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丨纠缠

六

了解王习加的研究，是从了解王习加的为人开始的。他工作认真，为人诚实，不管公事还是私事，他都是一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敬重他的为人，也就敬重他的研究。

真正帮我撕开一道门缝，让我这个科盲能够窥见宇宙连续统模样的，就是他那篇研究《易经》的论文。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易经》在中国文化中的崇高地位，被尊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文化人都想学《易》，但学《易》不易。“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可见学《易》既要人生积累，还要下苦功夫。文化人中真正学进去的也不多，我也曾试图学《易》，却啃不动这部经典，虽然下过功夫，但说实话，《易经》的皮毛我都没有学到。

王习加的论文是《易经符号体系的公理化：东方神秘主义与西方科学传统的联姻》，《科学基础》审稿人评价“作者巧妙运用数学语言来构建周易体系”，说明王习加能娴熟运用数学语言；要把《易经》用数学语言翻译，前提是他对《易经》有真正的了解，他必须学懂学通《易经》，才能“用公理化方法构建周易思想体系”。就是说，在《易经》研究和数学研究这两个领域都是行家里手、都是真正的专家才能实现这种翻译，才能写出这篇能发表在国际知名学术期刊上的论文。就像一个中国人把《红楼梦》翻译为英文，除了中英文水平的要求，中西方文化两方面都需要深厚的底蕴。要把《易经》用数学语言表达出来，“实现了中国古典自然哲学的科学化 ”，它的难度一定是在翻译《红楼梦》之上的。

而这位具有高端学术研究水平和能力的人，居然就是我身边的方志人！这让我兴奋，也勾起了我了解宇宙连续统的兴趣。

其实，我上面写下的对宇宙连续统理论的介绍，都是我从门缝里窥探的一点皮毛，不是专业人士还真不能理解这个物理学的基础理论。窥见到王习加在自己研究领域里的那种执着、狂狷、自在的精神状态，才完成了我对王习加的真正了解，那个科学家身份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如果我把门缝关上，把他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隔离，他周围的人并不知道他的高深理论，也不知道有个科学家王习加的存在。现实世界中他就是个普通人，一个温和而体面的公务员，一个“循吏”，一个优秀的地方志工作者。他还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是在很多人眼里的好朋友，酒德酒风有口皆碑。他的家庭生活也很美满，女儿女婿在深圳工作，得了一个外孙，他和老伴马上赶去带外孙，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我佩服他一辈子过着这种公务员和科学家双重人生的生活，旁人竟毫无察觉。这是真正的大隐隐于市！

王习加太正常了。与我受教育的印象中特别有成就的科研工作者形象不一致。我的印象中特别有成就的科学家除了他的科研成果对人类的贡献以外，其他方面都是有缺陷的：不是性格上有缺陷就是情感上有缺陷；不是身体不好就是家庭生活一团糟。王习加把他的世俗生活打理得几近完美无缺，这与一个从事科学研究的人的世俗形象太不相符了。有时候我就开他的玩笑，“习加，你要出名，只有装疯卖傻一条路了。”

连吃饭穿衣都照顾不好自己的人还能做好科学研究吗？为什么社会舆论要把科学家塑造成一个生活中的无能之辈？他们应该像王习加一样是生活中优秀的人。

为了写这篇文章，为了提升文章的主题思想，给读者正能量，我不断地问王习加一个问题：“没有名没有利，你怎样保持自己好奇心，保持科学研究四十年的激情不减？”后来我才知道，我的问题对一个真正的科学家来说是多么外行和幼稚。

为了理解宇宙连续统，我给王习加提了无数问题，他都能给我直接明了的回答。只有这个问题，他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很希望他有金句，能解答我的疑惑和读者的疑惑。为什么现在如此庞大的科研经费投入，那么多的“帽子”和“头衔”诱惑，都不能取得“从0到1”的原创基础理论成果，都不能获诺贝尔奖？“帽子”“头衔”越多，似乎越是不断地消蚀着科研人员的好奇心，消减他们的科研激情。我就想知道，王习加的研究，从来没有“票子”，也没有“帽子”，他这科研的劲头是哪里来的？我希望他口吐金句，为科研之病送一副良药。

