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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熊湘词研究】刘佳2018年4期总114
2019-01-26 21:03:33   来源:   评论:0 点击:

傅熊湘,字文渠,一字君剑,号钝安、钝艮、屯艮等,湖南醴陵人,生于清光绪九年癸未(1883),卒于民国十九年庚午(1930),年仅四十八岁。傅熊湘一生成就颇丰,他不仅是一名充满热血的

傅熊湘
 
傅熊湘,字文渠,一字君剑,号钝安、钝艮、屯艮等,湖南醴陵人,生于清光绪九年癸未(1883),卒于民国十九年庚午(1930),年仅四十八岁。傅熊湘一生成就颇丰,他不仅是一名充满热血的反清革命战士,也是一名精通教育学、新闻学、图书馆学的学者,还是近代湖湘文坛的一方重镇。慈利吴恭亨云:“近百年湖南文学家,曾文正外,大之者湘绮楼,而傅熊湘钝安裒然名后劲,洞庭衡岳间称者一口,无异辞云。”[1]2傅熊湘诗、文、词兼工,但后人多论其诗和文的成就,以致于其词的魅力被掩盖,鲜有提及,实为湖湘文坛一大憾事。
傅熊湘二十五岁开始填词,三十一岁时便有词作近二百首,此后还有很多作品。但他一生辗转迁徙,作品多亡佚,且稿本、自刻本均毁于长沙日报馆的大火,因此其词已难以收全。笔者通过查阅《南社丛刻》、《南社词集》、《南社湘集》以及《傅熊湘集》等书,共收集到傅词一百九十六首。其中,傅熊湘本人所编《南社湘集》第一期和第二期收其词二十九首。柳亚子主编《南社丛刻》和《南社词集》二书均收其词一百五十九首,且词作内容一致,其中《清平集》一首与《南社湘集》所收录的《清平樂(乐)》内容一致,故词牌名中的“集”字应为“樂”字的误写(因形近而误)。颜建华编校《傅熊湘集》选其词四十四首,其中八首与《南社湘集》所录词作相同,二十七首与《南社丛刻》所录词作一致,但偶有词题和文字上的出入。此外,笔者对词作进行细致研读,着力探索傅词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色,力图展现词人丰富的内心世界,并为其在近代湖湘词坛上寻求一个应有的地位。
一、傅熊湘词的主要题材
傅熊湘的人生阅历非常丰富,从事过多种职业,譬如写作、教书、办报、从政、图书馆管理等,涉猎范围较广。而且,他一生漂泊不定、跌宕起伏,经历过悠闲适意的田园教习生活,也经历过热血激昂的革命斗争生活,还经历过狼狈不堪的逃亡生活。丰富的生活阅历让傅熊湘的词作内容丰满,题材多样,其中主要有四种:闲愁词、交游词、羁旅词和咏怀词。
(一)闲愁词
傅熊湘极为重情重义,然而世事不如人意者常八九,现实的残酷使他满腹愁情,忧心不已。王国维云:“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2]4257词人将隐幽的情绪写入词中,创作了大量的闲愁词,其数量比重约占其已知词作的百分之二十五。
词人生活的时代国家正值内忧外患,国民大多麻木无知,民主革命还只是一抹微弱的星光,而词人作为其中一员在黑暗的大时代面前无疑无比孤独。同时,词人常年四处奔波,居无定所,与家人、朋友相聚的机会甚少,其内心必定无比寂寥。因此,傅熊湘的闲愁词大多抒写其内心深处的孤寂和沧桑,渴望得到倾听和关怀,充满感伤色彩。例如《蝶恋花》:
才有梅花春未极,九十韶光,莫道无多日。费尽东君闲气力,芳心待与殷勤觅。  玉骨纤纤应自惜,休倚风前听彻楼头笛。遥夜孤山寒恻恻,断肠有个人相忆。[3]354
