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流过往之徐悲鸿先生印象记

徐悲鸿先生印象记

严怪愚

先一天，接到徐先生的信，说他次日下午三时决定到文艺作者协会来看看，所以我们老早便在协会里等候。

三点钟，徐先生如约到了，穿的是一身麻灰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三十来岁的样子，头发却已经在“时间的染色板”上着了几笔白色了。

一进门，便自己介绍：“徐—徐悲鸿。”

接着便上下左右古今中外的纵谈起来，一直谈到六时，才兴高采烈地到民众俱乐部去“广播”。

三个钟头里，徐先生给我们的印象是“痛快.和蔼.诚恳”。我觉得他有点像百代公司的出品——一个留声机。

好说话，什么话都说，什么话都很天真地说。对一个第一次与他见面的人，他并不感到生疏。他老是用他那真诚的态度对那些陌生人说他所要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隐瞒，一点也不做作。你对他发一个问题，他总是把他所知道的一点一滴一丝一毫完完全全地告诉你，他才放心。房子里假使有三位徐悲鸿在，世界上的各种问题都在这房子里被讨论了；一个荒凉冷凄的地方，假使有三位徐悲鸿先生在，这地方马上便可以变成热闹繁盛的都市了。

艺术家，艺术家便是这么天真无邪。

最初，徐先生自动地告诉我们中国各地文艺作者协会的活动情形，并希望长沙文艺作者协会应尽量地公开容纳会员罗致人才，不要提倡关门主义，最好还是发展到大众队里去，徐先生说：“所谓文艺协会，是文人与艺术家的协会，假使专门罗致写文章的人，索性就称作评议人协会好了。”

后来，我们把长沙文艺协会的情形详细地报告一番，我们说：“长沙文协会是极力罗致会员的，并且也非常注意向各方面发展的。”我们把文协的第一期计划给徐先生看了，并且把文协会的组织说明了一番，徐先生方才笑着说：“这很对，这很对。”

接着谈到广西，我们问广西的文化情状，徐先生说：“我没有在广西作官，也没有拿广西政府的津贴，所以第一我要向各位申明的，我此刻并不是在替广西政府作宣传员，我在广西住了十一个月，我就我一个人的感觉说，广西不错。我总以为广西之所以不错是他那‘三自政策’与‘三寓政策’所得到的效果。现在广西的民团有一百几十万枝枪，以前只有中国人怕外国人，现在法国人都怕起广西来了，因为广西与安南毗连，安南是法国的属地。……有些人说，广西的民团的枪枝有那么多，势力有那么大，一旦民众反抗政府起来，政府真没有办法抵御。关于这问题，我曾亲自听见李宗仁先生说过：‘一个政府怕民众来反抗，不是已经失去了民众的信任吗？失去了民众的政府，这政府还要作甚么，这政府的主持人可以走路了。’至于文化，广西似乎特殊表现，因为广西大部分精力注重到训练民众方面去了。这中间可以向各位报告的便是广西总部的政训处，广西文化的推进，大部分都是由政训处负责的。政训处有一个国防剧社，每月向大众公演一次，其效力当不亚于文字宣传一，而且他们所演的剧本，都是民族剧本……”

第三、我们问及中国美术问题，徐先生似乎有点牢骚，很痛快地说：“……几年前，在南京，我同陈立夫先生、张道藩先生等谈到中国的美术问题。张先生说：‘为什么中国的美术总是不进步，总是固步自封。’我说：‘难为你们也注意到美术问题上来了，可是我得问你们，一株树，假使没有人灌溉，没有方法保护，而只希望这棵树快快地长大，快快地开花，快快地结果，这是可能的吗？’国人对美术何尝又不是这种见解，……中国人几时曾对美术人才奖励保护过？中国几个比较成功的美术家，何尝又不是经过他们艰苦奋斗挣扎出来的。譬如一个画家，要画张很有价值的画，须用两年时间。假使这两年中他们不能生活，没有饭吃，恐怕这张画未动笔，而人已饿死了。况且，绘成功之后，他的生活又有保障没有呢？在南京，有五十家图书馆已经是发达了，假使有人倡议再设一家，许多人一定都会同意赞成。然而，假使有人倡议建设一个美术馆，试问有几个会同意？况且，原有的图书馆，藏的都是书，何尝有一个图呢？他们听了，也不过笑笑而已。所以，我觉得要使中国美术进步，第一应当奖励美术人才，第二应当使他们的生活有保障，第三应当使他们的作品有出路……”

第四，我们谈到中小学校的美术教育问题，徐先生说：“这是师资问题。很坦白地说，现在中小学生的美术教员太不称职，他们都用一种糊口的态度来对付学生，实在太不对……”。

第五，我们问徐先生预备到广西去是不是真消息，徐先生说：“……我已经在广西阳朔买了一块小地皮，预备到那儿去长住……一个人总是动极思静，静极思动的……”

最后，我们说，我们最近预备开一次绘画展览会，请求徐先生供给我们意见，徐先生说：“这很好……我家里藏有一两幅苏俄的木刻，你们开展览会的时候，我可以把那些木刻都借给你们，你们派人到南京来取，或者我派人送来都可以。只是你们不要弄坏我的才是，因为我认为那些东西是我的珍品，是我的命根，而且有些已经绝版了，再也找不出来了。”

临行了，我们还要求徐先生为文协会绘一张画作纪念，并且要他对本会会员作公开讲演一次，徐先生都迅速地答应了。

（ 原载1937年6月15日长沙《力报》）