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立咏长沙佚诗十六首

陈三立（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人，光绪进士，同光体赣派代表人物，誉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其父陈宝葴系维新派人物，曾任湖南巡抚，其子陈寅恪为著名史学家、陈衡恪为著名画家。

陈家于同治十一年（1873）从江西老家迁长沙，居长沙局关祠闲园，直至光绪六年（1880）迁河南武陟。光绪八年（1882）返回长沙，直至十七年（1891）离去，大部分时间居长沙泰安里蜕园，陈寅恪即出生于此。光绪二十年（1895）秋，诏授陈宝葴巡抚湖南，陈三立乃弃吏部主事一职，由武昌赶到长沙，助其父推行新政。时与两广总督谭钟麟之子谭延  、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谭嗣同并称为“三公子”。二十四年（1898），戊戌政变，以“招引奸邪”之罪革职，移居江西南昌西山。

陈三立居长沙先后达22个年头，其间作有大量诗文。陈之诗文集于《散原精舍诗文集》，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但收得并不齐全。近喜得好友刘经富先生搜集到的陈三立佚诗数十首，其中不少是在长沙所作。这些诗为《散原精舍诗文集》所未收，对了解清末长沙社会风貌、名胜古迹、士人心态，以及陈氏与长沙社会名流的交往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且诗风高逸冲淡，不露锋芒，堪称同光体代表之作，弥足珍贵，兹录十六首如下：

春日游蜕园歌

名园当春花欲繁，鸣鸠喈喈来唤门。

门外游人自相知，清歌烂漫携孤尊。

东风飞翻袂初舞，云吹一丝絮粘缕。

桃李杨枝映细晴，小立栏干扑香雨。

绿波盈盈腾雾隔，西去轩亭倒深碧。

万竹森沉浸昼寒，烟影天痕淡将夕。

夕照摇摇欲上衣，还移双浆趁鸳飞。

鸳鸯自飞风自起，剪尽愁痕一池水。

何处凌波更渺然，萍丝荇带镇相牵。

侧帽微吟映霄汉，空教世外看神仙。

参差石径苔泥没，洞壑玲珑印瑶月。

取次红墙一线通，歌舞楼台忆愰惚。

倦眼依然湘上山，主人恋官去不还。

东陵瓜熟风光老，寂寞良辰空闭关。

注：蜕园位于泰安里，时为湘军将领周达武的私家园林。

曾公孙广钧饮集浩园作

潇湘滟滟春城夕，几日看花梦相隔。

帘外东风吹细寒，西园烂漫招吟客。

华筵轩馆敞清峻，佩影琼琚映瑶壁。

压槛桃枝低亚红，倒池杨柳轻摇碧。

草长蜂游祗自媚，拂拭栏干更相惜。

黑云苍皇送飞雨，照眼江山失咫只。

主人解颐工说诗，咳唾珠玉纷葳蕤。

翰林博士尽惆怅，大呼脱帽倾流离。

酒酣潦倒百忧集，瀛海飞轮羽书急。

已惊哥舒弃关陇，又见王恢伏马邑。

圣主焦劳促视师，城郭呜呜夜吹笛。

将率功名委草莽，江海楼船压强敌。

只今时事已成冤，相逢花发且开尊。

高歌上马各归去，送客流莺啼到门。

注：曾广钧为曾国藩之孙。浩园为曾国藩祠内园林，位于今中山东路至局关祠一带。

过话玉池别墅二首

高卧东山宅，闲寻绿野堂。

衣冠存大隐，风雨照新凉。

莽荡看群彦，低垂尽一觞。

老臣遗憾在，流涕说先皇。

妖气连瀛海，江山有闭门。

文章终古恨，朝野几人存。

善战输长策，群公富谠言。

孤吟依北斗，未敢讼烦冤。

注：玉池别墅在长沙寿星街，为郭嵩焘晚年别业。

王先生闿运招集碧湖诗社以弟丧未与补赋应教一首

达人不遗世，招邀饯嘉辰。

曰息区中缘，还以劳远人。

明湖信逶迤，宾从亦振振。

缅彼濠上趣，弥钦尘外颦。

展驾惭夙约，申哀阻重闉。

山川未移眼，行赏邈胡秦。

名实天所乖，大适谁为邻。

髦流各有讬，寻讽虑弥新。

景风如可怀，相期泳湘滨。

注：碧湖诗社由王闿运等人倡立，为诗人文士结社唱酬之所，位于长沙城北碧浪湖，光绪十二年六月十五日首次雅集。

秋八月壬午偕文孝廉廷式曾公孙广钧渡江游岳麓晚宿屈子祠

披风泝江涛，搴云陟遐境。

暖暖余日光，恢恢羁虑永。

遵陇始邅迍，踰坂遽陵猛。

谷势涵霄长，林容卫秋静。

螟气挫立观，寥天带帆影。

寻芳庇幽祠，明灯向清耿。

申感惓怀沙，流吟讬衣郢。

凉宵梦各深，苍涛合重岭。

游心佛朝霞，鸡鸣滞矇景。

注：八月壬午为光绪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文廷士（1856-1904），字道希，号芸阁，江西萍乡人，光绪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侍读学士。屈子祠位于岳麓山下。

