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丨纠缠

二

中国从唐代开始修志，政府设立修志的机构，一直延伸到现在，各级政府都有地方志部门。过去地方官除刑名、钱谷、祭祀等职责外，地方志编修是一项重要工作，通常会在任期内组织当地文人修志，为本地区“立言 ”而使自己流芳百世。那是一个文化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老百姓大都是文盲的时代，地方志当然极具文化权威性，修志在官府的地位十分重要。斗转星移，现代政府的职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时代进步，人工智能，资讯发达，地方志在政府职能中的作用弱化，在社会生活中的影响日渐式微。虽然各级政府都设立了地方志机构，却是各级政府中最边缘最冷清的部门。它的主要工作就两大项：二十年左右修一轮志书，每一年出一本年鉴。都有固定的工作模式和文字体例，工作缺乏创造性。在地方志工作的干部，都有被打入冷宫的感觉，上升空间受到限制。事情不多，就容易无事生非；前途渺茫，工作就没有动力。我去市县调研，地方志部门有不少处于人心涣散、情绪低落的状态。

长沙市地方志办公室却给我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主任王习加面带喜感，说话激昂，在一起就会感染到他积极乐观的情绪。他还是全省地方志系统仅有的两名博士之一。“地方志不仅是一项工作，更是一番事业，作为事业来干，就能干出乐趣，就能干出前途。”我请王习加在省志委的“方志论坛”介绍“长沙经验 ”，他是这样看待地方志工作的，因此，他带领他的同事们把地方志工作做得有滋有味。

他要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比如修志，主任的职责一般就是一个组织者。王习加硬是通读六卷本800多万字的《长沙市志（1988-2012）》，字斟句酌切实履行总纂的职责。比如年鉴，《长沙年鉴》连续三年荣膺“ 中国精品年鉴 ”。所辖的《浏阳年鉴》《芙蓉年鉴》《长沙县年鉴》《望城年鉴》等县区年鉴也先后入选“中国年鉴精品工程”。独具特色的年鉴编纂“长沙模式”在全国推广。他的同事告诉我，王主任做事历来如此。他在任宁乡县委常委、县纪委书记的时候，还进行反腐败理论研究，出版了一部反腐败研究专著《国腐论》，由胡德平作序，中央党校出版社出版，在全国影响很大，曾入选中组部“党员喜欢的100种读物”。王习加因此被聘为湖南商学院兼职硕士研究生导师、湖南省廉政建设协同创新中心特邀研究员，还应邀参加了在巴拿马召开的第十七届世界反腐败大会。

他努力拓展地方志工作领域，把地方志工作做成与社会发展相适应的地方志事业。除了修市志编年鉴，长沙市志办在他的领导下，还点校旧志，编修《长沙市开发区志系列丛书》、《长沙市乡镇简志系列丛书》，开展长沙市名镇志名村志文化工程；吸收专家编写《长沙史话》、《中心城市视角下的长沙历史文化》，资助社会上的文史爱好者出版他们自己的地情研究著作。通过这些方式，把一大批专家和文史爱好者都吸引过来。王习加认为，研究和传承当地的文化历史是地方志的重要内容，把地方志工作人员都培养成为地情专家也为他们提供了成就个人事业的新领域。地方志要为本地培养地情专家，地情专家对本地文化历史、风俗人情都带有家乡情结，地情研究也是那些专业研究机构和研究人员不愿意涉猎的。

做地方志的王习加和写《统一论》的王习加在我的心目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还送了我一本《破解科学统一之谜》，是增订版的《统一论》，由湖南科技出版社2001年出版，著名科技史专家、国防科技大学教授朱亚宗写的序言。袁隆平还为该书题词：“探索宇宙奥秘，追求科学真理。”

我很好奇，一个地方文史官员，一直在体制内工作，从普通公务员做到副厅级别，所谓业余爱好大不了也就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搞搞摄影跑跑步，他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爱好？探索宇宙奥秘，能够得着吗？