词的上片写冬天梅花才开,词人便已满心期待春天的到来,并想象太阳神“东君”为了美丽温暖的春天而使劲浑身解数。词的下片写词人回归现实,寒冷的冬夜,独自登楼远眺,思念故人,倍感寂寥,黯然伤神间只能自我劝慰。词人内心的愁绪总是如江水般源源不断,他渴望明媚的春天能够驱走内心的寒意,然而当暖春如期而至时,却又陷入更大的困惑,正如其词《菩萨蛮》有云:“春来无意绪,春去增迟暮。等是不逢春,逢春更恼人。”[4]2241词人矛盾复杂的心情充分体现了苦闷和不安,以及无法排解的痛苦。不过,词人的愁绪也偶有拨云见日的时候,虽然有些故作洒脱,但也不失明媚。例如《踏莎行》:
小阁当风,高楼听雨,秋来一夜愁无数。灯前辜负可怜宵,思量旧梦悲如许。   小有宾朋,略饶歌舞,百般影事从伊诉。等闲收拾少年心,明朝江上听鼙鼓。[4]1712
词的上片写秋夜无眠,词人静坐灯前,聆听窗外的风雨,不禁忆及往日旧事,悲愁顷刻间涌上心头。词的下片写了友朋欢聚的情景,令人甚为怀念,不过词人很快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复当年年少,虽略感落寞,但如今仍壮志在怀。“等闲收拾少年心,明朝上听鼙鼓”体现词人豁然领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的人生哲理,解开了内心感旧伤怀的愁绪。尽管词人最后用一个“听”字道出了前路迷茫、不可预测的事实,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流露出心里对未来的隐忧,但他能够坦然面对,让人仿佛又看到了一束明媚的阳光。
(二)交游词
傅熊湘在诸多领域均有造诣,交游甚广,因此他创作了大量的交游词,其数量比重约占其已知词作的百分之二十。其交游词不仅数量较多,内容也较为丰富,主要包括怀人之作、朋友酬唱之作。譬如其《长相思·怀高钝剑》有云:“四载逢君未有期,匆匆岁又移。”[4]641词人还常将委曲心事诉诸其中,与好友促膝而谈一般,轻松自在,并希望得到好友的宽慰。例如《南浦月·怀胡适之》:
相见何时,片言共保能终始。断鸿沉鲤,尺素书难寄。   剑气箫心,一例消磨矣。雕虫技,壮怀无俚,未改当年耳。[4]642
胡适曾赠词人《定庵诗集》以及诗句“终始保相见”,词人感而怀之。词的上片感叹两人虽心意相通,望能相会聚首,然而时局混乱,音讯难通,“鸿雁传书”、“鱼传尺素”成为心中美丽的幻影,眼前只有断翅之雁和沉水之鲤,无法为人传递消息。词的下片写自己心中已无当年的豪情壮志,并谦称自己的诗文仍似当年那般无俚。这首词表达了词人对胡适的怀念之情,并展现了两人之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珍贵情谊。
此外,词人还常与友人唱和,写了许多酬唱词。这些词大多为应和、游戏之作,多写缠绵哀婉的闺情愁绪。例如词人与好友刘雪耘唱和而作《转应曲》:“朝暮朝暮,苦把佳期虚度。知他解忆侬无,书去难缄泪珠。珠泪珠泪,肠断别来情事。”[4]3919-3920该词将闺中女子对心上人的相思写得如泣如诉,“寸寸柔肠,盈盈粉泪”,令人不忍卒读。当然,其间仍有真情咏怀之作,例如《江城子·己酉五月  日,与牧希荩生约真携酒饮太一狱中,太一赋词见示,次韵酬之》:
南幽沈怨夏飞霜,梦荒唐,最堪伤。偏是愁时、岁月逐人忙。细柳新蒲绕节物,听叠鼓,闹端阳。   且图欢聚慰相望,意茫茫,酒行行。漫写填胸、万恨唱伊凉。此会此时今世少,人五个,愿无忘。[4]638
萍浏醴起义失败后,宁调元被捕入狱,词人与刘约真等人赴狱探望,与之饮酒赋词。词人对好友的不幸遭际和自己的无力救援悲叹不已,并深刻地体悟到身处动荡的战乱年代,朋友之间只能相互劝慰,惺惺相惜。意绪真切,情谊深厚。
(三)羁旅词
