比较恰当。至于会计仍是独立，会计处设主任一人，主任以下有出纳课、计算课、统计课、稽核课，厂长、会计主任之外，有监察员，监察厂内一切设备及经济。另外，还有驻汉经理处，驻沪办事处及购料委员会（系由审计委员会、财政厅、建设厅、及厂内职员合组而成）。”真是势若黄河之水，一泻千里。假使不是李淑梅急于想问：“出品种怎样？”还不知他要说到什么时候。范厂长呼了“抽书”（私塾里读书要背，先生逢书顺便指一句，学生马上又要接下去，叫抽书），马上便转变作风，说：“棉纱以十六支为主，有时加纺十支至三十二支，棉布则暂织十三磅半及十六磅二种。”这种术语，仿佛口诀似的，大家听了都有点莫名其妙，为“伪装”起见，只得暂时忍耐在心下。我又有点感慨了，我明知道这里的市场不广，不能与帝国主义的探摈政策相竞争，然而我仍是要问：“出品大半销在什么地方？”范厂长却仍是精神的答：“下江当然不能去，我们的销路除了本省，别的省只有四川同贵州。贵州的老百姓甚至于只认湖南第一纺织厂的十六支纱，别的厂的出品，他们一概拒绝不要。这是好现象，不过我们只要把成本减少，出品改良，也不愁不能与外地货相竞争。”问到这里，光头部长黄唯一先生说：“我们参观去吧！”这当然是大家所希望的，于是去把全厂参观了一遍。 

二

最先入纺织部的轧花室，一入内，棉花絮飞绕，大有落英缤纷之势。我连接打了几个喷嚏，然而那些工友呢，仍是苦着脸在工作着。接着入纺布本部，那是另一个世界，在那世界里，所看见的，只是广大的机械场，所听见的只是机械的声音，一眼望去，似乎有千丈远，机械在旋转着，每件机械上却凶猛地在抽着纱，男女工友，有的平静地，有的慌忙地在指手划脚，大家都感觉伟大，机械的伟大，同时又觉得自己的渺小。啊！机械，我爱机械！

有些女工，看见我们便笑，笑得很刻薄。我想，那大概是笑我们的光头疗长没有戴帽子，同小画师的鞋子破了洞。

到纺布部，范厂长又大声疾呼了。

“本部共有纺布机二百四十八部，内有新式机三十余部，每个工友平均可管四部，技术好的可管六部，新式织布机每人可管八部，每天出布可到三百六十匹……”后文听不清楚了，因为正在看着一个女工接纱，那种神速的手法可谓出神入化。

出织布部到菊亭摄了影，由匏安兄主持，人零乱地站着，颇有点外国人风味。一位我不认识的有胡髭的老先生，大概是不认识我们的关系，却要站到一旁，发“孤独的悲哀”，不肯入照，经我劝了两三次，才同意给照入匏安兄的镜子里，照完相，又继续参观工友俱乐部、寄宿舍、合作社及子弟学校。寄宿分男女两部，男的宿舍公开地摆在山岭上，女的宿舍的四周都插满了一丈多高的竹墙，我说：“这未免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口味。”范厂长说：“他们都很规矩，这些家伙本也不要了，我就取消。”取销了又表现女权高上一步。到工人子弟学校，一队儿童正在体操，那女先生的口嗓真大，又响又亮，几乎可以“高唱入云”，我问：“有学生多少？”一位教员先生马上代劳说：“五百多人呢！”“待遇呢？”“一切都由厂里供给。”

折下，到发电间，我已疲倦得不堪忍耐，而且“往昔的过去”，曾经看过几次，不进去了。待他们下来，到地下室看看，范厂长指着几个锅炉说：“这里都是××牌锅炉，把煤渐渐地一层层喂进去，可以省很多煤。你看烟囱里的烟不是很少吧，而且都是淡白色。”看着果然，又回到休息室，喝了茶，有个问题我急于要问了，我说：“全厂共有工友多少？”

“工友吧，”范厂长思索了一下，“共计二千零九十人，学徒及替工四百人，二千零九十人，男的占一千四百，女的你去算算。”

“待遇呢？”

“技工每天六角，每月约合十八元到二十元左右，男女当然是一样，学徒及替工每月可由六元到八元，电工技工每月则可收五六十元。”

“工作时间？”

“早上六时起，到十一时半，吃午饭，每天工作时间十一个半钟头，每年放两次假，女工受孕养儿子时，给假六十天，工资照领。”

将来的计划呢？据范厂长说，将来预备建筑新厂址，多收女工，女工的年龄是由十四岁到十六岁，在厂内工作十年，为她们储蓄一千块钱作嫁妆，再把她们嫁人，真是野心非浅。

另外，还问了许多，答了许多，记起来太麻烦，太琐碎，只好留待下次写，回城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了，天空中燃着几粒星星，预约着一个晴朗的明天。

（ 原载1936年10月6日长沙《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