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札：为时务学堂事上陈宝箴书

为时务学堂事上陈宝箴书

熊希龄

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

老伯大人钧座：

时务学堂事，幸蒙俯鉴微忱，札委黄公度观察为总理官，又委汪颂年太史为总理绅，俾龄得卸仔肩，可以得遂送学生出洋学习之愿矣。学堂中文各教习，因省绅攻击，决意辞退，大约日内可以起程。惟龄在省所办学堂之事，劳虽未久，怨则居多。或咎龄不应请粤人为分教习；或咎龄不应使学生读《公羊》；或咎龄不应以一人专擅行事。议论纷纭，是非莫辨。龄若不缕陈本末，何以使众心了然？丈夫举事，宁为明白死，不肯糊涂生，若含情不诉，以为后世谅我，此乃书痴妄想，龄不欲为也。

夫今日新旧公私之界不划清，则人心终不知定点之所在，而骑墙之见，何能有成？吾辈毁誉生死之意不断除，则办事终无有踮住之一日，而接迹之徒均存趋避矣。湘事虽无关大局，而此中存亡成败之消息，实于目前卜之也。兹特条分缕析，为老伯详细陈之。

查去年初立学堂，延聘梁卓如为教习，发端于公度观察，江建霞、邹沅帆及龄与伯严皆赞成之，继则张雨珊、王益吾师亦称美焉。卓如初至之时，宾客盈门，款待优渥，学堂公宴，王益吾师、张雨珊并谓须特加热闹，议于曾忠襄祠张宴唱戏，普请各绅以陪之，其礼貌可谓周矣。何以今年冷暖若是？则因卓如今春抱病回沪时，未及向各处辞行之恨也。使卓如久于湘中，必不有此变动矣。至延聘分教习一节，卓如初受湘聘之时，即有函与伯严及龄，相约中文分教习应由中文总教习访聘，西文分教习亦由西文总教习访聘，庶可联络一气，较易商量，以免门户之见。原函附录于后，老伯览之，自知其详。即今年添请欧云樵、唐黻丞二人，亦皆卓如函来，与定例相符，此可明分教习之非由龄主聘也。学规课程，应读何书、应习何学，卓如初到湘时，即定有条目，送交各官各绅，互相传观，群以为可行，卓如乃照此教法，非龄一人所许也。且龄总理学堂，与教习共事，各有责成，即各有权限。招考不公，龄之责也；堂规不肃，龄之责也；银钱不实，龄之责也；用人不力，龄之责也。若功课则教习之事，非龄之责也，断无有以西席之教法反而归咎于东家之理，况龄只有一半东家之责乎。龄本无学术，只管办事，不知其他。若犹有疑办事之弊者，请招集堂中学生，由老伯督同官绅面试文字，则龄之招考公不公见矣。派人清查学生有无在堂中博奕嬉游，放肆无忌自开办以来甄别降课将及一半，则龄之堂规肃不肃见矣。学堂收支本由老伯专札委陈附牛奂奎管理，龄不丝毫经手，倘谓不然，请调帐查核，则龄之银钱实不实见矣。近来人凡办一事，无不安插亲戚故旧、滥支薪水。龄自开办学堂，即谨防此弊。凡堂中下役，亦由陈附生奂奎觅雇，以便其呼应灵通，请老伯以各局与学堂比例，查龄有无亲戚族党私人在内，则龄用人之力不力见矣，龄应办之事，应尽之责，均不敢有苟且疏忽，其不能越俎而谋功课者，权限为之也，此可明读《公羊》之非由龄主定也。