傅熊湘常年辗转各地,其《归舟岳阳作》有云:“三年不饮洞庭水,笑我行歌江海来。”[1]587丰富的羁旅生活让傅熊湘有着更深的生命感悟,也激发了创作的灵感。傅熊湘写了许多羁旅词,其数量比重约占其已知词作的百分之十五。
国家独立、人民安乐,实众人之所愿,词人也不例外,并为此牺牲其小家之和乐而四处奔走。政治时局瞬息万变,革命事业跌宕起伏,词人的心绪也随之波澜起伏。因此,其羁旅词大多以时事为基点,进而抒发个人抱负,同时表达自己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之情。例如《水龙吟·海上旅怀》:
西风蓦地惊秋,天涯乍觉羁愁起。高楼一角,疏帘半卷,阑干倦倚。月堕江空,云翻海立,夜凉如水。算登楼王粲,悲秋宋玉,都未省,心中意。   极目长空万里。望乡关,白云无际。头颅大好,江山如此,人间何世?肯信元龙,飘零湖海,未除豪气。只年来万种情怀,尽迸作,征衫泪。[4]870
该词写于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发后,词人兴奋不已,记录了这历史性的伟大革命。词的上片用“月堕江空,云翻海立”形容辛亥革命所引起的社会巨变,即清政府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民主共和国的兴起。词的下片中“头颅大好,江山如此,人间何世?”一句体现词人面对新的社会面貌所产生的恍如隔世、难以置信的心情,极力讴歌了辛亥革命的伟大成就。与此同时,漂泊无依的羁旅生活也时常令词人念及遥远的故乡和亲人,不禁乡愁涌动,泪湿衣襟。
傅熊湘的羁旅词中还有一些登临之作,这些词大多不刻意描摹山水景色,只是随意点染,构造一种开阔的意境,着力展现词人豁达、开朗的心境。例如《水调歌头·九月十一日邀蜕庵登麓山》:
朝起望天际,晴色荡微波。黄花应未开遍,九日昨才过。爱晚亭边枫叶,知有山灵为我,早放醉颜酡。转眼便秋老,不往待如何。  人间事,供一笑,总由他。一生当著几两,游屐过山坡。屈指旧交馀几,只有青山长在,向我好情多。湖海元龙倦,试听楚狂歌。[4]866
该词的上片描写晴朗的天气状况,为全词奠定了明丽的情感基调,并以“黄花”、“枫叶”点染了词人心中的山间美景,一幅风轻云淡,红枫遍野,间有黄花点点的秋景图映入眼帘,扩大了词境。词的下片写词人漫游山林的情景,悠闲自在,“人间事,供一笑,总由他”,更是鲜明地表现出词人乐观豁达的心境。
(四)咏怀词
傅熊湘还写了一些咏怀词,其数量比重约占其已知词作的百分之十。这类词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它们真实并直接地展现了埋藏在词人内心深处的理想和抱负,正如况周颐所言“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2]4411让人更全面、深入地了解词人。
词人将其一生中大部分的热情和精力都奉献给了民主革命事业,然而始终没有看到国家真正和平、安定的时刻,因此部分咏怀词深切地表达了其壮志未酬的不甘和伤感。例如《满江红·生日感赋》:
黄菊花开,秋容淡、还添红叶。欢会少、故人难见,金罍易竭。莫使尊前人负酒,怕看镜里头成雪。更停杯、不饮待如何,空愁绝。   今生事,凭谁说;今生愿,无时歇。叹未甘速老,岂应偷活。碧化渐生身后感,错成料费人间铁。拚一襟、幽恨自凄凉,高歌阕。[4]431
