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古茶亭寻迹

亭式建筑,是一很古老的东西。其功用，一类大致是供人们避风躲雨遮阳、休息饮水和迎来送往用的，称之为路亭，亦叫凉亭，即古诗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长亭连短亭”里的“亭”,山中的茶亭就属于这一类，它是一种极具中国民族特色的建筑，积淀着中华民族的浓厚情感。另一种是休闲、观景之亭，如岳麓山上的爱晚亭，爱晚亭初名红叶亭，后取杜牧《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意，改名为爱晚亭。清嘉庆举人俞敬之作有《盛暑憩爱晚亭》诗，与毛泽东一同游览过爱晚亭的周世钊亦有“为爱枫林憩古亭”之句，亭一旦与休憩联系在一起，也就有了茶亭的属性。

茶亭是个温情之所，也是个教化之所，小小的茶亭，却是中国古代老百姓行善积德，与人方便的集中体现。长途跋涉之中，炎炎烈日之下，唇干口燥之时，能得一憩之所，喝口清茶，如雪中送碳，心中感激之情，难于言表。最具典型意义的是，大多数茶亭都有对联，很多对联都写得情景交融，饶有意味。宁乡人岳障东是一位写茶亭联的高手。岳障东，字蔗坡，号百川，沙田乡水源村人，清末举人，曾任道州学政，有诗名，著有《亦檄轩诗集》行世，但他更擅长的是撰茶亭联，兹录数副如下：

惠同桥茶联：

其一：一般春梦无痕，名利走红尘，劝过客喝些茶去；

今日海疆多故，神仙到黄石，看传书谁上圮来？

其二：天开小画图，双流涧口泉声，断岸悬虹围柳絮；

客来好风景，一笠波心亭影，淡烟飞翠点茶瓯。

沩山惠同桥茶亭位于湖南宁乡县沙田村，茶亭建在桥上。桥跨沩水支流黄绢水上游，为三孔两礅石平桥，桥全长22米，原为木桥，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何开周等倡募改建成石桥，桥上建有青瓦木柱长亭，亭两侧护栏下原设有长凳，供行人休憩、喝茶、邑人岳衡作《惠同桥碑记》称：“有亭以憩行者，炎熇渴饮，开畅烦襟，惠也。”2006年惠同桥茶亭公布为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

宁乡沩山长香岭茶亭联和堆子山茶亭联亦为岳障东所撰。

长香岭茶亭联为：

绝磴古沩峰，正宜茶话舒筋，天际行云同客憩；

孤亭老秋树，为爱松涛到耳，山深警夜有龙吟。

当代楹联学家易仲威评此联说：“上联从沩峰绝磴，联系到过客在茶亭小憩舒展肋骨，似天际行云一样飘荡不定；下联却拓宽到孤亭秋树，进一层想到松涛，归结到‘山深警夜有龙吟’，使读者思想意境也跟着步步深入，遐想不尽，余味无穷，成为传颂佳联。”

堆子山茶亭联：

古来除芳泽美人，谁个怜才，请看蜀客尘衫，病渴同嘲司马赋；

公余造莲花君子，借他消暑，擎出沩山露叶，思家欲学季鹰归。

易仲威评此联说：“上联从美人怜才想到蜀客尘衫，结合司马相如患有消渴症，才与茶亭牵上关系。下联却用‘借他消暑’、‘沩山露叶’引出张翰思归的思想，使人飘飘欲仙。”季鹰为张翰的字，张翰，西晋吴县（今苏州）人，有文才而纵任不拘，时人比之阮籍，因思念家乡物产常有弃官归隐之心。

宁乡峡山茶亭李元燮抗日战争时期撰联：

峡水最清涟，邀过客煮茗谈心，莫嫌他水峡；

山河多破碎，望诸君匡时努力，誓还我河山。

宁乡东务山冷水井茶亭黄石村撰联：

冷眼看居民，富者贫来贫者富；

井中观过客，南人北去北人南。

宁乡、安化、涟源三县毗邻处新建桥茶亭朱人骥撰联：

此地是通衢，迁客骚人，莫道关山难越

有亭临桥畔，英雄知己，岂无萍水相逢

这些茶亭联写得各有特色，这也难怪，能形诸文，悬之于道的东西，自不是那些只具备一般才学者敢轻易动手笔的。这一点，古人，不论是有钱有地位的，还是无钱无地位的的人，都比较实事求是。小小的茶亭，朴实无华的民风，殷勤的主人，亲切的对联，甘醇的茶水，交换着乡民的关怀与体贴，传递着乡情和温馨，也在物细无声地善化着世道人心，所以熊召政在《长沙百里茶廊赋》里写道：“茶与诗融，饮者可得大愉悦；茶与道合，品者可得大圆通。愉悦生自在，圆通即和谐。一县得此，则生机勃勃发；二者兼美，则长沙善化。”

