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市井之沿河马路的夏夜

沿河马路的夏夜

隽

夏天，炎威的骄阳张大了血盆，喷出火也似的热能直逼着大地。风，也似故意与人作难般全不见形踪。在日间，人们多是躺在屋子间里，嘴里不住喘着“热呀热”，除了一些受着生计鞭策的劳动者不得不在赤热的阳光下迸着汗，可是每个人都感觉得道威烈的阳光有耐不住的蹩扭。

一到黄昏，赤铁般的阳光给暮气吞息了。每个人郁屈了整天的闷气也似给几口温柔的晚风吹散无余，于是大家都赶着换了衣服，预备尽欢尽逸地去领略夏夜的赐予。

晚饭后，成群结伴潮涌一般地从屋子间里走出来，宛如下了总动员一般的踊跃。有的坐在晒楼或坪台上，无系统零乱地畅谈着，也有集伙跑到附近避暑娱乐场合去逛逛圈子，或者花几毛钱要一杯咖啡，一杯冰淇淋，坐到深夜作兴尽而返。

她——沿河马路！到了夏夜就成为它的黄金时代，整千万的劳动苦役，穷人乞儿郁闷心情唯一的寄托所。确实，沿河马路在夏夜的有它神秘的美点，这大自然的夜市，大众的俱乐部，不仅为避暑的佳境，兼是陶醉心情的温柔窝，轻柔的河风，一阵阵地迎面吹过，揶得人心悦情怡，一绉绉的波纹，倒映着一丝丝的柳叶与一叠叠的彩云，给皎洁的月姐投射的水面，水里顷刻被析成银光点点，与几点渔火，几叶行舟凑成一幅天然图画。秀丽的岳麓山与水陆洲在这气氛里，也含羞似地隐匿地露出它们丰满面部的轮廓，俯仰的波涛，永无静止地滚来，触着江岸，激起银白色的渺沫，共鸣着不成曲的音响。这时周遭都处在威人的情景里，一切都安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尽情拥抱着她。

傍河岸马路的一旁，坐满着劳役迸汗了整天的人儿，真像蚂蚁出洞似地占满了这修长的马路。人呢？摇着大团扇，嘴里含着古老的旱烟杆，心情地畅叙着日间的一切及其他的轶事。有些躺着凝神地追求夏夜河畔的韵味；旦反省与安慰日间的一切。总之，这是社会各种人品的展览会，大众心情融洽的地方。这儿没有城市嚣尘的浊气，没有酒肉脂粉的氛味，没有女人裸露的大腿，女人的妖态，女人娇嗔声，一切都市罪恶的动态这儿是找不到的。这儿只有“神圣劳工”的逼真剖露，实质“意诚”担白的表示，真实“心情”与“爱”的发挥，这儿是简单、朴质、纯洁化，大众普遍化，完全浸浴在自然中的人类真正的社会集团。

马路另旁，摆着一些投卖香烟凉茶的，测字算命的……形成了一个大的夜市；于是喊声、叫声、谈笑声，儿女的哭闹声，大人的咒骂声，拉杂成一片，冲破了湘江水面的沉寂。

码头旁，停泊着一些静止的船只，船头坐着一两赤膊露腿的老头儿，屈着弓形的腰，点缀着江面。

江畔游人稀疏的阴影下，可以看到一两个白判官司脸，扩散着一股刺鼻香气的土娼野鸡式女人，在那儿若有所求。她们是被囚蛰在人间地狱，贩卖皮肉的可怜虫，为了鸨母们的逼迫与生计的鞭策，不得不丢脸舍身去找对象，必要时，甚至去拖人拉夫。当然，在这暂刻热闹的夜市，少不得她们来陪衬。

夜深，劳工们都躺进他们的搭棚里，于是她——沿河马路——才渐渐地恢复到她日间的静态。

可是一部分无家可归的可怜虫——穷人乞儿——仍然躺在江畔，任风浪的剥噬！

二六·八月八日写于南园

（原载1937年8月12日 长沙《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