至于专擅行事之谣谤，言之极长。请分析详陈其故，殆有四焉：

一曰经费之故。前年冬王益吾师、张雨珊、蒋少穆与龄议立宝善成制造公司，本有请拨借公款三万两之禀。嗣因老伯批语有“公极则私存，义极则利存”二语，王益吾师、张雨珊大不满意，以为未办事而先受申饬，复禀又改为少领公款。嗣少穆嫌其迹近谋利，乃创为添设时务学堂之议。适龄随侍醴陵，少穆以函相告，龄复函谓矿务局余利不可恃，龄昨在省见督销局李艺渊，劝其将所拨湘社仓之每年七千金为学堂经费，何不于此中求之等语。少穆得龄函，即与王益吾师、张雨珊商量。雨珊谓不必拨此款，督销局尚有未收之加价一项，可以设法，即现在学堂所拨之七千金经费也。乃龄于去年正月到省，诸公深恐此议一扬，则督销局先为之所，因议由龄与少穆赴鄂商办轮船之便，顺道金陵具禀岘帅，恳求批准。议既定，少穆将禀稿拟就，临行时王益吾师、张雨珊且面嘱不必用渠衔名，盖恐岘帅批驳，有失体面也。所以少穆至金陵具禀时，以龄领衔者，职是故耳。嗣因岘帅批中候查三语，龄与少穆深恐岘帅翻悔，故龄又于六月赴金陵面见岘帅，再三辩论，岘帅始允分一半为学堂经费。龄心犹未足，屡电少穆在京托张野秋前辈、冯星槎侍御转电岘帅，照数全提。少穆代出电费共四百余字，张、冯允为转电。而岘帅坚持一半之说，龄又电争之而不可得。其时龄与少穆往返道途之川资，彼此商办之电费，皆由捐资自备，未尝开销学堂一文钱也。江西办学堂，朱纯卿、喻庶三、胡明蕴赴南京具禀，尚且领用公款川费银五百金，然则龄等赔钱办公，何负于湘？及款项既定，龄归湘开办学堂，适张雨珊在乡，龄与王益吾师商酌，王以为然，因趁乡试各处士子云集之时，乃请老伯出示招考。闱后，雨珊来城，遂言应由绅士作主，何得老伯即行招考，又言长沙不应只有额二十四名，岳州不应有额十名，而龄忍之不与辩也。未几，雨珊复言我等具禀请办学堂之绅士六人，应每人占额四名各有情面之子弟，作为送入肄业，不必考试。龄复应以斋舍不敷，俟学堂造成再挑进，而不与深辩也。未几，雨珊复言应将此七千金分出一半，在宝善成公司立一工艺学堂。龄复与少穆商酌，可选入赴上海制造局学习，少穆并愿给以川资薪水，以此敷衍之，而不与深辩也。王、张种种设法，无非为此七千金不归私握之故。然试问辛苦赴金陵者何人乎？赔垫川资及各费者何人乎？王、张安坐省垣，不费一钱，而谓经费由彼所筹者，天下有此理乎？其在省开办而龄之独任劳任怨者，尚不计及也。

一曰专办之故。轮船、制造、学堂三事，皆王、张、汤、朱及少穆与龄所创议。每议一事则人人须到画押。龄以为事权之纷而不一，将来成败利钝谁任其咎？谁见其功？责成不专，必有互相推诿之日。于是立议各认一事专办，以轮船推归汤、朱，继复推归雨珊，以制造推归王益吾师，而龄独办学堂，亦少穆避谋利之名之意也。然龄犹虑此后啧有烦言，因函告王益吾师，已蒙允准。原函附呈于后，可明龄之非轻举也。省垣士习凉薄，每逢三书院月课，亦百计求递条子，希图微利。龄既办学堂，第一即破此情面，所有条子四百余张。均付之一炬，其为人所忌恨者在此。曾记雨珊所递之徐嵩立等数人条子，龄皆不取，故亦衔之甚深也。夫制造、轮船二事，龄忝在与闻之列。轮船尤龄与少穆千辛万苦，费九牛二虎之力始能成功，章程禀稿，皆龄手定，其赔垫川资、电费，亦未尝开销公款一文。然既归王、张专办，龄即不复干预，王、张亦未遇事知照。若以专擅加之王、张，何患无辞？凡责人当以恕道，请老伯持平论之，则曲直显然矣。

一曰难于同事之故。王益吾师、张雨珊久住省垣，广通声气，凡同事者，无不仰其鼻息，供其指使，一有拂意，则必设法排去之而后快。周荔西年伯之因为保甲而窃名也，杜仲丹先生之因练唱戏而去位也，人人所共见共闻，而无待龄述者也。其他所行诸事，龄从旁观之，深为寒心。李仲轩方伯初办厘金，张雨珊即托王益吾师说于老伯，不可委之以事。老伯固不听也，其余诋毁之言，洋溢人耳。今李方伯复任，则又换一副面目矣。今年火柴局以款费不继，欲谋借粮库余平银六千金，但观察不欲借而以之购“昭信股票”，王、张乃深衔之，闻有腾书相诋之事。此施之于官场者也。朱雨田观察与雨珊姻娅也，以阜南事诋之，不遗余力。黄泽生去年本不愿住省，而雨珊言于老伯，力赞成之，今年因荐哨弁不收，亦诋之不遗余力。此施之于戚友者也。黄公度观察乃野秋前辈所密保，近闻梁卓如亦已为野秋前辈荐应特科，雨珊不顾其胞弟之办事，而如此攻击排斥于原保大臣，岂无违碍与？此施之于骨肉者也。刘子元因电杆之故，张雨珊与龄言，深怪王益吾师之不应袒护。南学会开讲之日，王益吾师又与龄言，谓张雨珊深诋此事，嘱以后不必相约。电灯之初行也，雨珊见有利可图，劝王益吾师不必招股，已愿假万金而以某店钱折予之。及辕门上电灯失火，百姓相戒不点，制造局经费不敷，王益吾师遣人持折往某店取钱，则掌柜并将钱折扣留，谓张大人已先期戒令不发钱矣此言得之于陈佩衡。此施之于同党者也。前日仇之，今日赞之；今日赞之，异日，仇之。是非颠倒，公道何存？龄所以畏受其害，不欲与之同事也。其他不可明言之事，龄且略存忠厚之道，俟公堂对簿时再言之可也。

