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日记
九月二十七日天气阴沉,可是没有下雨。今天,我们要离开上海了。下雨似乎比晴天更好,据说雨天和雾天不便飞行,敌机或者不来投弹,路上比较安全,可怜的逃难者的心情! 早起,妻对我说:“我们逃难来的又逃难去!”这话里含有无数酸辛(应该说是Some thing)引起了我的一声长叹。我说:“遭难的是整个民族,个人的苦难算得什么。整个民族得救,我们也就得救了。”我的话虽然如此说,却因妻的话而回到十年前的个人的旧梦,不觉得很诧异地叫妻一声:“喂,真是凑巧,你记得吗?那一年我从长沙逃难出来,正是九月二十八日,今年从上海逃难回去,恰巧是九月二十七日,整整十年,不多不少,这不是很奇怪吗?”妻也很有感触地发出一声长叹。原来同样逃难却是大有区别。不仅一去一来路向不同,心情更是两样。当初逃出长沙的时候,自相残杀,人心惶惶,谁友谁敌,分不清楚,是非反正,更不必说。记得那时最该感谢的倒是一个新交的朋友曹云松先生,不但他肯容留我这个歹人在家,最后还得到他的助力,我才能够成行。生平师友,何止十万,数数生死患难之交,他却是第一个。他在我六亲不认的时候,竟一见如故,敢认我做一个朋友呀!如今逃开上海,虽说此地也是人心惶惶,可是所怕的只是外来的强寇,除了大小汉奸,一切政见不同的党派都在精诚团结,共同抗敌,至少目前少见自相残杀的惨象了。在我个人也减少了“举国皆吾敌”或“世人皆欲杀”的恐怖。何况满眼都是逃难的难友,便是留在上海不逃的许多朋友也都关心我们路上的安全,尤其是王鲁彦先生今天来了两次。我对妻说:“如果为了路上的安全,我们倒不必叹气。后方逃难的还怕死,前方杀敌的又怎样呢?我们不能祷祝目前一家路上的安全,应该为前方将士祈祷,并须想想将来怎样对为国而死的将士及其遗族。”妻说:“我们自己并不必怕,总为小孩子担心。”我说:“不错,小孩子是在我们更后的后备军,我们当然要留心他们路上的安全,我们逃难原是为了好好地安置他们罢了!” 下午四时,我们从寓所上汽车出发了,除了我们夫妇儿女一家六口外,同行的有亲戚刘志衡先生,复旦毕业同学王定华先生。六时一刻,趁京沪特别快车从上海西站出发。到松江已见灯火。车行不久,就停了,徒步过铁桥,冥途暗索,颇有戒心。幸而已将行李四件买了行李票,不必亲自携带。只一小提篮,已挤出了刘先生一身大汗。要不是有刘先生开道,王先生殿后,我们带了四个孩子不被挤到水里,也要把顶小的一个孩子挤个半死,说不定出进车箱,有个把孩子挤断手脚。 上车了,就在车上过了一夜。四个孩子算是勉强安睡,我们合眼的时候就不多了。 二十八日午前十一时一刻到了南京下关车站,我们手提的篮子衣包,因为刘先生带了上海救济会通行证,免予检查。同时站上军警叫人快走,说是突袭警报快要来了。雇了五部黄包车,不一刻就到了下关轮轮码头。刚好下车付钱,警报来了,往何处去呢?望见瀛洲旅馆大门半掩,待要进去,遇见了胡风先生,他正在躲避。旅馆茶房并不招待客人。再向前进一点,就是东方大旅社,我们不管他招待不招待,将手提小件行李直塞进去。此时旅社内人也很多,军人占大半,找不到坐位,我只好招呼女人和孩子把包裹等件放在地上,坐了下来。 我同刘王两先生因为从昨晚起没有吃饭,今天又有两顿不曾吃到东西,一同出门去找吃饭馆子。不料走了好远,店门都是紧闭,不做生意,正在饥肠辘辘,疲乏已极的辰光,紧急警报来了,街上断绝行人。我们只好站在街边一个小房子的角落里躲避。 呆立了个多钟头,实在饿得疲乏极了。我们试试从街边屋檐慢慢走过,回到旅馆。顶小的申儿已以饿得睡在一个小箱子上,竟睡著了。想开一间房子,老板总是拒绝,不是说没有饭吃,连开水也没有喝,便是说没有茶房招待。好容易交涉到开了一间房子。 警报解除了,已是午后三时。 我们一家出去找饭吃,几乎要走到挹江门,才找到一个面馆,可是只有起码的阳春面,每人费五分钱吃一碗面,算是饱吃一餐。 刘王两先生去找船取行李。他们先到招商局找了一个朋友,说是今天午后五点多钟就有船开,船名江新。房舱票快要卖完了,刘先生就抢先买了船票。不料回头到车站去取行李,行李车竟没有到。船票已买,怎么办呢?刘先生慨然自任留守,嘱我们趁船先回。我因为内人有病,孩子又多,找不到旅馆,又因刘先生有朋友在招商局做事,食宿安全都不成问题,所以就赞同了他的主张。 “行李究竟什么时候有取呢?” 我内人很担心替我们取行李的刘先生的安全,自然还掛虑到她的衣服。原来我们动身的时候,怕逃不出来,不能多带行礼。