茶亭、茶棚等建筑物的出现，是茶饮普及，为日常生活必需的见证。茶亭多建筑在离村镇人家较远的交通要道之处，大多是木制结构，木柱木顶，走角飞檐，内设茶缸、茶桶、木条板凳，一般免费提供茶水，供过往行人歇脚、解渴，也可以避雨。有的纯粹是一座房子，里面住了人，负责提供茶水。天黑前赶不回家的人，借宿茶亭，明早再继续上路。地址通常选择在岭头或清洌的山泉边。随着时代的进步，交通条件的改变，人们的出行条件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茶亭类建筑已基本上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成为一种过去时代的见证。长沙巿南门外回龙山下过去有座著名的义茶亭。“义茶”当然是不收分文的“施茶”，义茶亭的对联道出了建亭者的初衷，联曰：

不费一文钱，过客莫嫌茶叶淡；

且停双脚履，劝君休说路途长。

到20世纪中叶亭子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了一个“义茶亭”的街名，有心的人们凭吊历史，发思古之幽情。如今，连“义茶亭”这条街也不存在了，它已成为省财政厅驻地的一部分。

在今天的长沙地区，以茶命名的地名，辖区地域行政级别最高的要属望城县的茶亭镇。茶亭镇旧有“歇凉茶亭”，相传为清代当地乡官张子初捐建。今亭已不存在，但有副茶亭联流传至今，联曰：

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众生不妨坐坐；

劳力苦，劳心苦，苦中作乐，大家打个哈哈。

茶亭镇位于望城县的东北角，原属铜官，东临汨罗巿，北接湘阴，与湘阴县城相距25公里，南靠长沙，与巿中收区相距离21公里，东到京广铁路，西到湘江铜官码头都在10公里以内，是三县交界、地理位置重要、交通方便的边陲大镇。境内丘陵起伏，11座水库和数不清的河塘星罗棋制于9.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盛产水稻、牲猪、茶叶、油菜等农副产品，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大镇，自古以来就是洞庭平原的鱼米之乡。矿产资源丰富，主要有花岗石、陶土、稀有金属、优质矿泉水等，工业产品主要有炻瓷、湘绣等，近年来，集旅游、度假、休闲、垂钓、娱乐、观光于一体的农业综合开发势头很好，花木、蔬菜、油茶和石榴的种植逐步形成规模，服务城巿的梅花鹿、奶牛、肉鸡、獭兔、瘦肉型猪的养殖也方兴未艾，成为长沙巿重要的农副产品供应基地。

茶亭镇还是中共早期著名领袖郭亮的故乡。郭亮（1901-1928），湖南著名工人运动领袖，曾任湖南省总工会委员长，中共湘鄂赣特委书记。长沙“马日”事变后被害。佘汉武《题郭亮烈士墓》联云：

浩气壮古今，少年头掷地有声，问天下英雄有几；

丹心照日月，七尺身捐躯无悔，唯男儿作事无他。

近年来，郭亮墓庐得已花巨资重修，墓区两旁植常青松柏，前临池塘，后依群山，左侧有墓庐一所、右为竹林一片。1983年重新公布为湖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是长沙巿爱国广义教育的重要基地，九峰山、茶亭水库、西湖林场，苍山古柏，翠竹修林等自然、人文景观十分迷人。虽茶亭镇茶亭已不存在，但茶亭塔却可堪称奇观。茶亭塔位于望城县茶亭乡官冲村,地处九峰山下,仙姑岭嘴上,清溪水由东而西从塔的北侧流过。塔的顶部生长一野胡椒树,枝叶繁茂,树高5米。塔由花岗石砌成,七层,高15米。塔门刻“惜字塔”三字。但惜字塔之名早不常用。塔檐较短,塔角微翘,起波平缓。二层内壁嵌有“道光十八年戊戌（1838）秋建”石碑。据传，光绪二十六年（1890）塔尖被雷击倒，遂生出此奇树于塔上，2005年被公布为长沙巿文物保护单位。由于山椒树不断长大，2006年，在长沙巿引起了一场“毁树保塔，还是保树毁塔”的热议，但终无结论。邑人谭建祥有《题九峰夕照》诗以咏其景：