一曰路见不平之故。近闻王、张、叶等因学术不合，公禀请辞退学堂中文教习。虽不牵及于龄，然龄不以为幸事。龄本不知学术，故诸人亦不置龄于学术中。今谓中文不好，而各教习等均早已辞退回粤矣，夫复何言？然龄所以不平者，请得而言之。梁卓如去年在湘，叶焕彬与之极洽，酒食往来，龄所亲睹，后又带领石陶钧、刘焕辰二人率往谒见，并谓石陶钧云：“梁先生讲《公羊》，你无妨从而学之。”何以卓如一去，遂变初心？此龄所不解也。原函附呈于后，乞老伯鉴之。推叶之心，不过乘鹬蚌相持之际，欲收渔翁之利耳，假托于维持风俗，其实大谬不然。本月二十三日，友人王莘田约饮于其家，蒋少穆、俞伯钧、左子翼、汪颂年皆在座，适龄言及黄泽生营中无饷，叶焕彬即昌言云：“吾为黄泽生计，与其统无饷之饥军，何不在家学苗沛霖之所为乎？”此语座中人无不共闻，可以询证。龄当时即面责焕彬：“你即系正人，不宜为此无父无君、悖逆谋叛之言。”苟非别有肺肠，何至酒醉时露此真面目也。嗟乎，己之不忠，而可诬人乎。

以上皆近日办事艰难情形，不过十分之五，而龄之所以办事之心尚未发明。夫当群疑众谤之秋，若不披肝沥胆，剖诚相告，则此心终不为人之所共谅。兹请再分别言之，其故亦有二：

一曰明自守之心。龄以外府年少之书生办内府难行之事，早已知其匪易，故自去年住省以来，鲜与官场通往来，不为人说情求缺，以别嫌疑，此老伯所知也。屡次蒙老伯示发薪水，龄皆固辞不受，以示无牟利之意，此老伯所谅也。各事银钱，均不经手，各事用人，均非私党，此老伯可查而知也。今年正月，即求委龄赴东洋而未荷允准，三月又请委复生当学堂总理，又未荷允准，以示无恋栈之意，此老伯可验前函而知也。龄现负债累累，而不敢苟且者，即为自立之地也。

一曰明为湘之心。夫龄冒天下不韪之名，所以为桑梓筹安危，而求谅于异日也。去年正月，德人谔乃福游历来湘，藩台拒而不纳，三书院生童几欲击之以死。龄与伯严等犯众怒而为之，幸而入城无事，否则山东曹州之祸不在胶湾而在长沙矣。试思祸机一发，湘人能安枕乎？然则龄等何负于湘也？法人欲谋龙州铁路至湘及鄂，蓄意已久，龄去年冬十二月与少穆冒雪至武昌，始成粤汉铁路之举，虽尚未开办，而虚名已立，故广西永安州教案，法人索造粤西铁路，不能牵涉于湘。苟若畏缩不出，试思湘中今日能免此患乎？然则龄等何负于湘也？去年在沪与少穆及刘康侯集资千缗，购办西学书籍二十四箱，各一百二十种，捐置岳、城、求三书院及各府、厅、州书院以供众览，又劝捐家藏籍于南学会，准人人会看书，以益寒士，然则龄等何负于湘也？少穆去年赴江南，言于岘帅，得小口径枪一千枝，炮十二尊，药数万斤，约合银十余万两。六月因广西柳州土匪滋事，龄又往言于岘帅，复得九响毛瑟枪二千杆，子弹一百万颗，炮十四尊，亦合银十余万两。湘中不费一文公款，而得器械二十余万两，以为不虞之备，然则龄等又何负于湘也？此非敢表以为美也，然不倾吐本末，则人谁知之乎？龄等为湘之心，昭若天日，乃犹为人排挤，此不平之所由来也。

夫办事有二大患：一曰养奸，一曰酿祸。今省中物议纷腾，黑白混淆，若不打破此关，痈溃一发，受害更巨。矧湖南负天下重望，虽新政只有萌芽，而各国报章交相赞美，倘一事无成，岂不贻笑五洲？以后湘人更为外人所轻视，将来交涉之事，亦难与外人理论，其吃亏非小。况攻讦之风日炽，则办事者皆有戒心，所以汪颂年有辞总理之事也。龄观日本变法，新旧相攻，至于杀人流血，岂得已哉。不如是，则世界终无震动之一日也。龄本草人，生性最戆，不能口舌与争，惟有以性命从事，杀身成仁，何不可为？今既仇深莫解矣，请以此函为贵衙门立案之据，此后龄若死于非命，必王益吾师、张雨珊、叶焕彬三人之所为，即以彼命抵偿焉可也。定湘王长沙神之最灵者也，以上所言诸事，苟有虚捏，明神殛之。孤怀愤懑，语无伦次，伏惟垂鉴。

再者，去年梁卓如延请分敦习叶、韩二君来湘主讲，因议总教习由抚学院下关聘，分教习则归绅董下关聘。现在叶、韩二君关书上有王先谦、张祖同、黄自元等名字，忠襄祠公宴时，三人同作东安席，学堂上学时，三人又同叩头四拜。今年叶、韩以功课甚冗，不往拜晤，遂含恨攻之，得毋忘及前事耶!

 来源：《湖南时务学堂历史文献选编》陈先枢 选编

出版：长沙时务学堂研究会、长沙学院长沙文化研究所、长沙图书馆

时间：2017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