生日宴会原本是热闹、欢快的,然而此刻词人不禁感叹时光荏苒,恍惚间自己已是两鬓飞霜,但平生心愿还未达成,“叹未甘速老,岂应偷活”,词人内心强烈的不甘随之喷薄而出,化作一曲悲歌响彻云霄。该词情感激烈、真挚,令人动容。然而,在血雨腥风的革命道路上,词人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他不仅是一名革命斗士,骨子里还是一个气质儒雅、风度翩翩的文士。他并不热衷于政治斗争以及四处钻营,只是怀揣着一颗忧世济民的心,希望拥有一个安定舒适的生活环境。因此,傅熊湘的咏怀词更多的是表达其渴望摆脱世俗利害关系,悠然隐居山林的愿望。例如《西江月·放言十首》中的两首:
万树梅花绕屋,千头橘婢当山。一丘一壑任吾闲,休较谁长谁短。   蒲扇风堪却暑,糠皮火好消寒。柴门无事日常关,那识人间冷暖。[4]429-430
西子扁舟范蠡,赤松两屐张良。神龙潜尾利于藏,人世独来独往。   蹈海仲连无取,逾垣干木难量。羞他竖子说侯王,何似此公倜傥。[4]430
前词描述了词人理想中的隐逸生活,即以最自然纯朴的方式生活于丘壑之间,不去理会外界的是是非非,只静看屋前梅红橘绿。词中隐逸世界是老子理想中清净无为的世界,也是词人心中美好的桃花源世界。后词则以范蠡携西施太湖泛舟、张良跟随赤松子四海云游、鲁仲连功而不取、段干木逾垣避文侯这四则历史典故表达词人对纷繁乱世的厌倦,对自由、洒脱的隐士生活的向往。虽然这两首词的创作风格截然不同,前词清新明快,后词浑厚深沉,但它们都坦率地表达了词人强烈的避世之心,情感炽热、真诚。
二、傅熊湘词的艺术特色
傅词不仅内容丰富多彩,其创作艺术也颇有造诣。词人自言其填词“泛滥唐宋,而颇规稼轩”,[1]570在充分学习了前人创作经验的基础上,结合其个性和才思,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貌。
(一)醇厚雅丽的语言
傅熊湘有着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底,“其学根底六经,淹贯子史骚选,尤湛于小学及桐城马氏文通。于古今文字义法,正变得失,考敷裁定,自辟户墉,旁究释氏书,亦多精诣。所为诗古文辞,才气敏赡,赅众体之长,操笔千万言,如江河倾注,见者疑有神助焉。”[5]415故傅词多用典故,语言具有历史厚重感,情感较为深沉。例如《水调歌头·游虎丘作》:
莽苍一帆去,游兴惬奇怀。生公石上高踞,说法讲台开。谁问当年霸业?剑气而今销歇,遗恨满蒿莱。顽石作人语,吾亦待君来。  平生愿,供布袜,与青鞋。林泉千古风月,终竟属吾侪。一例英雄儿女,付与山丘尘土,短碣共长埋。欲绊飞仙住,江月酹馀杯。[4]871-872
词的上片中“生公石上高踞,说法讲台开”和“顽石作人语”是引用典故“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传说晋朝道生法师对石头讲经,石头竟点头回应,表示道法精通者的讲解一定能够使人得到感化。如今词人壮志未酬,但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满怀遗恨,热切希望能够找到“生公”这样的高人为其指点迷津。该词通过这个典故不仅充分地表现了词人无比苦闷、渴求开解的心情,而且更深刻地揭示了词人心中的无奈,“生公”难寻,愁情难解,语言精当、厚重。