决定光带我女人的衣服,而且是比较新一点的,旧的不带。其次带我的西服,小孩子的比较不值钱,无论冬夏新旧,新旧一律不带。此外就只带被包了。不能带起走的衣服,就和其他家私器物一样,留在寓所。本来我们可以把房子连家具一起招顶。只因当初我以为复旦大学可以在沪开学,决定不走。许多朋友就把他们不能带走的东西都寄存到我家里来。计有曹云松、廖伯华、唐锦涟、佘太太几家的箱子器物。虽说他们已经声明我走的时候可以丢掉。可是在我,总以为我走而不丢掉,于心更安。本来我的房子可以顶得三百元左右,还了欠租,尚有百多元赚头可作旅费。在我临走的前一二日诗人穆木天、任钧两先生的房子,各人都顶了两百几十元。他们的房子都距南市较近,又都只有两层,没有卫生设备,而且不及我的房子油漆一新,居然以重价顶了出去,我的房子只顶三百元应当更俏,何况我的器物较多或许较好呢。因为保存朋友们的行李的一个念头,就找了一个朋友介绍给我的一个朋友。正在邮局做事的唐先生来住。据说他很留心我的文章。我并不怀疑到他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我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通通让给他,不要他付代价,而且我欠的房租,我已关照地产公司看门人收租人由我负责清偿。临走的时候,我还亲自叫汽车到公司去一趟,告诉公司负责人,我愿负责到底,我有什么职业,我到哪里就业。不付目前房租,更不付以前欠租,这是此时上海通行办法,不止我陈某一人,公司负责人当就理解到这一点,并没有非难。当时我们谈话两三分钟,就由他替我叫了一部汽车把我送到车站。为了不能带走的东西竟费了这许多周折,如今带走的东西又要留在南京候取,真是麻烦。不过转念到无数人丧失了生命,无数阔人丧失了几百万几千万的财产,觉得寒家的几只破箱,几件破衣服,几本破书,又怎值得计较! 晚边六时我们一家及王先生都上了江新船,只留刘先生在南京,我的心里真是不安,但是除了如此,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不久,刘先生同他的朋友在招商局做事的王先生到船上来看我们,我倒很感谢他们的周到,同时也觉得刘先生留在南京,食宿上或许没有多的困难。 很晚船才移动,我已朦朦胧胧快的熟睡了。 二十九日到三十日,我们蛰处一个房舱,四个小孩子吵闹得你发昏,可是他们不吵闹时又转觉孤寂。一路过蕪湖,过安庆,过九江,我都没有上岸。船行时,连两岸迎面而来的景物,我也懒于应接。沽酒一小瓶,不时取王先生所买罐头凤尾鱼,及内人准备的路菜酱汁猪肝排骨下酒。 十月一日午后一时许,船抵汉口。误听万花楼旅馆接人的江湖话,把行李搬到旅馆,多用几块钱,多出几滴汗。要是船到就由小火轮过江上徐家棚车站,岂不省力省钱? 午后四时许我们过江,遇着车站旁大东饭店李老板来接江。他是湖南湘潭人,对同乡人颇亲切。这种饭店却不同于上海的大饭店,只是像我们乡下大路旁的小饭铺。我们七个人吃了顿晚饭,只费一块多钱。托他替我们买车票卧车票,代找卧铺号数,并由他照顾我们的行李上车,先后共给他一块多钱,他很表示谢意。 六时许,空袭警报来了。我们从车箱里卧铺上爬起来,小弟弟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用袜子跑路,过铁路半里许,才找到一个小屋,停了下来,此时我国飞机两小队从武昌上空飞来,又仍然飞去,绕了几个圏子,敌机并没有来。过了许久,才解除警报,大家吃了一次虚惊。 八时左右,车快要开了,田老五和廖沫河“两位走上车来。原来田回湖南,廖来送行,久别之后,不期而遇,快谈了一会。廖走了,才开了,我们大家倒头便睡,算是安睡了一晚。 十月二日午前十时许,车抵长沙东站。我很欣然的地孩子们说:“我们逃难回来了。”大弟弟笑着说:“我们都是难民呢。”小弟弟沉着脸说:“我们不是难民,我们坐车出过钱的。”引得他的兄姐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 大家浮着一个笑脸,抱着一个急跳的心,回到了故乡。 原载1937年《文学月刊》创刊号 辑录:陈先枢 杨里昂 彭国梁 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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