我不满足于了解地方志的王习加，他奇特的业余爱好，一定有人生的另外一面。

原来王习加不是文科出身，他是湖南师范学院数学专业毕业，他的志向本是学术研究。1980年参加高考，他取得了原益阳县三中全校理科第二名的好成绩。原益阳县三中是全县的重点中学，其前身为刘少奇母校湖南育才学校。他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大学理论物理专业，因体检中被检查出色盲，他的第一志愿落了空。

虽然他一辈子做公务员，但他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心里就埋下了一颗探索宇宙奥秘的种子。他一直记得上大学时那个教数学分析的石峥嵘教授，上课时操着一口难懂的方言，还不时夹杂着汉英相间的句子。石教授有一句口头禅，把“连不连续”说成“con不 continuous”。石教授说，函数的连续性和离散性有助于我们加深对自然的认识。

连续与离散是两种不同的宇宙观，相对论认为宇宙是连续的，量子理论主张宇宙是离散的。有一天，王习加在图书馆看一本关于宇宙知识的书，恍惚中似乎听见石教授“con 不 continuous”的口头禅，一个灵感在他脑海闪现：连续统是可列无穷大集的幂集，这不就是连续性和离散性的统一体吗？假如宇宙中存在一种数学幂集机制，宇宙不就是一个连续统吗？连续统或许可以把宇宙的连续性和离散性统一起来，也能给相对论和量子理论找到统一的物理学基础。

王习加由数学中的连续性和离散性联想到宇宙连续统的可能性，他把自己这个灵光一现的想法称为“宇宙连续统猜想”。从此，他被这个猜想纠缠了一辈子，欲罢不能。

“宇宙连续统猜想”的科学胚胎让王习加像一个未婚少女，未走任何正式程序就私自怀上了孩子，对别人难以启齿，自己却独自体味着做母亲的幸福和痛苦。胚胎在他腹中悄悄地孕育，又悄悄地生产，悄悄地长育成人。通过四十年的成长， 从“宇宙连续统猜想 ”到“统一论”，又从“统一论”到“宇宙连续统理论”，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但养在深闺人未识，王习加不是专业科研人员，宇宙连续统理论也不是诞生在科研院所，她没有户口也嫁不出去，留在身边又怕耽误她的前程。宇宙连续统是他宠爱有加的宝贝。一辈子的付出，使王习加对她的爱超过了一般父母对孩子的爱。

一有机会王习加就会说说他心心念念的宇宙连续统。理论太高深人们难以理解，他说地方志等话题，我们洗耳恭听，他说连续统，我们就一脸懵圈。他的“宇宙连续统理论”常常成为我们跟他开玩笑的话题。

朋友聚会，酒过三巡，有人便会问道，“习加，你的宇宙连续统论文真的在国际专业期刊上发表了吗？”王习加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容置辩的神气说，“当然，还不止一篇了。”我心里有个疑问，一直不好问，有一次趁着酒劲问道，“这科学研究就像体育比赛一样，成绩和水平应该是公开的，你取得这么大的成就，你在科学界怎么还默默无闻？”王习加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喃喃地说，“不一样，不一样……从0到1和从1到100的研究是不一样的。”他似乎知道跟我们这些凡人难以说清，同样的问题也许经常带来同样的尴尬。他于是顾左右而言他，笑称“喝酒喝酒！”

科学研究难免寂寞，王习加在自己的论文集《自主的宇宙》（ Autonomous Universe) 一书的序言中写道：“我把自己的思想实验室叫做‘一土心斋 ’。我不是职业科学家，而是一名公务员，所以只能在心中留下一方基础研究的‘净土’。我就在这样一方‘净 土 ’上默默耕耘40年，终于结出了宇宙连续统理论这一基础研究之果”。“一土心斋 ”的“一土”，是他的姓氏“王”字。

爱因斯坦早年也是公务员，他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王习加是一个优秀的公务员；爱因斯坦是一个杰出的科学家，王习加是一个杰出的科学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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