吹香亭

圆池覆小亭，亭背万山表。

云满凉初合，风深梦自零。

凭栏观妙徼，载酒弔精灵。

黄叶如相讯，飘萧故可听。

注：吹香亭为岳麓书院古迹，是书院八景之一“风荷晚香”。

爱晚亭是入山渐高处柯木暎蔽青苍窈然

孤亭翳长枫，山气迭明晦。

云根削壁高，雨色溜崖碎。

未妨视听卑，已抚乾坤内。

息心从化游，悠悠邈千代。

注：爱晚亭，岳麓山古迹，位于青枫峡。

青枫峡

朝兴缅危盘，苍气络无地。

鸿蒙缘石梯，游屐自相窴。

攀援始猱升，骞腾忽鸾跂。

阴柯隘霄光，黛围漏云吹。

奔雷撼涛音，遥情互轩轾。

拂藓坐冥收，荒寥脱尘累。

因知世外人，宇宙直如弃。

循级耸前观，眄岑削旁媚。

沸蜩听易凄，流钟触仍避。

希踪何必高，幽涂证初智。

注：青枫峡，岳麓山地名。

于万寿寺经白鹤泉遂登云麓宫望湘水

揽胜势未终，陟险气仍悍。

振衣盘石间，已瞩江山烂。

禅寮翳松萝，攀磴探混漫。

亭阴覆初凉，泉溜娱屡盥。

穹林转纡郁，群侣互乖窜。

天光曜长林，扪风蹑云观。

衡嶷脉未分，浏湘派同贯。

雄襟拊城郭，猛气决霄汉。

昔人小九州，旷览自增叹。

谁能讬圣游，虚寥轸遐玩。

注：万寿寺即古麓山寺。白鹤泉为岳麓山名泉。云麓宫为岳麓山顶一道观。

望禹碑作

肃穆南荒狩，迷茫撬檋踪。

龙蛇盘未下，风雨一相从。

松色粘天冷，秋阴背岭重。

翻嫌幽兴极，到眼有灵峰。

注：禹碑即禹王碑，为岳麓山一处宋代摩崖石刻。

归途遇风雨至龙望市候渡

看山未许携山去，但向山头觅归路。

云外钟声逐断鸿，犹记林泉旧游处。

芳芜一径陂陀远，霞光作丝白日晚。

细柳幽花娇向人，牛背平看牧童饭。

秋风吹雨不吹晴，荒郊雨急行人惊。

拂衣岚雾苍崖隔，张盖烟霄翠霭横。

两生骁捷还相及，跣足泥涂短襦湿。

十里空劳黄叶飞，咫尺江亭见颜色。

亭畔胡姬恰妙年，殷勤劝酒不论钱。

客心匆匆渡江水，山光人意共如烟。

注：此诗为陈三立、文廷士、曾广钧结伴游岳麓山结束之作。龙望市，即龙湾市，又名龙王市，位于今溁湾市与渔湾市之间。

酒集碧湖佛寺赠寄上人

嫋嫋江山上，都成送夕阳。

梦痕秋草乱，酒气石幢凉。

霞断新晴色，天清选佛场。

自来无去住 ，于汝阅沧桑。

注：碧湖即碧浪湖。佛寺即开福寺。上人即释敬安（1852-1912），字寄禅，号八指头陀，为著名诗僧。

九月十九日郭侍郎招集碧湖展重阳作

碧湖缈霭荒城北，摇荡秋光见山色。

佳期休负展重阳，开成故事何人识。

侍郎峻节摩霄汉，瀛海归来脱羁绊。

领袖名贤讬胜游，城郭人民等闲看。

招提侧径蒲牢响，细雨摇阴飒蓏蒋。

啼鸟莫认旧园林，万古兴亡一携杖。

解衣入座美无度，茱萸还觅登高句。

佛场侭设八关齐，僧雏闲绕三珠树。

指点新亭橘柚黄，莫衔杯酒话潇湘。

王郎孤棹应相忆，千里江湖共夕阳。

注：九月十九日为光绪十二年九月十九日。郭侍郎即郭嵩焘。

丁亥三日北湖禊集分韵得开字

冲衿惬郊堧，湖涨渺沦洄。

舞雩睠圣游，言志信悠哉。

霞阴匀野色，光采散霏埃。

风漪荡千里，晴山静相开。

飘摇江海人，揽物吐奇怀。

杯水置坳堂，乃欲睇崔嵬。

成亏各有役，余心以昭回。

兹乐藐天人，攀荣谢深杯。

注：丁亥三日为光绪十三年三月三日。北湖即碧浪湖。此次修禊雅集有陈三立、涂次蘅、郭嵩焘、王 运、罗正钧等十二人。

由长沙赴永州

湘岳清秋问所游，琴樽散发一扁舟。

多情城郭还铙吹，随意溪山足棹讴。

杈港呼鱼橙馔熟，晴波浴鸭柳风柔。

卧游聊有江行记，未许移蓬往橘洲。

注：光绪四年冬陈三立送其弟就婚永州，作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