与此同时,词人还善于化用前人的诗词,尤其是唐宋诗词。在化用过程中,词人常将个人情感注入其中,使句子具有新的意义和活力,语言醇厚灵动,正如黄庭坚《答洪驹父书》所言:“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6]78例如《忆仙姿·怀宁仙甫》:“楚水燕云长隔,相望不知南北。落月满屋梁,疑是照君颜色。将息,将息,岁暮天寒风急。”[4]641该词写于宁调元赴难之后,词中“落月满屋梁,疑是照君颜色”显然是化用杜甫《梦李白》中的诗句“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而且仅改动三个字,表达了词人对好友的殷切怀念。词人化诗为词,句子情感更加直接坦率,语言醇雅。又如《金缕曲·海上赠少屏》中“弹遍哀丝三百曲,流水落花春去。问天上人间何处?”[4]869化用李煜《浪淘沙》中的词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表达了词人对繁华易逝的叹息,以及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此外,词人常用白描手法将一些清新的意象组合在一起,使语言尤为清新淡雅。例如《罗敷媚》:“夜深灯烬花犹落,月晕微阴。默坐沉沉,时听空阶蟋蟀吟。  闲愁闲恨都无着,漫抚瑶琴。没个知音,负却悲秋一片心。”[4]640该词的上片“灯”、“花”、“月”、“蟋蟀”四个意象组合在一起,词人没有刻意描摹它们的形态,只是简单描述其真实状态,语言淡雅,富有诗意又贴切自然。
(二)宏阔飘渺的词境
刘鹏年曾评价傅熊湘“更词迈苏辛,峡猿啸月”[1]4,精辟地指出了傅词对苏轼和辛弃疾的接受,尤其是承袭了苏辛宏阔的词境。傅词常将思想内容置于广阔复杂的时空里进行表现,气势豪迈,意境宏大。但傅词又不同于苏词的奔放和辛词的粗豪,其词常将真象和幻象融合在一起,若隐若现,意境飘渺。例如《桂枝香·中秋感怀,赋示觉子》:
曲阑微步。看皓魄凄凉,欲归还伫。望断遥空,玉宇琼楼何处?嫦娥肯任圆时误,只浮云无端遮住?晚风吹乱,南飞乌鹊,纷纷绕树。  把酒问天天不语。更秋梦模糊,风凄月苦。三五良宵,不似旧时眉妩。云鬟解识相怜意,渺悠悠、满天香雾。闲愁莫遣,举杯同醉,若歌侬舞。[4]865
该词写中秋佳节,词人望月伤怀,通过现今凄苦之景和往昔温暖惬意之时的对比,凸显了词人内心愁绪的绵延悠长。同时,词人将这种闲愁放在现实世界和神话世界两个空间里进行表现:浮云遍布,月色朦胧,词人无端生出无限愁思,无法排遣,只能借助歌舞和美酒来麻醉自己;而此时嫦娥似乎也陷入无边的愁绪中,任由月亮阴晴圆缺,只是静默无语。现实世界和神话世界的自由转换使词人的愁绪更显浓厚,且人间实景和天上虚景的融合,形象地表现出闲愁的飘忽不定、不可捉摸,也使整个词境宏阔而飘渺。又如《浣溪纱·集定盦句》:
冉冉修名独怆神,少年哀乐过于人。谁疑臣朔是星辰。   客气渐多真气少,词人零落酒人贫。空山徙倚倦游身。[4]2879
该词以集句的形式表达词人对人生的反思。词的上片回忆自己年少时聪慧、灵动的模样,下片则审视现在的自己,少了年少时的纯真自然而多了些刻板生硬,不禁心生落寞。在艺术表现上,该词同样以今昔对比的方式构造了一个宏阔的词境,并将实际生活情形和“空山徙倚倦游身”这种企图逃避现实困惑的理想生活情景相结合,使意境缥缈迷离。
王国维云:“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2]4240词人一生都徘徊于救国救民与退隐湖山之间,远大的志向与深沉的忧虑始终交织在一起,这种矛盾复杂的情感也使词的意境愈显宏阔虚无。例如《烛影摇红·泪》:
今古同流,鲛宫此日应千串。未宜儿女独伤心,此恨凭谁见。宣室当年一面。便拚与、青衫渍满。穷途日暮,祖帐风寒,悲秋莫辨。  携手河梁,归心望断风沙眼。斑骓遗恨失英雄,但惜深杯浅。莫上新亭望远,怕负却纶巾羽扇。天涯何处,一身遥寄,怎禁凄怨![4]3921
该词诉说了词人归与不归的矛盾,上片回首往日为理想驰骋四海的激情和艰辛,下片则直面现实困惑,渴望归隐却怕辜负往日的一腔热血,无所适从,“天涯何处,一身遥寄,怎禁凄怨”,情感甚为悲壮,词境壮阔浩渺。