他始终回答不出来。被我逼急了，王习加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这应该不是问题吧？”

当你窥见王习加沉浸于专注、愉悦、自适的精神状态，怎么保持对科学的好奇心，怎样保持对科研的激情，好像真不是问题。他也许一辈子从未有意识地做过保持好奇心保持激情的努力。“本来无一物 ”，何须“时时勤拂拭”？

功名利禄的“尘埃”好像没有落到王习加的科研世界，人生功名利禄的追求以及进取奋斗中的酸甜苦辣，他都在公务员人生里面充分见识和尽情体验过了。他的科研人生在公务员人生的保护下就变得很纯粹，科研不是他谋生的手段，不是获取名利的工具，从他大三在图书馆的那次头脑灵光一现，冒出“宇宙连续统猜想”开始，他就不让世俗的尘埃落到他的精神世界。“宇宙连续统猜想”是他精神世界的奇点，奇点喷发，人类的好奇心和宇宙的奥秘纠缠在一起了，相互吸引，相互激荡，不断加强与扩大。科研激情在不可遏制的好奇心驱使下在王习加的精神宇宙中膨胀。膨胀的激情自带对俗世尘埃的免疫力，“何处惹尘埃”呀！

他的研究从开始就与功名利禄没有关系，他不在科研体制内，他不受一切评价标准的桎梏，研究是完全自由的状态。

这可能是王习加最大的幸运。

2024年7月，王习加退休。退休前两年，组织上给他解决了二级巡视员待遇，把有限的名额给了他这个清冷部门的一把手，这是对他公务员人生的肯定。

2023年，退休前一年，他的宇宙连续统研究论文已经结集为《自主的宇宙》一书，德国 OmniScriptum 国际学术出版集团以中英文版分别由金琅和 Lambert 学术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对他科学家人生的肯定。

人在自己的闲暇，总会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总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总会有一些自己信心满满的地方。若用自己的闲暇打麻将，可能成为赌徒；若用自己的闲暇搞研究，也许成个专家……王习加则用一辈子的闲暇成就了一个“当代牛顿”。

其实，王习加自认为在物理学中的历史地位堪比牛顿是私下里跟我这个“铁粉”袒露的心声，旁人并不知晓。我是真被他“洗脑”了，折服于他的宇宙连续统理论，真的认为他就是“当代牛顿”。我是真的着急他的不被世人了解，才有了尽微薄之力写一篇文章介绍他的想法。他好像并不像我这么着急，自信他的理论总有一天会被科学界接受。他说：“做基础研究就一定要有耐心！历史证明，对任何重要的科学发现的认可都有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

王习加过着自在的退休生活。他还挂着长沙市地方志学会会长的头衔，退休前又被中国地方志学会聘为学术委员，但他不用修志了。他爱安静，他也没有其他爱好，现在全部心思都在他的研究上，书房“一土心斋”是他的“思想实验室”。他的新目标是整理自己的研究，写一本科学经典：《宇宙连续统》。他也爱热闹，他是小学和初中同学永远的班长，高中同学聚会的“会长”，大学同学活动的“秘书长”。聚会喝酒是经常的事，交友是他的一种乐趣。朋友们只知道退休公务员王习加，不知道酒桌上那个酒兴正酣谈兴正浓的王习加竟然是理论物理和数学界的“扫地僧”。

我可能遇上了“牛顿 ”，但我说了不算；我肯定遇上了王习加，是我人生的幸运。一个公务员与科学家身份纠缠一辈子的人，一个用闲暇就能登上科学研究高峰的人，他是地方志沃土上长出的一朵奇葩。

2025 年11月于长沙

（易介南，业余作者，现居长沙，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天涯》《芙蓉》《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城市与女人》,戏剧集《同一个月亮》。）

作者：易介南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