古树斜阳灿,亭亭立若仙。扶疏临署丽,执著抗寒妍。

紫气来衡岳,香云绕洞天。清溪垂塔影,鱼跃上峰颠。

益阳茶亭起源甚早，自汉代始，便有兴建。宋时流行、清代为盛。清同治十二年七修《益阳县志》载：乡间大道多有茶亭，数以百计。后安化一带，茶业兴旺，茶亭更多。1928年，桃江县的彭子仁在该县松木塘与杉树仑结合部的大道旁修筑了穿坳仑茶亭，置田31.5亩，土3亩，作为亭产。其亭宽大，可供16桌人喝茶。特别是亭联两首，颇邀时誉，后载入《中国亭联集锦》和《百业谐联大观》。其一：

生计尽关心，长途辛苦，坐片刻稍息疲劳，哪管春秋冬夏；

光阴同过客，逆旅奔波，喝一杯全消渴癖，任凭南北东西。

其二：

穿破名利关头，想只因富贵身家，过此尽属康庄道；

坳上清闲地位，看不上江山风月，少座都为畅快人。

民国九年，由周华亭倡修的沧水铺茶亭，亭长12米，横跨大道，楼上存放棺材，以济猝死途中无力安葬者。其亭联也不逊色，横额：沧浪清兮。

萍水相逢同坐坐;

关山难越且迟迟。

安化小淹乡石门潭还有一奉义茶亭，是1937年由龚怡发遵母陈护英遗命所建，取名“奉义”。陈护英“秉性坚贞，夙怀慈善”，28岁丧夫，抚龚怡发为嗣。见行人过此，欲饮无茶，欲歇无荫，且常有绿林啸聚，匪迹出没，临终嘱子：“暂不买田，先建茶亭。”怡发谨遵不渝，逾四载亭成，行人称便。至今亭房依旧，楹联尚存：

奉命岂敢忘，建小亭数椽，献予先慈偿夙愿；

义心尽所表，烹清泉几盏，聊为过客洗尘劳。

安化县至今犹存的杉树亭更有茶亭活化石之称。杉树亭座落于冷市、小淹两地等距的高芭、石沙村交界处杉树岭，建于清嘉庆年间（1796-1820）, 是往昔新化、溆浦、梅城通往常德、桃源等县的要道。岭高海拔约600米，地形险要，素有“南北十里一关山”之称，茶亭为全木质结构，建筑呈新月形,全木质结构,亭长15米,宽4米,共5间,占地90余平方米，呈“L”形，东侧设条凳、茶缸，供行人停歇饮用，西侧两间横屋，供守亭人居住。亭东原建有梅山菩萨孟公祠，亭北有参天古树四棵，现已无存。亭南北现各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蜿蜒登山陡道，似天梯直插亭中。亭下郁郁竹海、杉林，近边弯弯资水，似玉带缠绕，远处与文澜塔、印心石遥相呼应。茶亭廊柱上有一联，相传为陶澍所指撰，联云：

茶后行者行，莫愁劳燕分飞，放眼光明路正远；

亭前过客过，若访雪鸿遗迹，印心名胜景尤佳。

上联的“劳燕分飞”出自《乐府诗集·东飞伯劳歌》：“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寓意离别。下联的“雪鸿遗迹”语出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比喻人过后所留下的痕迹。安化县的名人痕迹莫过于陶澍留下的“印心名胜”了。清道光皇帝为表彰安化籍名臣、两江总督陶澍，特为其幼年读书的石屋御书“印心石屋”四字相赐。陶得字十分得意，在资边建塔、刻碑、造屋、搭台，构成了联中的“印心名胜”。