(三)浓郁的屈骚情结
傅熊湘对屈原极为推崇,其《水调歌头·痴萍邀饮赋赠》有云:“眼前屈子馀子,坛坫几骚才。都付大江东去,剩有青山无语,劫换六朝灰。楚泽尚今古,谁上问天台?”[1]305他推屈原为后世文人志士的宗师,并对其陨落而深感悲怆。身处乱世,傅熊湘承袭了屈原坚贞不屈的政治人格,尖锐地抨击封建政权的黑暗统治以及侵略者的虎狼之心,且常因“好评论当道之得失,动罹文网”。[1]5他对屈骚精神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并将其注入词中,使词具有浓郁的屈骚情结。
内容上,傅词较多地表现了忧国忧民的情怀和为革命事业不懈奋斗的壮志,例如《水龙吟·观爱俪园筹赈游览会》有云:“大江南北,长鲸跋浪,哀鸿满路。援溺无功,疗饥乏术,解囊莫助。”[4]870词人直面国家动荡不安,人民生活困苦,出路难寻的社会现实,表现出深沉的忧虑。此外,词人继承了楚辞悲秋抒怀的传统。傅词中包含“秋”字且具有悲秋意味的词作,以及直接提及“悲秋”一词的词作约占其已知词作的百分之二十。《文心雕龙·物色》有云:“情以物迁,辞以情发。”[7]519词人敏感多情,自然界极为平常的节序更替以及草木虫鱼的细微变化,均会勾起无限愁思,其间秋冬萧瑟、枯寒之景越发让人心生悲凉。例如《水龙吟》:
一番冷雨重阳,黄花憔悴秋容淡。才敲欲碎,将零似断,作成凄怨。雷碾飙风轮,霜喷机笛,夜寒相闲。又海风吹梦,沧波阻信,天涯近,屏山远。  病骨经秋愁颤。甚心情,更萦观恋。思量怎遣,今生纵隔,他生也愿。况有多情,钗盟深约,锦书长篆。待何时兰渚,移舟纫佩,结同心伴。[3]355
纵观全词,词人用“重阳雨”、“黄花”、“霜”、“海风”四个意象勾勒出一幅萧索的秋景图,并以“冷”、“淡”、“寒”、“颤”这些字眼为全词营造了一种凄凉、暗淡的氛围。此时,词人思绪万千,念及值此友朋欢聚之时却是一片冷寂,不免觉得孤苦难耐,恍惚间似乎又回到盟约定誓之时。词中凄冷的秋色与词人孤寂的心情相映衬,情景自然交融。
艺术上,傅词中有大量的楚辞意象,譬如东君、灵均、兰、芷、灵修、湘灵、瑶瑟、香车、美人、荪、桂、山鬼、萝薜、蛾眉、香草、娲皇等,且承袭了楚辞“香草美人”的象征性意蕴。例如《百尺楼·题画》:“懒上望夫山,羞作将军虎。见说东南有缺天,留待娲皇补。  香草自多情,空谷相延伫。汝已无方可着根,伴我云根住。”[4]3604以及其《浣溪纱·集定盦句》有云:“别有狂言谢时望,更何方法遣今生。美人规劝听分明。”[4]2879这两首词中的“香草”和“美人”意象都象征着为国事忧虑的忠贞之士以及为人谏言的贤良之士。此外,傅词多处化用楚辞诗句,例如《满江红·采崖出狱赋赠》中“贝锦谮人伤已甚,蛾眉众女翻成妒”[4]2880一句化用《离骚》的诗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8]14,表达词人愤懑不平的心情。又如《百尺楼·怀陈可毅》中“木落洞庭秋,门外风如虎”[4]643一句,化用《湘夫人》的诗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8]63,秋风乍起,水波暗涌,洞庭湖畔的树叶纷纷飘落,传说湘夫人在此凭吊湘君,如今词人在此寻觅友人的身影,真挚地表达了词人对好友的殷切思念。
(四)深厚的佛道思想
傅熊湘对佛教和道教思想均极为青睐,其《浣溪纱·集定盦句》有云:“烈士暮年宜学道,才人老去例逃禅。”[4]2880傅熊湘既是一名怀抱家国大义的有志之士,又是一位满腹才学的文人名士,佛、道两个世界均为傅熊湘的精神寄托之所,傅词作为其精神载体便也体现出深厚的佛道思想。