陶澍的另一茶亭联也写得很有特色，既融汇了安化地方乡里风采，又工整对出陆羽、卢仝二典。联云：

采臼雨前，煎宜竹里；

经翻陆羽，歌记卢仝。

今长沙地区留存至今而建造时间最早的茶亭为浏阳社港新安桥茶亭。该亭位于今社港镇新安村，建于明成化十年（1474）。建造者为寻京南，嘉靖八年（1529）寻梦科、寻大贵重修。茶亭建在石板桥上，长19米，宽4.4米，由15根木柱斗拱支撑，坡屋顶青瓦屋面，造型别致，建筑工艺独特，支撑架由木柱凿眼搭建，木柱与桥面的结合部全靠自身重力平衡，无任何基础和榫接，全亭无一根铁钉。茶亭两旁有木板坐凳，整日有村夫恭坐其上，喝茶谈天，悠闲自乐。2006年新安桥茶亭公布为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

今长沙地区保存茶亭较多之地还有宁乡沩山。沩山茶亭多且出名，得益于茶。沩山古道连桃江安化茶区，本身又是个重要的产茶地区，是安化、桃江、宁乡茶进入长沙的陆路交通要道，是一条茶之路。茶之路止有禅宗沩仰密印寺，还有峒庆寺、白云寺、回龙寺等著名庙宇，禅茶诗僧齐已在这里出家；湖湘第一个状元、宁乡开国男易祓故居亦在此地的巷子口镇，因而此地民风向学，文教发达。茶之路上自然不缺茶，文教之邦自然多才子，故宁乡沩山多茶亭并且有名，部分茶亭还能够不被荡毁而保留至今。巷子口的司徒茶亭和南风茶亭等建筑给我们提供了访古问今的实物。

司徒茶亭位于宁乡巷子口镇与安化县交接的司徒岭，清光绪十四年（1888），宁乡、安化百姓在司徒岭上修建司徒茶亭，为过路人歇脚而建。亭呈长方棚屋形，人字形坡屋顶，盖小青瓦，以以木柱支撑，孤立于山野之间，给人以清新之感。

据《宁乡县志》载：“宋司徒王仝驻兵于此，以拒瑶寇，战死，后人立庙祀之。”此亭则伴庙而得名司徒古亭。这是当年长沙通梅城古驿道的必经之地。从司徒岭到仑脚正好10里，峰岭盘踞、林壑幽深。据传，清刑部主事、巷子口人地新庄曾从贵办案回乡途经此地，见险崚无比，党有路人跌落崖丧生，责令地方官吏修五尺宽的石级路，共三千余级，自此有惊无险。

光绪十四年，又有当地的龙飞舞、龙飞汉等人在司徒岭上新建了这一亭。该亭坐北朝南，亭后坡陡如壁，亭前悬崖如削。宽1.6米的宽的麻石古道穿亭依坡斜挂。茶亭分东西两部分，西边(安化地域)为立柱框架式凉亭,设有长木条凳供路人歇脚，正墙下嵌砌修建茶亭时的石碑，刻有清二品衔、署广东按察使张寿荃所撰写的《新修司徒茶亭记》碑文。东边靠近宁乡方向部分，设有伙房、客房、主人住房数间，清代至民国时期，茶亭由宁乡、安化两地派人长住，烧茶水义务供应过路行人，义务供应茶水的善举一直沿袭至新中国成立后。古亭后口水井，壁崖缝中有酒杯口大的泉水涌入井中，长年不断，清凉可口，故此亭又称凉水井亭。旧有题茶亭联，流传甚广。

其一：野鸟啼风，絮语劝君姑且息；

      山花媚目，点头笑客不须忙。

其二：四在皆空，坐片刻无分尔我；

       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自东西。

南风亭则位于巷子口镇通往安化东山要道上，木架结构，建于清同治年间（1862-1874）。亭名出自舜帝《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民之愠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古亭建在南风塅去东山的山坳上，长10余米，宽4米，过道外侧6个大木柱间设有固定木条凳供人歇息。亭南北走向，又设在坳头关口，每当赤日炎天，人们爬山越岭，酷暑难当，一经进入茶亭，凉风习习，如入仙境，故名南风亭。原亭中设四季设有茶水，免费供路人饮用。南方门额书“南风亭”三字，笔力苍劲雄浑，门联为南风塅清末秀才龚稀星所撰，何叔衡、谢觉哉、姜梦周的老师李藕苏所书。联云：

南去北来，过客何妨聊坐坐；

风和日暖，劝君且莫急忙忙。

（本文录自中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湖湘文库·湖南茶文化》陈先枢、汤青峰、朱海燕/著。未经授权，严禁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