词人六岁时便在大千庵中学习了心经,青年时期又因躲避灾祸旅居华严庵,且常游览佛门古迹,与僧侣交流甚多,深受启发,好谈佛理。故词人常引佛语入词,表达对人生的感悟。例如《鹊踏枝·题钮西农亦有秋斋词抄次王蒪农韵》:
妙悟而今能有几。参透香禅,一洗尘豪气。牙拍歌筵聊与寄,风流解似姜张未。   滴粉搓酥原小技。绮语都除,一片空明里。凉月满亭人独倚。当年词境凭谁记。[3]358-359
词中“妙悟”、“参禅”均为佛教用语,词人回首人世浮华,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只是很少有人能静心体悟其中的真假是非,表达了词人内心的澄净以及对世俗功利的摒弃。词人还将一些佛教教义融入词中,尤其是对三世因果说和因缘说深有感悟。例如《误佳期·闲情用旧韵和雪耘》其二:
闲共檀郎笑语,倘沐莲邦花雨。便当修到再生缘,不作笼中鸟。  愿化燕双飞,旧屋衔泥补。春来秋去总随君,休唱离鸾谱。[4]4181
该词以一位深闺女子的口吻诉说了对心上人的爱慕之情,并将佛教的三世因果思想注入其中,今生不能与有情人日夜厮守,愿来世修成双飞燕,伴君左右,演绎了一段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动人心弦。
此外,道教思想在傅词中也尤为突出,其主要表现为词人对黄老思想的强烈认同感,譬如其《西江月·放言》有云:“老子犹龙远矣,仲尼若狗累然。”[4]429面对我国封建社会时期的两大显学,词人持以迥然不同的态度,极力称许老庄之道而讥讽孔孟之学。与此同时,词人将道教思想与生活境遇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泰然处之,与世无争的人生哲学。例如《水调歌头·题画,杨柳依依人访船》:
天末渺何许,江海思悠哉!垂杨又见春碧,归梦入奇怀。为问渡头老子,可借一帆风利,舟楫待君才。我是忘机侣,鸥鹭不须猜。  临河叹,乘桴意,逝川哀。栖栖丘为何事,沮溺尽吾侪。莫便中流击楫,且与赋诗横槊,慷慨尽馀杯。相慰芦中客,宝剑未沈埋。[4]2878
春色撩人,词人自称“忘机侣”,于梦境中追随老子领略山河湖海的美丽风光,不问红尘世事,“栖栖丘为何事,沮溺尽吾侪”,不愿为功利所累,向往道教洒脱自在的无为生活。
如上所述,傅熊湘的词作不仅题材多样,关涉词人生活的各个方面,而且在语言、词境以及思想意蕴上独具匠心,具有较高的艺术成就,正如高旭《题<钝根诗词集>》中所言“湘中挺奇士,健笔罕匹俦”,[9]160真乃近代湖湘词坛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实不该为历史烟尘所掩盖。此外,傅词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近代文人在中西文化冲击、封建政权逐渐瓦解、民主思想渐入人心等历史巨变下矛盾复杂的心理以及举步维艰的处境,让人们更深入地审视我国近代社会世情,具有较高的社会价值。
参考文献:
[1]傅熊湘.傅熊湘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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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湖南理工学院中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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